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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看见这个34岁的、昏昏沉沉的、反穿着拖鞋的、在绝望之中投靠一杯酸奶的、明明是美国青年却不承认自己是美国青年的James同志,大声地在他的公寓里演唱了一首江西老区革命歌曲“十送红军”。
“一送里个红军,该子个下了山,秋雨里个绵绵,该子个秋风寒……”一口酸奶。
“三送里个红军,该子个到拿山,山上里个包谷,该子个金灿灿……”又一口酸奶。
如此循环往复,一平终于喝完了他的酸奶。他打了一个饱嗝,然后冲着一屋子的家具,说了声“谢谢”。一平有在家里自言自语的习惯。他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了,也许是他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好朋友搬回波士顿之后——那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常常会处于连着几天几夜都没有人说话的境地,喉咙都上了锈。于是他开始跟自己说话,他在屋里最常跟自己说的话就是:So what? 很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为了增添乐趣,他还把So what说得推陈出新。有的时候是“So? What?”有的时候是“So! What!”有的时候是“So? What!”还有的时候,变成“So! What?”或者,心情好的时候,干脆,他会用音乐的形式来表演so what,比如,用《 东方红 》的曲调演唱一首完整的《 so what 》。
起初他发现自己养成这个习惯的时候,吓了一跳。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像地铁里那些疯疯癫癫的傻老头似的。但是,慢慢地,他发现,这也没有对他的正常生活造成任何影响——出了门,他还是幽默风趣的James;上了讲台,他还是头头是道的Professor Lee;在如意面前,他还是无懈可击的李一平。所以,慢慢地,也就对自己放心了,由着自己在家里胡说八道去。就这样,通过一串一串花样翻新的so what、so what,一平也算是哄住了自己。
一平走到客厅,往沙发上一靠,坐在那里发愣。
是先去洗一个澡;还是先看一看书?
他正犹豫着,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因为他的左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电视。
他啪啪啪啪地换着台,最后停留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台,放的是一个关于缅甸的故事。昂山素姬、青年学生反抗联合会什么的。
◎19 一平、James和他自己(2)
一个村子里的人被军政府打败了,整个村子里的人成了泰国的难民,一些人死了,一些房子被烧了,一个女人对着她弟弟的尸体在哭泣。
一平突然跟着这个女人哭了起来,泪如泉涌。可怜的缅甸人,可怜的昂山素姬,可怜的房子,可怜的村落。一平哭得很伤心,用手去抹眼睛——抹去一片眼泪,又来一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个电视里的女人自己都停止哭泣了,他还在那里哭,像个小孩子一样。他真的那么同情缅甸吗?当然不至于。那他为什么坐在那里哭,他也不太清楚。
大约是四年前,也就是一平三十岁之后,他突然养成了哭鼻子的习惯。一平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从来不是,现在也不是。他从来不会在一个雨夜,站在窗前,努力说服自己,作为一个老光棍,他的命运是多么悲惨。相反,嬉皮笑脸、玩世不恭,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这是他对自己的孤单多年来采取“迂回”战术的结果。但是,这被围追堵截的寂寞,也慢慢练就一套避实击虚、敌退我进的好身手,总是挑一平防不胜防的时机搞突袭,让他强大的防御体系,顷刻之间灰飞烟灭。比如它现在的战术,就是不断向一平抛催泪弹:午间的肥皂剧也好,中国的革命文学也好,中东的新闻也好,欧洲的独立电影也好……一枚枚催泪弹向一平投来,百发百中。一平现在不能一个人看电影电视小说什么的,一看就一触即发地掉眼泪。边起鸡皮疙瘩还边掉眼泪。
这个三十四岁的、刚唱过“十送红军”的、下午两点半刚起床的男人李一平,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哭,哭得像个在融化的冰淇淋。
哭了一会儿,累了,他决定不哭了。这个决定一下,他唰地就停止了哭泣,像谁吹了一下口哨似的。他又把电视关了,坐在那里发呆。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突然听见自己这样说,说完笑了一下,又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这是他昨天看过的一个革命电影中听来的一句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爆笑。太经典了,他当时想。以后一定要在如意面前用上,她一定会被逗乐的。
如意?他脑子里停顿了一下,接着是一片茫然。
就在他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的时候,一平的肚子开始痛。
不好。肯定是喝坏了酸奶!
他捂着肚子,冲到厨房里。拿起垃圾桶里的酸奶盒子看了看上面的饮用日期。
妈的!已经过期十天了!我怎么没先查一下,真他妈的左倾冒险主义!
但是已经太迟了,一平开始上吐下泻。两个小时之内,他上了十趟厕所。上到最后,他的手不停地发抖,身体也不停地抖。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白得吓人。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烫得吓人。
心跳得突突的,像一辆拖拉机。
他突然觉得特别脆弱,特别无助,特别孤独。那被长期镇压的脆弱、无助、孤独,突然揭竿而起,从潜意识的层面跳到意识的层面上来。这些情绪总是被他压抑着,平时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这个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游荡。它们乔装打扮成神经兮兮的唱歌、笑、哭,和品种繁多的so what,唧唧喳喳地围绕着一平。但是这一刻,它们突然结束了流浪,集合在一平面前,像一支起义的部队。
其声势之浩大,把一平给镇住了。
一平抱着肚子,蜷缩着躺在沙发上。沙发套已经四个月没有清洗过了,一平就在上上上个月的可乐、上上个月的烟灰、上个月的头皮屑和这个月的菜汤之间辗转着。
不行,我李一平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一平用颤抖的手抓起电话,拨叫了一辆救护车。
◎20 在医院里——
如意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她白天一天都在外面,到晚上才收到一平的留言。
如意在急诊室的小隔间看到一平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手臂上还打着点滴。医生对如意说,一平没事。就是急性肠炎,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烧已经退了一大半,等完全退了,就可以出去了。
这就好。如意想。
“You can wake him up。”医生说。
“I'll wait。”如意说。
于是医生走开了。如意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一平。
一平睡得不太熟,左右翻动着,不太像是睡着了,更像是昏迷。
如意走近了,看着他。
平时如意还真没有仔细看过一平。现在,在急诊的小隔间里,昏暗的灯光下,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这个男人。
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孩子。
浓浓的眉毛,细长的眼睛。
眼角边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胡子拉碴的,已经两天没刮了吧。
怎么这么瘦啊。一场病下来,又瘦了一圈。本来就瘦,这下子跟没了似的。
如意的心,不知怎的,疼了起来。跟着,眼泪掉了下来。
她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
她想试试一平是不是还在烧,于是把手伸过去,放在他的额头。
还是烫。还是在烧。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如意把手抽回来。就在如意把手抽回来的一刹那,一平的手放到她的手上,把它固定在他的额头上。
如意没有动,手就放在那里。
一平也没有睁开眼睛,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
两只手,就那么静静地,叠在一平的额头上。
那一刹那,如意突然如释重负。这么些天来的一切计较,都在心里安定下来。不是她相信一平对她有爱情了,而是有没有爱情突然变得不重要。
他爱不爱我?不重要了。他是不是因为无助才想起我?不重要了。他总是迟回我的Email,不重要了。他独自去看戏也不约我,不重要了。我爱不爱他?不重要了。我对他的感情里有多少是爱、有多少又只是“面子”?不重要了。
泪水哗哗地在如意脸上淌着,但是她心里,是云开日出的明净。
医院的药品气息在如意的鼻尖环绕着,很多天以后,这气味还让如意想起一些温柔、宁静的东西。
她低下头,轻声问:“你想吃什么东西?”
◎21 咖啡馆里的小地震(1)
小蕾决定把Adam忘掉。距离她上次见到Adam已经一个月了,而一个月刚好是小蕾“爱”一个人的周期。
没有人影。没有音讯。她写了无数个版本的Email给Adam,但是一个也没有被采纳。她已经在B…School的图书馆里守株待兔了两个星期,一次也没有碰上Adam。她气喘吁吁地谈了一场没有男主角的恋爱。现在,已经八月中旬了,可回忆的、可想象的材料已经弹尽粮绝,她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新的开始的标志就是,她今天要去一个咖啡馆看书。她知道咖啡馆是一个艳遇多发区——虽然她不知道这怎么可能,但是她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她想象一个帅哥会和她意味深长地交换几个眼神,然后走过来,说:“小姐,你的咖啡已经喝完了,要不要再来一杯?”
或者是这样:一个帅哥走到她面前,不动声色地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个时间,地点,和一个电话号码。
或者是这样:她端着咖啡往座位上走的时候,一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个趔趄,咖啡洒了,她尖叫一声,然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没关系……”
走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小蕾想象了故事的各个不同版本——琼瑶版的、金庸版的、好莱坞版的、欧洲艺术片版的、莎士比亚版的、韩剧版的、日剧版的……她的想象力很发达,很像是高速公路,密密麻麻,四通八达。但是,她的想象力又不是很发达,因为她想来想去,怎么也跳不出某种框架,任何一个版本的结尾,总是以他和她在假想的摄像机的慢镜头里、缓缓地抬起眼睛,四目交错,顿时火花四溅,背景音乐响起。
咖啡馆里人不多。一个老头坐在那里看报纸,一对情侣坐在那里发呆,两个女孩在聊天,一个白人女孩坐在角落里,一个中年男子在看书……小蕾终于看到了一个帅哥,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桌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他劈劈啪啪地在敲着一点什么。
就是他了,小蕾想。
她一阵紧张,又有些兴奋。想坐得离他近点,但又不敢,于是她选了一个和他隔一张桌子的座位,在他对面,坐下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剧场里,所有的主角都各就各位了,就等着导演喊一声“ACTION”了。
ACTION!
她拿出她的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起来。
抬头!抬起头来!看看我!小蕾在心里命令道。
她已经坐下五分钟了,他竟然没有抬头看一眼。小蕾觉得这个剧本有点离谱,但是她又毫无办法。她可以保证她是一个很好的演员,但是剧情怎么发展,那是导演的意思,她也不能作主。
她决定起身去上厕所,引起他的注意。
顺便补一下妆。
她故意绕到他身边,从他身边经过。
他没有抬头。头都没有抬一下。
她很沮丧。撇了一下嘴,走了过去。在厕所里,小蕾狠狠地补了妆——粉底、口红、眼影,都补了一遍。
不行,太浓了。太浓的妆显得很土。于是她又拿出化妆包里的棉布,擦去了一点妆。
很好。这下不浓不淡了。她满意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微笑了一下。又微笑了一下。好了,她又有了信心了。化了妆之后,郭小蕾又有了信心啦。
回来的时候,她又故意在他面前绕了一圈。他还在劈劈啪啪地敲东西。
这个呆子。她想。
她只好坐到座位上老老实实地看书。但是她每隔一分钟,就抬头看一看他,以免错过任何可能的信号。她简直就是一个观测洪讯的值班员,坐在那里,一丝不苟地观测来自对桌的任何动静。
他打字停了一下。他向左扭了一下头。他沉思了片刻。他摸了摸口袋。他在脑门上挠了一下……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小蕾仿佛听到一声枪响,脸上那个储备已久的微笑,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他也礼貌了回应了一个微笑,虽然他瞬即又低下了头去。
◎21 咖啡馆里的小地震(2)
这对于小蕾是一个莫大的鼓舞。她消化着那个微笑,一刹那,刚才她在路上想象的那些故事全都涌现出来。琼瑶版的、金庸版的、好莱坞版的、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