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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梅娘见他当众揭丑,又羞又气,一时气噎胸臆,竟自双唇哆嗦,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丑汉却兀自嘻嘻哈哈地说道:“其实,小娘子倒是俺十年难逢的双料主顾!适才那酒帐还只算了一半,还有一半,便是须留下你这颗娇滴滴、水灵灵儿的头来!”
秦梅娘哪里还按捺得住,厉喝一声:“儿郎们,快与俺千刀万剐这丑汉!”一众大汉闻声而动,刀光霍霍,饿鹰扑食般直卷向那丑汉。
丑汉右手勾镰枪一摆,一叠声叫道:“咦呀,咦呀!冤有头,债有主,慢来,慢来!”只见那勾镰枪起处,“唿隆通”一阵响,扑上去的几个大汉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法,歪歪趔趔一阵踉跄,立时东倒西歪地跌了一地。
只见灰褐色衣襟一闪,那丑汉倏地从大汉丛中闪出,手中那勾镰枪舞得陀螺也似,直向秦梅娘头上罩来。
秦梅娘哪里料得到偌大四五条汉子,眨眼之间便似风扫叶儿般倒了一地,她先是一愣,紧接着那丑汉的兵刃已然临头,喝声:“儿郎们看住这姓施的秀才!”肩肘轻抖,一柄柳叶刀便杀向如风扑来的丑汉,两个人立时斗到了一处。
这一番好杀,真个叫人心惊胆战。秦梅娘这柄柳叶刀曾受过当日元廷第一条好汉、骁骑校尉兀良哈台的嫡传,使到兴头处,真如那骇电惊鸿、怪蟒灵蛇,只见漫天雪舞、匝地寒星,委实是令人目不暇接。那丑汉一杆勾镰枪却别是一番路数,枪尖钩如鹰爪,枪身刃如寒霜,抡得性发,钩尖抓、攫、锁、拿,枪刃钻、点、搠、刺,守如铁壁当前,攻如风驰电射,只见密密钩爪、处处寒芒。两个人斗到涧深处,哪里还能分辨出谁是谁?众人只见眼前一灰一红两团疾风,伴着无数刀光枪影在地上滚来滚去。
约莫斗了五七十回合,那两团旋风忽地停了下来,满天的点点寒芒倏地消失无踪,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丑汉与秦梅娘已然各各分开,呆呆兀立,不言不动,犹似两尊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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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秦梅娘痛洒红衫泪 施耐庵聊作虎帐吟
却说施耐庵坐在地上,初见那屋檐头跃下一人,心里一惊:这屋里藏着个大活人,老半日自己竟未察觉,实在大意。及至认出此人正是日间运河堤下小酒店的掌柜,心中更觉稀奇:这丑汉分明在那茅舍里沽酒营生,怎的眨眼间便跟到了此处?未必竟是为了那一笔酒帐?待到他夹七带八讲出那一番莫名其妙的鬼话,撩拨得秦梅娘这女魔头怒从心起,拔刀相斗,他那心头不觉“怦怦”而动。
此刻,这丑汉露出了绝高的武艺,竟与秦梅娘斗得难解难分,施耐庵方才稍稍察觉:这形貌委琐、衣衫邋遢的丑汉,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绿林高手!
就在丑汉与秦梅娘激斗暂歇、双双兀立之时,施耐庵惊诧之余,不觉抬头望去。谁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被那景象惊呆了:
只觉丑汉与秦梅娘两人相距五六步开外,一左一右,嗒然僵立。左边那丑汉一手执着他那勾镰枪,另一只手却握着秦梅娘使过的那柄柳叶刀,一双罗圈腿拄在地上,抖着两撇吊眉,咧着一张大嘴,嘻嘻乱笑。立在右边的秦梅娘却另是一番景象,只见她热汗淋漓,娇喘吁吁,鬓发散乱,脸露惊慌,两只手里空空如也,十个指头索索微抖。尤其令人惊奇的是:她那紧裹在身躯上的薄薄罗衫,不知为何已然变了个样子,胭脂轻罗上多了十余朵殷红的梅花,仔细看去:却原来是十余处伤口,殷殷血迹,濡染红罗而成。眼见这丑汉的武艺神鬼莫测,激斗之中,不仅劈手夺了对手的兵器,竟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勾镰枪在秦梅娘肩头、胸脯点出十余处伤口,不轻不重,不深不浅,信手拈来,错落有致,这手段真叫人乍舌!
眼见这两人对视而立,神情古怪。施耐庵和满屋人紧张得屏息股竦。其实这情景不过一盏茶时光,那秦梅娘早已从惊悸之中猛醒过来,她厉叫一声:“儿郎们快快与俺挡住这丑汉!”声音里隐隐透着恐惧,一头叫,一头腰肢疾扭,长裙飘荡,霎时便要奔出屋门。
那丑汉咧嘴一笑,左手将秦梅娘那柄柳叶刀插进腰带,右手一挥勾镰枪,叫一声:“兀那婆娘哪里走!”那双瘸瘸扭扭的罗圈腿略晃一晃,霎时流星赶月般地追了过来。
秦梅娘身躯娇小,疾若灵猫,只见她一身罗裳搅起一团胭脂红云,飙风般一眨眼便闪出了屋门,立时失了踪影。丑汉一路乍呼,趔趔趄趄地奔出屋外。施耐庵兀自坐在地上,只听屋外丑汉那“吧哒吧哒”的破靴声响得聒耳,秦梅娘的脚步声轻捷,却哪里听得见毫分?
屋内那几条大汉,尽管听见秦梅娘那一声“挡住丑汉”的吆喝,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适才丑汉显出的那一手绝世武功,早唬得他们灵魂出窍。此时大眼瞪着小眼,呆呆地立在屋角。
施耐庵趁此时机,慢慢地从墙边爬起,心中忖道:瞧秦梅娘那疾如鹰隼般的纵跃,丑汉趿拉着双破靴,八成追她不上,不如乘她的这帮大汉兀自呆立之际,溜之大吉。一边想,一边拾起地上那柄湛卢剑,便要逃出屋门。
蓦地,窗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厉叫:“哎也,小女子休矣!”叫声凄切而惨厉,从那黑魆魆的院外传入,煞是令人心惊,听那声音,分明是秦梅娘在呼救。
众大汉立时奔出屋门,施耐庵听那呼喊来得蹊跷,一双脚不由自主地挪到屋外。恰才踏过廊沿,展眼一瞧,便见那几个大汉簸箕形围成一圈,那个丑汉在圈子内趾高气扬地站着,两条罗圈腿骑马蹬稳沉沉地站在院当中的草坪上,斜着一双斗鸡眼直视着脚下,咧着大嘴,径自嘻嘻怪笑。仔细一看:只见丑汉面前不远卧着个人,红艳艳的一身衫裙,映在那绿草丛中,便是朦胧星月之中,依然十分显眼。秦梅娘趴在草里,兀自拼命挣挫,却哪里挣得动?原来那丑汉一只脚牢牢地踩住了她那长裙一角,显见这丑汉纵跳惊人,饶是秦梅娘身手便捷,他眨眼之间便即追上,而且又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不去擒她,一伸脚踏住她那铺撒拖曳的长裙,秦梅娘疾逃之余,哪里防着这一手?长裙裹腿,立时绊倒。一个女子,骨碌碌摔倒在众目睽睽之下,比起俯首就擒,愈加显得狼狈不堪。
丑汉叉手兀立,一只脚牢牢踏着秦梅娘的长裙,笑道:“俺只道你有三头六臂,敢在俺徐掌柜面前撒野,眼下还有何话说?”
秦梅娘早挣得汗水淋漓,长发披散,那嘴头却些须儿也不软:“哼哼,姑奶奶要不是张士诚送的这条长裙儿绊了腿,岂怕你这么么臭奴!不然,俺脱了这红罗裙子,扎缚得精干,再与你斗一百合,倘再输了,俺便碰死在阶砌上!”
丑汉呵呵一笑:“贼泼贱!你把俺当了施相公,耍猴儿来着?俺徐掌柜可是说一不二的杀人魔头,你这花言巧语休想蒙俺!看在你一个两截穿衣的女人份上,俺放你一马,临死之时有何话讲,速速言明!”
秦梅娘在地下哭道:“壮士休怒,俺秦梅娘下有哺乳幼子,上有年迈公婆,倘若心存慈念,还望,还望……”说话间,趁着夜暗,她不知何时悄悄从伴当手中取过一柄解腕尖刀,手腕倏动,便要割去那被丑汉踩住的长裙一角。
丑汉何等精细,一眼瞧科,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暴吼一声,腰背一耸,早跨出两步,迅疾一把攥住秦梅娘的手腕,劈手夺下那把解腕尖刀,“嗨”一声,立时一拧。便将那女子双臂反翦,扭至脊背之上,只一提便提将起来。秦梅娘肩臂巨痛,筋骨功架立时散了,哪里挣扎得半分,呻吟一声,双目一花,几乎昏晕过去。
丑汉真好膂力,半空里提着个大活人,兀自手臂笔直,他瘸瘸歪歪将秦梅娘提到一棵老桑树前,扯下根裙带,将她兜胸反缚在树干上,一把攥起秦梅娘那纷披的长发,一手掣出手中的解腕尖刀,便要下手。
此情此景,施耐庵几曾见过?眼前这番景象,倒叫他大觉不忍。他望着被缚在老桑树上的秦梅娘,秀发纷披,头颈低垂,容颜惨淡,双眼半闭,娇艳的脸庞上泪痕淋漓,瘦削的双肩索索轻抖,罗衫上点点血迹兀自鲜红,轻罗长裙斜拖在地上,早已泥迹斑斑,那一种悲天悯人、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再望望恶狠狠站在秦梅娘面前的那个丑汉,吊眉斜眼,满脸得意之色,一把解腕尖刀仿佛宰鸡屠鹅般便要杀人,全无一丝一毫慈悲心肠。这两人对比之下,一个楚楚可怜,一个丑陋残忍,施耐庵哪里忍得住,也不知何处来的一股猛劲,他撩袍奔下台阶,大叫一声“刀下留人”,一抖湛卢宝剑,“当啷”一声磕掉了丑汉那把堪堪便要戳入秦梅娘胸口的解腕尖刀。
丑汉一惊,回头见是施耐庵,脸色微愠,咧嘴问道:“怎么,施相公舍不得俺杀这贱人!”
施耐庵道:“壮士容禀,古人云: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古人又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一个女子?便有天大的罪过,看在晚生份上,便饶她一死罢!”
丑汉吊眉一抖,决然说道:“不成!俺徐掌柜便是饶了天下人,也饶不过这贼泼贱!”
秦梅娘缚在树上,此时已然苏醒,一见施耐庵求情,立时扬起泪痕满脸的头来,惨凄凄地说道:“施相公,看在俺秦梅娘曾在牛栏岗大营救你的份上,劝一劝这位壮士,放了俺吧!”
丑汉一听,斗鸡眼又露凶光,吼一声:“贱人住口!”抬起罗圈腿兜胸一踹,只见秦梅娘浑身痉挛,口角立时渗出血来,长呻一声,又昏晕过去。
施耐庵见此惨状,“嗖”地一抖长剑,直指丑汉眉心,怒极大叫:“狂徒忒也凶贱,俺与你拼个死活!”
丑汉怪笑笑,倏地一抖手肘磕上剑尖,施耐庵立时觉着一股大力压上右臂,一柄湛卢剑拿捏不住,几乎坠到地上。
只听那丑汉咧开大嘴笑道:“施相公,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敢与俺较量?须知俺这一柄勾镰枪两年前曾败过脱脱丞相那五万科尔沁铁骑!此刻相公还是一边看俺碎剐了这婆娘的好!”
施耐庵一时情急,也顾不得温良恭俭让,心下一横,竟自撩袍直奔阶砌,一路叫道:“若不饶了这女子,晚生便碰死在这里!”说毕,一埋头便要撞向石阶。
那丑汉大吃一惊,身躯倏动,一眨眼早闪到施耐庵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身腰,嚷道:“罢了,罢了,施相公休要做出冒失事来,俺还舍不得你手中那桩绿林大秘呢!”说着,他一巴掌拍在头上,将那副肮脏头巾揉得“簌簌”乱响,眯着双斗鸡眼想了一阵,忽然说道:“此事俺也作不了主,既如此,施相公便随俺走一遭,倘若俺那两位大哥也饶不下这泼贱,那就无法可想了!”说毕,他转头又瞟了缚在树干上的秦梅娘一眼,顿一顿足恨道:“可惜便宜了这婆娘!”
施耐庵一见丑汉松了口,连忙唱了个大喏,问道:“多谢壮士慈悲为怀。不过,壮士尊姓大名,可否赐告?”
丑汉摆摆头道:“唉唉,提起俺的名头,休要污了你那耳朵!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蕲水红巾军大帐中五杰之首,铁勾魔王徐文俊!”
施耐庵听毕大惊,不觉叫道:“啊哟哟,原来壮士便是那中原义军首领徐寿辉徐大龙头的义子、威震湖广的徐文俊徐大英雄!晚生失敬了!”
说话间,忽听得暗夜中筚篥乱响,徐文俊掉头一看,只见院内那四五个壮汉不知何时早失了踪影,他叫道:“不好!必是这姓秦的贱人设有埋伏,几个手下已然逃出去通风报讯!俺倒不怕,只是施相公你多有不便,不如速速随我离却此地!”说毕,撩着双罗圈腿,“吧哒吧哒”走到老桑树前,从树干上解下裙带,将秦梅娘反翦又缚了双臂,此时那妇人又羞、又气、又惊、又怕,加之浑身伤痛,早已半晕半醒,徐文俊只一挟便将她挟在腋下,领着施耐庵大步奔出了那爿客栈。
此时天黑夜暗,人地两生,施耐庵一时也顾不得思虑,径直跟着那徐文俊糊里糊涂地奔走。
约摸走出五七里地面,早已出了埝头集,徐文俊抬头一看,眼前雾蒙蒙一片柳林,再往前走,便是高邮湖渡头,他想了想,对施耐庵道:“施相公,前面渡头只怕早有官军把守,俺手头上又挟着个活人,为策万全,还是穿柳林往北走罢。”
施耐庵见他路径极熟,点了点头,两个人冲着夜雾,离了大路,一脚便踹进了柳林。谁知刚走了几步,猛听得“唰拉拉”、“忽咙咙”排山倒海般一阵大响,柳林中忽然竖起了密密麻麻的长刀,只听得一个粗厉的嗓门远远喝道:“贼魁徐文俊休走,俺在此静候多时了!”
徐文俊听毕,吊眉疾蹙,不觉轻声叫道:“不好!俺道只会有几个小鞑子挡道,却原来这个狗官已然到了湖东!”
施耐庵忙问:“徐大哥,这狗官是何人?”
徐文俊道:“此人乃当今元廷中第一条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