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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不打紧,倒撩拨得董大鹏一腔无名火熊熊燃起。原来这董大鹏早年不过是一个浪迹中原的鲜卑无赖,只缘一次偶然的机会,骗得了一桩绿林义士的机密,领着元兵搜杀了几个潜踪隐迹的草莽英雄,加之武艺不凡,生性乖巧,数年间竟混了个海州参将的职位,受命专一刺探白莲教义军的军情谍报,搜捕朝廷要犯。不久前得知施耐庵曾赴乌桥镇刘福通大营,领受了一桩泼天大的秘密使命,由于安在义军大帐中的眼线通风报信,他先后在白驹场、汪家营、东台县几番追捕,均未得手,受了上司多次切责。事出侥幸,几日前派出的斥堠回来禀报:在白驹场酒肆中灌醉了一个信使,此人酒后吐露:淮安知府下帖子请施耐庵赴会。董大鹏闻讯大喜,星夜奔淮安,指望将这施耐庵手到擒来,谁知,一到“耸碧院”,吓瘫了个知府李齐,却哪里有施耐庵的影子?此刻,这个不知死活的穷措大竟敢强项出头,叫人如何不气?董大鹏心一横:找不到施耐庵正身,就拿这个姓顾的垫背!此人既是施耐庵的挚友,说不准钢刀锁喉,会吐出真情。即或杀错了人,也须出一出胸中这口鸟气!
想毕,董大鹏大袖一拂,厉喝一声:“儿郎们,替俺拿下这姓顾的!”说时迟,那时快,几个蒙古铁骑兵喳呀一声,踊身上厅,便要拿人。
就在此时,只听见左近树丛里响起一声长啸:“噫吁兮——慢来!”紧接着,一阵清风过后,随着那浓郁的草木馨香飘来一个人悠扬的吟唱:
“休猖狂,莫乖张!君不见芒砀山下走龙蛇,黄河故道起苍黄。何苦来气咻咻狼共狈,闹嚷嚷蛇吞象?慢提你勾魂吊客,不必讲铁血虎将,且安排霁月清风,梅香竹影,消遣这歌当哭,笔作枪。”
这一阵吟唱起得如此突兀,加之吐词清亮,节律铿锵,值此月白风清之时,夜静更深之际,听来如泣如诉,仿佛一曲天籁自紫垣宫中飞来,一霎时,满厅众人都听呆了。休说那顾逖、李齐和众多骚人雅士,便是几个拿人的元兵,也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痴愣愣地倾耳聆听。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只见人摇树影,风动竹梢,吟哦的余音兀自袅袅未歇,一个挺拔的身影早飘入花厅,众人抬头一瞧,猛觉着眼睛一亮:
只见来人约摸三十六七岁年纪,一领银灰长袍宽宽地裹在瘦劲精干的身架上,葛布逍遥巾兜头斜扎,在脑后飘出一角,衬着那广额深眉,满头浓发,愈益显出倜傥狂放。他双颧如棱,两颚似铁,一双瞳仁精光熠熠,几欲夺人心魄。只见他神态闲适,气度潇洒,一手漫挽腰间丝涤,一手轻拂大袖,昂然站在当厅,仿佛渊停岳峙。
顾逖眼尖,率先认出来人,又惊又喜地扑了过来,口中一叠连声大叫:“彦端兄,你把俺盼得好苦!”
话音未落,那董大鹏也回过神来,不觉嗄声狂叫:“此人便是施耐庵,儿郎们,休教走了这个叛逆!”
彰德大营的中军一听,哪里按捺得住,踊身站起,连连喝道:“慢来,慢来,哪一个吃了豹子胆,敢来抢铁尔帖木儿元帅的功劳。”
顾逖一见阵势不对,把那一腔眷恋之情丢在脑后,摇晃着施耐庵的双肩催促道:“彦端兄,此园已成虎狼之地,三十六计,走罢!走罢!”
施耐庵微微一笑,对顾逖道:“遐举兄,承蒙盛情,躬逢雅会,既然有如此众多的朝廷命官在此恭候,晚生倘若一走,岂不扫了诸位雅兴?”说毕,不仅未曾退避,反而迎上几步,对董大鹏和帅府中军唱了个大喏,驰道:“二位元室走卒、朝廷鹰犬,晚生在此恭候多时了,倘要借晚生这颗好头颅去换一桩功劳,休要谦让,尽管来拿便了。”
董大鹏一见施耐庵这副雍容闲适、嘻笑怒骂的神态,直气得脑门心血涌,“铮”一声掣出腰间那柄狼牙大棒,暴喝一声,扑了上来。众元兵一见主将出马,哪敢怠慢,立时哇呀呀一阵吼,长刀灼灼,铁桶般围上了施耐庵。
此时,“耸碧园”内早已鸦飞鹊乱,一众绅衿宿儒、骚人墨客逃了个无影无踪,那些丽春馆的歌妓也纷纷躲入树丛,只有那位色艺双绝的粉墨班头小帘秀却兀自伏在花厅栏杆下,注目伫望。
施耐庵面对这虎狼一般的元兵,神情依然从容不迫,他略略退了几步,站好方位,左臂撩开袍襟,右臂微微一抖,一柄寒光凛人的湛卢宝剑早掣在手里。董大鹏一见,不觉失笑,凭施耐庵手中这把剑,不要说自己亲自出马,便是三五个科尔沁铁骑便足以对付,这个穷酸只怕是活得不耐烦了,敢来找死!”
说话间,众元兵早织起一阵白森森的刀网,眼看那施耐庵难逃一劫。就在此时,只听得花厅两侧猛可地一阵“哗啦啦”大响,仿佛平地刮起一阵飓风,霎时间树丛、假山、鱼池、竹影里钻出一群人来,一个个手执明晃晃的兵器,雄赳赳、虎彪彪列成一道人墙,把个施耐庵护在垓心。领头的乃是一男一女。左首一人身如铁塔、宽肩乍臂,一张阔脸膛仿佛铜铸般红得发亮,手执一根大棍足有酒杯粗细。右边是一位三十毛边的中年女子,堕云髻上缠一抹紫色轻绡,白皙清丽的脸庞上秀眉微蹙,星眼含霜,撒花薄绫小袄紧紧裹在削肩之上,腰间系一条茜色裙子,白绸裙带中央簇出一朵莲花,手中绰着一柄长剑,娇俏玲珑中隐隐透出肃杀。
董大鹏一眼便认出,这红脸大汉和中年女子,正是白莲教红巾军刘福通帐下两员战将,一位是黑虎旗旗首王擎天,一位是飞凤旗旗首宋碧云,没存想好端端地却平空杀出这两个对头,真真是冤家路窄!
董大鹏手下的元兵与刘福通的义军曾经多次交手,自然识得以前这两位英雄的厉害,那些柄长刀恰才举过头顶,立时仿佛凝住,哪一个还敢上前?董大鹏一来慑于王、宋二人联手,难有取胜的把握,二来这群人竟在神鬼不觉之际潜进了堂堂的通都大邑,倏忽间冒了出来,他心中又惊诧又忐忑,一时愣在当地,不敢贸然上前搏杀。
倒是那彰德大营的中军胆大,喑呜一声,“呼”地从腰间袍襟下拔出一柄八棱紫金锤,腰腹略耸一耸,托地跃了过来,吼一声:“何方蟊贼,敢来夺俺帅府要犯!俺余廷心答应,手中这柄紫金锤可不答应!”随着话音,花厅上早起了一阵恶风,只见余廷心手中那一柄紫金锤忽地变成簸箕大一圈紫光,挟着令人心悸的啸吼,着地般直卷向施耐庵身边。
宋碧云、王擎天见来势凶猛,收腰缩臀,各各立个门户,剑、棍齐施,上打雪花盖顶,下盘铁牛犁地,霎时便挡住了那余廷心一招。
三个人乒乒乓乓斗得数合,宋碧云心中暗暗吃惊:哪里冒出来这个鞑子将军,不仅锤重力沉、招式严谨,那脚步锤式中竟藏着无数玄机,仿佛九华派中的路数!她不觉柳眉倒竖,对王擎天招呼一声:“王大哥,狗官棘手,棍头下狠些!”立时将手中剑紧一紧,寒芒点点,疾如灵蛇,径直搠向余廷心的眉心、咽喉诸处要害。
董大鹏一见王、宋二人战不下一个余廷心,不觉大喜,哑哑吼一声:“儿郎们,此时不拿施耐庵,更待何时?”吼声中抖一抖手中狼牙短棒,率着众元兵直扑向花厅正中。一众红巾军士早自有科尔沁铁骑兵捉对儿厮杀,董大鹏杀开一条血路,奔过围栏、奔过廊柱,展眼一瞧,不觉大吃一惊。
只见偌大个花厅上空空如也,除了廊下呼喝厮杀的一群人,除了满地狼藉的杯管盘碟,哪里见得到一个人影?漫说那施耐庵,便是那顾逖,李齐也仿佛借了土遁,齐齐地失了踪影。
董大鹏心下焦躁,不觉怒叫:“还斗他娘个鸟!施耐庵不见了也!”
这一叫不打紧,花厅廊下正斗得入港的众人的耳畔仿佛响了一声焦雷,一齐收住手中兵刃,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花厅,一个个怔怔忡忡,惊诧莫名。
那余廷心一抖八棱紫金锤,扬声叫道:“董大人休急躁,那施耐庵身无双翼,还怕他飞上天去!小小一个园子,掘地三尺,谅他脱不出俺的手心!”
一句话提醒了董大鹏,他一挥手中狼牙棒,厉声下令:“儿郎们,满园搜捉,休要漏过一草一木!”众元兵一听,也顾不得廊下那些红巾“贼寇”,一齐猫腰窜入林木花圃,仔细搜索起来。
此时,厅前只剩下王擎天、宋碧云和一众兄弟,痴痴地站在当地发愣。尤其是宋碧云心中更是纳闷:那施相公适才好好地站在厅上,为何眨眼之间便失了踪影?她曾多次与施耐庵相处,深知以他的武功,决不可能在刹那之时便杀出重围,纵跃出这偌大一个园子,今日之事委实蹊跷!
正值她惊疑莫名之际,猛听右侧园墙外响起一阵粗厉豪迈的大笑,紧接着一个暴雷也似的声音从那厢响起:“董大鹏、余廷心两个狗官,休要在那边白费神了,瞧你们把一个好端端的名园糟蹋成什么模样!”随着话音,只听得虎虎一阵风响,一个壮实的黑影跃上墙头。
宋碧云抬眼一看,只见墙头上那人粗腰熊背、凛凛生威,盘龙髻上系一副皂巾,斑斑树影之中,冷月清光之下,隐隐约约看出那张油亮的黑脸和左眼下那颗肉痣。宋碧云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名震江浙的吓天大将军张士诚,她不觉又惊又喜,朗声唤道:“张大龙头,久违了!可惜你一步来迟,施耐庵相公适才失踪了!”
那张士诚又是敞怀大笑,答道:“宋旗首稍安勿躁!有俺吓天大将军在此,施相公决然无恙!不过,这桩事俺也是不得已做得诡诈一些,淮安城虎狼之地,耸碧院强敌环伺,俺也顾不得许多了!”说毕,他跃下园墙,腰脊微伛,“嗨嗨”一声,一扬臂拍下,只听得“哗啦啦”“轰隆隆”一阵大响,厚厚的青砖园墙竟被他拍倒一角,露出一个豁口。
没等宋碧云明白过来,那张士诚挥手朝豁口外一指,说道:“施相公已成俺盐城大营的贵客,诸位休要劳神了!”
此时,那董大鹏、余廷心也早已围了过来,众人向那豁口外一看,一个个惊讶得张开了口,半晌做声不得。
只见豁口外露出一条长街,长街上密匝匝列着百十名壮士,尽是七长八短汉,三山五岳人,一个个身着油渍斑斑的盐工短褐,手执明晃晃的兵器。长街尽头,远远立着四匹马;左边两匹马上骑着的是施耐庵和顾遐举,马前还有两名壮士牵马坠镫。右边两匹马上则反翦缚着两个人,一个是淮安知府李齐。另一个却是那娇滴滴的粉墨班头小帘秀!
张士诚神采飞扬,捺着下巴笑道:“俺张士诚今日吉星高照,出师大捷,走一趟淮安府,本来只想请回一位施相公,想不到竟然挟一带三!这位顾先生正好在俺军营之中陪伴施相公吟诗作画,这个知府狗官却好替俺出师祭旗。至于这位袅袅娜娜的小娘子,恰恰是个会唱曲的雏儿,带回营去,跟俺吓天大将军作个押寨夫人,杀得倦怠了,弹琴唱曲,解解闷儿,也不辱没了她!”说毕,又是一阵呵呵大笑。
宋碧云打量着张士诚那副得意神态,心中忖道:这位张大龙头远在盐城,如何便知道施相公今日要进淮安,而且神不知鬼不觉,趁着混战之际,眨眼之间便从众人眼皮底下抢走了施相公?往日只道这黑矮汉子不过是一位喑呜叱咤的莽汉,几曾料道他还有如此深邃的心机!
宋碧云正自沉吟,那王擎天却早按捺不住,一举手中大棍便要杀过去。宋碧云急忙一把按住,王擎天性急如火,怒叫一声:“宋旗首,你忘了俺们来时,太师父刘福通是如何吩咐的:施相公负有千钧重托,身膺义军大秘,一定要加意护持,不许碰掉他身上一根汗毛!这张士诚野心勃勃、心地诡诈,终不然眼睁睁叫施相公落入虎口,叫这鸟汉攫走那桩绝秘!俺王擎天忍不下这口恶气!”
宋碧云点点头,劝道:“王大哥所虑极是,不过,张士诚也是江湖中人,今日身处重围,又有董大鹏、余廷心这一干元廷兵将在一旁虎视眈眈,施相公被张士诚夺走,总比落入元兵手中要好。再说施相公重义气,轻生死,豪气干云,深沉豁达,决不会泄露那桩义军大秘!”
王擎天听了这番话,也觉在理,收起大棍,气咻咻踅过一旁。只恼了那董大鹏与余廷心,两个人只道今日斗败宋碧云、王擎天和一众红巾军将士,将施耐庵一鼓成擒,叵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竟着了这盐贩子的道儿。他二人凭着浑身武艺,一向骄横惯了,哪里能忍下这口气?只听一阵叱咤,两个人锤、棒齐举,率着一众科尔沁铁骑兵泼风般杀了上来。
张士诚呵呵一笑,右臂微微一动,忽地从腰间掣出一柄纯钢点就的盐钯,大吼一声,当先抵住董大鹏、余廷心,大杀起来。
战不到几个回合,猛听一阵号炮连珠般炸响,混战之中,忽然一声怪叫,两阵对垒中一员主将抚着左肩,托地跳出了战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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