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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赶忙抢出,定神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已然斑白的长发纷披着,一身沾满血污和尘泥的衫裙早已辨认不出颜色,惨白瘦削的脸庞上颧骨微凸,满面的风霜和皱纹尚未掩尽往日的艳丽,那双深深陷下的眸子里却早已褪尽了最后的一丝柔情,仿佛变成两个贮满愤怨之泉的深潭。她幽灵般地走到烛影之下,从怀里掏出一把带血的短剑,“呛啷”一声掷向案头。荧荧的烛光之下,那剑柄上分明刻着“小吴王朱元璋手擎”八个小字。
那妇人惨然哭道:“施相公,勿须怀疑了!三日前,我和吴大哥、林家侄女儿一起被骗到滁州,亲眼看到他们把吴大哥装进麻袋沉入瓜洲,亲眼看见梁山后代们一个个惨死在屠刀之下,亲耳听到那朱元璋说道:‘要杀得一个不剩,不要留下这些浑身反骨的梁山余孽,将来扰了朱家天下!’小女子亲眼看到,那些兵丁如何在尸堆一个个翻捡,在还有一丝气息的兄弟姊妹们身上再搠上一刀!”
三个人竦然聆听,默默兀立,久久不则一声。蓦地,施耐庵须发戟张,双目怒睁,疾步奔到案头,一把抓起那叠《水浒传》的手稿,狂笑道:“啊啊,完结了,完结了!可惜这一部旷世奇书!刘福通死了,他读不着了;梁山后代们都死了,他们也看不见了;那个朱元璋正做着皇帝梦,他更不要看了!呜呼,奇书啊奇书,茫茫宇内,你将归于何处!”说罢,他猛一把抓起案上烛台,便要去烧那手稿。
忽然,那妇人劈手夺了烛台,已然黯淡的双眸里倏地闪射出一种奇彩,凝视着狂怒的施耐庵,喘吁吁地说道:“施相公,你知道小女子为何临死之前还要赶来?小女子此来,就是想最后说一句:这本奇书,一定要、一定要传给世人!不是、不是为了哪一个人,而是为着有一个无欺诈、无强权、无血泪的清平世界,为了举世之人亲如兄弟,肝胆相照,同享安乐!施相公,你答应么?”
施耐庵凝望着她那双眸子,依稀又看到了十余年前那个严冷而充满信任的面影,他重重地点点头。
那妇人长笑一声,蓦地抓起案头的短剑,一弯手肘,将它深深地插进了胸脯。
三个人一时惊醒,戴逵和燕衔梅急忙扑到那渐渐冷却的躯体上,惨声呼唤:“宋旗首!”
此刻,施耐庵却无声无泪,望一眼安然逝去的宋碧云,毅然走到案头,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在那手稿封面的《水浒传》三字书题前面添上了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忠义——”
写完之后,他双目又灼灼地绽射出奇彩,清癯的脸颊上凝聚着执著的追求,铁样的双颚微微颤抖,慢慢转过身来,略一沉吟,旋即撩衣大步奔到墙边,臂悬斗杓,笔走龙蛇,在那雪白的粉壁上题下了一首七律:
紫垣宫中夜正长,瓜洲渚头骨未凉,
十年一觉英雄梦,化作碧血染大江。
凤阳牧竖今非昔,绿林豪客慨亦慷,
王、贼自古同冰炭,再铸笔剑续华章!
题毕,他朝戴逵、燕衔梅点点头,两人担起那装得满满的书箧,随着施耐庵悄然走出了馆驿,直奔通往淮、泗的大道。
身后,钟山龙盘,石城虎踞,滔滔大江奔涌过燕子矶头,正发出愤激而沉重的呜咽……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一九八七年八月
赤壁—张家界—沙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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