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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大喊‘捉贼’!当义士们不屈而死,头悬城门之时,居然还有那么多人拍手称快!唉唉,这人世啊人世,哪里还容得心怀正义的忠烈豪侠?!”
施耐庵万万想不到,这个只能舞剑弄枪的女子,此刻竟能说出这样哲理深邃的话来。其实他也想过:这么多心怀忠义,为人正直的男女英雄,为何空怀报国之心,徒负恢宏之志,长年出没草泽、命悬游丝,却总是被人视为幺幺小丑、乱世盗贼?许多年来,施耐庵自负经天纬地的才气,大有时不我予、怀才不遇的愤慨。可是,此刻面对一个草莽女子如此浅显的质问,自己却目瞪口呆,无法解答。
他惶愧地说道:“大姐,只怨晚生少谙邦国之策,倘若有这桩大学问,晚生将竭智尽心,学成之后,再来解答你心中的疑问。”
花碧云忽地浅浅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施相公,你又错了。你知道太师父、大龙头为何要杀你?为何立誓打下江山之后,杀尽天下的读书人?”
施耐庵想了想,答道:“晚生琢磨,必是他的家族之中出过什么失节投敌,破国亡家的不肖读书人!”
花碧云摇头说道:“你这就更错了。大龙头常说:‘是一个读书人造出了‘草寇’、‘盗贼’这四个丑字,又是读书人写出的史书上骂倒了千千万万绿林志士、血性男儿!若不是他们助纣为虐,不知有多少草泽英雄打下了江山!古往今来,读书士子有几个敢站出来为我们这些官逼民反的人说一句直话,鸣一回不平?这,你该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憎恨读书人,为何发誓要杀尽天下读书人的缘故了吧?”
施耐庵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一点也不明白,他笑道:“怪不得,在那断崖之下,你差一点刺穿了我的咽喉。”
花碧云抿嘴一笑,说:“不。我恨读书人,我也偏偏喜欢读书人。当时,我一见你,就想起那个董大鹏,真想一剑杀了你!可又觉着你身上有一种东西,和那个狼心狗肺的奸贼不同,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喜欢听你吟的那些词句,和这里的弟兄竟是如此的不同,它们又使我想起寿春山中的爽风绿林、野花泉水!正因为这些,我才在你睡着的地方来回走了许久,终于忍心没有杀你!”
一席话,犹如拂水荷风,润物春雨,说得情真意切。施耐庵望着她,心里的敬重又添加了几分。这么多天的血雨腥风。颠沛流离,第一次听到草莽之中竟有人如此蕴藉坦诚的说这一番活,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施耐庵正要说些什么,花碧云早已起身敛衽,意欲告辞。
施耐庵急忙拦住:“大姐,哦,花旗首,明日,哦,天已亮了,该是今日了。今日是大龙头刘福通十天期限的最末一天,倘若他回来,晚生的性命便要不保!晚生死不足惜,可惜的是大姐适才说的题目,晚生倒想琢磨他十年八年,万一琢磨出来,也许可以一解大姐心头疑窦,甚而至于教太师父、大龙头收起他那把意欲杀尽天下读书人的无情剑!”花碧云沉思一阵问道:“施相公,你怎么晓得太师父回来,便会性命不保?”
施耐庵道:“因为,因为晚生家中从未见过什么‘武林秘籍’,晚生斗胆,骗了大龙头。”
花碧云听毕,脸色唰地惨白,忧心忡忡地说道:“施相公你好大胆,太师父平生最忌有人欺骗他。这件事,只好听天由命了。”说完,整衣而去。远远响起几声鸡啼。施耐庵正自惶悚无计,忽然听得岸上传来一串令人战栗的呼喝:“太师父升帐——”
施耐庵两眼一黑,几乎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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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获秘笈全凭扁舟一叶 说兴亡笑谈笔剑双绝
白莲教红巾帮总坛的花厅上,此刻又是烛火荧煌、香烟缭绕,两班列着一百零八名会首、旗首,一个个肃容饬装,脸色严冷,只等着掌坛总管擎剑出厅,大龙头、太师父刘福通升帐。今日,正座已不再坐着那个李代桃僵的王擎天,而是虚席以待。由于是真正的大龙头升帐,气氛更加肃穆,更显得神秘莫测。
不多时,掌坛总管擎剑走出,司仪叩见白莲圣母已毕,满厅教众鸮立静候着大龙头刘福通升帐。如此这般的阵仗,这些义军首领们早已司空见惯,一个个表情冷淡,神态宁静。唯独站在左首最末一位的飞凤旗旗首花碧云此刻心中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昨夜风清月朗,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一时兴趣萌动,换上女儿装束,打算到那观澜阁上一吐郁积之气。没曾想无巧不巧,却可可儿地在那间临水的小屋里逢到了被软禁的施耐庵。她始而惊讶,继而欣慰,事后竟被这位书呆子热诚感动,吐露了自身的家世和惨痛的巨变。
她怎么也想不到,花厅上那一幕悬心的场面过后,大龙头刘福通竟然没杀掉这个败了义军大事的读书人。她私下忖度:或许是那一本什么“秘籍”打动了太师父的心,才使他慈悲大发,格外开恩,留了那书呆子一条活命。及至听说他竟然欺骗了堂堂的大龙头,不禁万分担心。她想:大龙头寻常士子都要杀,这个大行诓骗的书呆子今日绝然难逃活命!
她本想施以救援,无奈大限临近,大龙头心思深远,智谋百出,自己又有何德何能,敢在虎口拔牙,蛟龙嘴里取珠?眼下,她的心早已悬到喉管,胸口扑扑乱跳。一想到那个心热意诚的读书人,一想到昨夜月白风清之下的一席长谈,一个见义勇为、有胆有识的书生,再过片刻便要丧身在无情剑下,自己眼睁睁无可奈何,不禁在心底涌起一股惭愧和怜惜的感情。此时,即便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下界,也休想挽回这场惨剧,一切只好听天由命了。
花碧云五内如焚,一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廊后那扇红漆门,少时,两个刀斧手就要押着五花大绑的施耐庵走上厅来,接着便是大龙头瘦脸如铁的大步登上正座,一声轻哼,刀光闪过,一条性命便要了结,那就再听不到那个书呆子吟词咏物了。满厅会众屏息凝神,也都一齐盯着那扇门,空气都似乎凝结。
等着,等着,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辰,厅上的烛炷又矮了半寸,那扇门里却依旧声息全无。厅上众人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大龙头一向行事果决,动作迅捷,今日却是什么缘故,竟然久久不见踪影。
正在众人疑虑之时,只见那扇门徐徐开启,走出了两个人来。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凶威凛凛的刀斧手,走出来的一个是大龙头刘福通,另一个竟然是换了一身簇新装束的施耐庵。只见刘福通携着那读书人的手,满脸笑意,边走边谈,并且异常亲切而投契。
满厅会众惊得呆了。大家大眼瞪小眼,如入五里雾中:大龙头今日竟然和一个读书士子携手絮语,简直是天下奇闻。花碧云见此情景,更是诧异得无法形容。施公子诓骗大龙头,按教规罪不容诛。大龙头今日为何大发慈悲,法外超生?她惊喜之余,心里又不觉打了个寒噤:啊哟不好,大龙头一向行事诡秘,说不定杀人杀得腻了,今日要用一种新鲜的办法处死这个书生?
只听掌坛总管大声叫道:“拜见太师父,大龙头!”众会首一齐施礼。刘福通走到正座上坐下,立即吩咐:“还不快给这位施相公设座!”
廊下应声走出两名亲兵,抬上了一把铺着缎面的交椅,搁到刘福通的一侧。施耐庵畏畏葸葸,不敢就座。刘福通笑道:“好一个脓包秀才,俺叫你坐你就坐,还讲个什么鸟礼数?”
施耐庵坐到椅上,不敢仰视,满厅会众见大龙头竟对这个酸秀才如此眷顾,更加议论纷纷。
有的说,“太师父今日只怕撞了邪”
有的说:“大龙头上了普陀山,受了观音圣母的教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刘逼通环视众人,忽然厉声叫道:“你们吵些什么?俺刘福通今日要让你们开开眼界!”说着,他一指施耐庵,眉开眼笑地说:“诸位会首、旗首,诸位教中兄弟,这位是俺请来的贵客——钱塘施家的施相公!你们或许在嘀咕,俺一世讨厌读书人,一柄剑下不知斩了几多屈死鬼!今日行事奇特,让人奇怪!”他说着,豪迈地一阵大笑,然后正色说道:“要想猜透俺的心事,那可不易得很哪!俺刘福通是天下头一名九窍皆通的玲珑鬼!”
这一席话,又引起满厅会众的嗡嗡议论。蓦地,只听得刘福通怒吼一声:“王擎天,你出来!”
站在右侧那一排里的王擎天抖抖索索地走到当厅。此时,他早已不似十天前假扮大龙头时那般威风凛凛的模样,偌大个狼犺身材,佝着腰,耸着肩,一颗巴斗大的脑袋缩到了胸口,活象只弓背大虾米。他讷讷地说道:“太师父,弟子王擎天这厢拜见。”
刘福通斥道:“好一个大胆的王擎天,前日要你代掌总坛,你为何要杀这位施兄弟?”
王擎天答道:“太师父,弟子怎敢擅权乱杀无辜?只因这个书——哦,不不,这位施兄弟鲁莽行事,坏了本帮破敌之计。故尔小弟按照教中规矩,处以死罪。”
刘福通喝道:“住口,胜败乃兵家常事,怎可乱杀忠勇之士!”
工擎天口里唯唯,心下嘀咕道:你大龙头杀过多少贻误军机、临阵逃脱的人,你杀得,偏俺就杀不得。他抬头望一眼大龙头,大龙头脸色铁青。只得仗胆答道:“弟子只顾执法,未曾细想。”
刘福通:“哼,执法执法,哪有连个身世来历都不问一声就要胡乱开刀的道理?”
王擎天心下更是不服:咦,这也奇了,你大龙头这多年来,只要见到闯坛的读书人,拿着便要开刀,又何时问过一个什么身世来历?这真是只准龙头放火,不许俺王擎天点灯!他不觉愤愤答道:“太师父既然叫弟子代掌总坛,弟子怎敢逆太师父的惯例行事,俺不就是跟太师父你学的!”
刘福通气得呼地站起,正要怒斥这个敢于在众人面前顶撞自己的王擎天,他嘴巴张开,却半天道不出一个字来。王擎天尽管鲁莽,可他一句话却说中了自己的心病。他刘福通虐杀读书人,每一回都是在众人眼前干的,这满厅会首、旗首亲眼得见,记忆犹新。眼下对王擎天的质问,他这个大龙头委实无法反驳。
满厅会众一时被这情景吓得呆了。各人心中都在嘀咕,脸色变幻繁复,有的惊讶,有的快慰,有的担忧,有的愤慨。大多数却是揣着两桩心事:一是眼见浑浑噩噩的会首王擎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顶撞、讥刺万人尊崇的太师父,忒也无礼妄为!另一种心思便是觉得太师父滥杀读书人确也毫无道理,平日敢怒不敢言,今日被王擎天揭了痛处,处境尴尬,他们一个个心中快慰。
众人正在各自揣想。座上的大龙头刘福通忽然巍然站起,那双隐藏在深深眼窝里的瞳仁精光暴射,朝着满厅众人扫视一周,嘴唇微微抖动,霎时,大厅里响起一阵沉重浑厚的声音:“王兄弟说得在理,俺刘福通身为总坛大龙头,律身不严,教弟兄们走了邪路,学了坏样,俺心里头不自在!”
“想俺刘福通自从十七岁干起了杀富济贫的勾当,几十年来,只想为啼饥号寒的百姓做主,与贪官污吏寻仇,与昏庸无道的胡儿皇帝作对!几十年来,承蒙百姓们抬爱,众位兄弟两肋插刀,倒也做过几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博了个江湖大英雄的美名。不过,俺今日却忽然发觉,俺哪里是什么江湖大英雄,俺是一条埋头乱撞的野牛,一个没长眼的草头王!俺觉得,几十年天天叫唤为民取义、替天行道,却自己给自己脸上涂屎!正所谓:日日吃素,到头来灶中烧的竟是菩萨架下的佛经!”
“众位兄弟或许要问,俺这位太师父,大龙头今日是触动了脑子里哪道机括,绊动了肚里那根经络,为何自打自脸、自悔自恨,该不是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满厅会首竖耳聆听,惊诧莫名。刘福通略顿一顿,走下座来,双手扶起在一旁的施耐庵说道:“不是,都不是!而是这位兄弟无意闯坛,教俺刘福通开的窍!”
他将施耐庵扶坐下,接着滔滔地讲了起来:“那日王擎天兄弟掌坛执法,俺听说要斩的是一个姓施的读书人,心中一动。俺想:这些年俺红巾帮总坛见不得书呆子,此人敢闯龙潭虎穴,莫不是有些蹊跷!于是,俺那日便在廊后仔细打量。一见施兄弟的模样,一听说他祖籍是钱塘,俺心里又一动,记起了二十年前一位朋友讲过的一件事。说是江湖上流传着一本‘武学秘籍’,委实是旷世难得的奇书,其中记载,不仅有行军布阵、奇门遁甲、邪正两道的兵刃器械,更有千载难睹的神功绝技、怪异心经,此书二百年方在世上现身一回,豪杰大侠、草泽壮士,只要有幸到手,下者便可占城略地,作乱世枭雄;中者便能裂土封疆,立节开府,作一路诸侯;上者即可囊括宇内,统驭六合,南面称王!这本‘秘籍’自梁山泊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