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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尿苔只好提了口袋进了村。到了杏开家,杏开家的院门锁着,他就把口袋往门环上挂,还没挂好,身后有人说:挂啥哩?狗尿苔转过身,守灯在给他笑哩。守灯以前患过面瘫,贴了膏药后,嘴还是有点歪,一笑起来越发歪得明显。狗尿苔虽然从来都不怎么喜欢守灯,但他今天觉得守灯笑得并不难看。守灯说:口袋里装的啥毛?狗尿苔说:你管是啥毛?!守灯却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是件老货,要给狗尿苔。狗尿苔说:给我?守灯说:我感激你么,知道你打碎了油瓶。狗尿苔说:你该不是拿窑上的吧?守灯说:窑上那能烧了瓶子?是我家的。狗尿苔想说说像咱们这样的人能不能爱戴毛主席的话,又不想说了,守灯是个扫帚星托生的,他才不愿意让人看见他和守灯在一起亲热。他说:我收啦,你忙去吧。
这只瓷瓶没有了油装,但还是挂在了墙上的新木橛子上。
当天晚上,狗尿苔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是坐在窑神庙旁边的那一片树下,树是榆树、柿树、药树、银杏、松和桐树,它们或相依相偎,这一棵斜了身子拉扯着另外三棵,或一棵树从根长出两枝,两枝像仇人一样拱腰相背,或老柳已经老得心都空了,空心里落满了土却又长出一棵铁姜树,满身是刺。他就听见三棵桐树中的那棵最粗的在说:我要走呀。这三棵桐树都得了病,每一枝条上差不多都增生了茸毛,一团一团的,像结着的鸟巢。粗树说完,所有的树没了声响,发黄的发红的树叶子开始脱落,先是一片一片的,后来就纷纷而下。他想捡些红色的叶子拿回去让婆剪花儿,这些落叶竟然把他都埋没了。猛地醒了睁开眼,盖在被子上的棉袄棉裤拥过来捂住了他的头,使他出不出气来,而天已经大亮了。狗尿苔还在梦境里,懵懵懂懂,喊:婆哎,婆!他要问婆是不是他捡回来了许多树叶。婆没在炕上,婆在上房门槛上坐着梳头,说:睁开眼就喊,喊魂呀?狗尿苔说:我给你捡了一夜树叶子哩。婆说:看把你累的!狗尿苔这才完全清醒了,要给婆说他的梦,有人就紧急敲门。
门这么紧急敲,狗尿苔忽地坐起来,小声说:婆,要给你开会呀?!婆也从门槛上回来,说:你不要出声,我去开门。婆的头还没有梳好,在手里唾了唾沫抹在那一撮乍起的头发上。
狗尿苔惊恐得屏住气,听见婆开了门,然后叽叽咕咕和人说话,一会婆回来,脸色大变。狗尿苔说:是开会呀?婆说:不是,是铁栓。狗尿苔松了一口气,说:那他把门敲得恁急!婆说:马勺他妈老了。狗尿苔说:死了?马勺他妈害心口疼,长年脸是青色,但只是青色脸,怎么就死了?婆说铁栓和土根去山根砍树去呀,来通知她去马勺家帮忙哩。狗尿苔说:是不是要砍那棵粗桐树做棺材呀?婆说:你咋知道?狗尿苔说:我做了个梦。他开始穿衣服。婆说:梦?你就不做个好梦!外边冷,再睡一会,起来了把院墙头上的干红薯萝卜取下来给猪揉些糠。婆拢好了头发要出门了,又问家里有枚铜钱放在哪儿了,人一老嘴里要噙枚铜钱的。狗尿苔说:咱的钱让她噙?婆说:铜钱你有用啊?!狗尿苔说:那在后窗台上。婆去取铜钱,突然说:啊姊妹,你咋说走就走了,你比我小得多呀,你就走了?!
马勺妈一死,古炉村的人家,不论是姓朱的,姓夜的,还有那些杂姓,都胳膊下夹一刀麻纸去马勺家祭奠,并忙活着去料理丧事。婆已经在马勺家呆了大半天,她懂得灵桌上应该摆什么,比如献祭的大馄饨馍,要蒸得虚腾腾又不能开裂口子,献祭的面片不能放盐醋葱蒜,献祭的面果子是做成菊花形在油锅里不能炸得太焦。比如怎样给亡人洗身子,梳头,化妆,穿老衣,老衣是单的棉的穿七件呢还是五件,是老衣的所有扣门都扣上呢,还是只扣第三颗扣门,这些老规程能懂得的人不多,而且婆年龄大了,得传授给年轻人,田芽就给婆做下手,婆一边做一边给田芽讲。
婆不在家,狗尿苔把干红薯萝卜从院墙头上取下来,在笸篮里揉了几筛子糠,到了中午,去了马勺家一趟。原想能赶上一顿好饭吃,但马勺家日子也恓惶,只借了开合家八十斤稻子去碾米,准备着出殡那日做米饭招呼村人,而老人停放的这几天只给来帮忙的人吃包谷糁糊汤。狗尿苔看见那棵粗桐树已经被人砍了回来,冯有粮、铁栓,还有土根和牛路在轮换着锯板。湿木头锯起来还流水,水浸在地上把冯有粮滑了个趔趄,就喊着狗尿苔铲些土来垫地。狗尿苔提了笼子到院门外铲土,半香和戴花在那里刮土豆皮,半香的棉裤短,一圪蹴光腿脖子就露出来,上边爬着一条红蚯蚓。狗尿苔走近看了,不是红蚯蚓,是血,说:你腿也流血哩?半香一看,哎哟一声就用手捂住了,戴花说:你鬼哟,咋不夹些棉套子,快去厕所收拾去!半香就往厕所跑,狗尿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看着半香。戴花说:你看啥哩?!狗尿苔说:秃子金打她啦?戴花说:啊,打了。你说也流血了,谁还流血了?狗尿苔说:桐树流血哩。戴花说:桐树流血哩?狗尿苔说:你去看么,锯出来的水颜色红红的。戴花就高声问院里解板的牛路:牛路,树锯开流水了吗?牛路说:流水哩,冬天的树么狗日的流这么多水!戴花说:颜色是红的?牛路说:又不是流血哩咋能是红的?戴花就小声说:狗尿苔,别胡说!你害红眼了?狗尿苔铲了土去垫锯板的地上,地上的水明明还是红的嘛,就不再说话,觉得自己可能是害了红眼。他没事了,坐到了山墙下,那里长着一棵香椿,香椿碗口粗了,通体微红,怎么又是微红呢?天布的媳妇也往山墙后的厕所去,他说:这香椿是不是红的?天布的媳妇说:红的。昨啦?狗尿苔说:哦。没咋。天布的媳妇说:神经病!狗尿苔心想:这香椿将来要跟着马勺走吗?这古炉村这么多树,都要一棵树跟着一个人走吗?上房台阶上铺着一张芦席,三婶和面鱼儿老婆在给马勺他妈缝入殓用的被子和褥子,三婶一根针用完了,再拿线穿针穿不过去,给狗尿苔说:你坐在那里发啥呆哩,来穿个针,狗尿苔过去穿针,三婶给面鱼儿老婆说:人咋这脆呀,马勺说他妈昨晚上还好好的,原本要蒸些红薯吃,他妈说,蒸啥呀,能省一顿是一顿,明日吃。今早上他起来,去他妈的卧屋里要倒尿盆子,他妈炕上的被子一半掉在炕下,他还说,妈,妈,你昨把被子不盖好?过去一看,他妈硬硬地在炕上,人已经没气了。唉,她到底没吃上那一顿蒸红薯。狗尿苔说:她一定以为她是瞌睡的,还在瞌睡着,瞌睡醒来了要吃蒸红薯哩。三婶说:你知道个屁,人死了咋就是还瞌睡着?!狗尿苔说:我睡觉时只知道我要睡呀就不知道是啥时候睡着了的。三婶和面鱼儿老婆不理睬狗尿苔,面鱼儿老婆说:死了也好,不受罪了,哎哟!她叫了一声,是针把手戳了,忙把指头塞在嘴里吮着,眼睛盯着三婶。三婶说:她哪里想死,你说她了,她不爱听。面鱼儿老婆脸刷地白了,嘟囔说:我是说人都要死的,老姊妹死得安详那就是积了德了,唉,老姊妹,我哪里舍得你死!三婶说:你走了就放心走吧,不用操心马勺,马勺要当劳模呀,这次分救济粮,支书说要给马勺分头份。狗尿苔说:马勺要当劳模了?要给马勺分头份救济粮?三婶说:我哄鬼么。狗尿苔还要说话,满盆喊叫着他把火绳送到坟地去,灶火护院他们在那里给马勺他妈拱墓要吃烟哩。
狗尿苔从坟地里回来,马勺家吃午饭了,帮活的人都端了碗在院子里站着圪蹴着吃。包谷糁糊汤不稀不稠,又煮了黄豆,人人都说煮了黄豆就是好吃,喝糊汤的呼噜声和嚼黄豆的咂吧声就响成一片。狗尿苔到厨房去,舀饭的是天布的媳妇,她给别人都盛过了,就是不给他盛。狗尿苔说:我肚饥了。天布媳妇说:你没帮活,你吃什么饭?狗尿苔说:我给坟地里送的火绳!天布媳妇给狗尿苔开始盛饭,狗尿苔一眼一眼看着,说:你把勺摇一摇,多给我些豆子。天布媳妇说:我下锅给你捞啊?!随便盛了一碗,往锅台上一放,说:吃去!
狗尿苔看着碗,碗里没有一颗黄豆,他不吃,委屈得呼哧呼哧吸鼻子。天布媳妇还说:咋啦,白吃饭还嫌有豆没豆?狗尿苔忽地把筷子摔在了锅台上,一根筷子又弹起来掉在了锅里,天布媳妇说:哎,哎,你这碎髁,给我发凶,你敢给支书发凶去?!
院门口有人在说:老顺,你咋没去帮忙?老顺说:我害病哩。又有人说:害病哩还来吃饭?老顺说:我来寻狗尿苔,在不?狗尿苔正气着,说:寻我干啥?!老顺就堵在厨房门口,粗气吼道:你把我家狗的毛剪了?狗尿苔一下子蔫了,说:不是我剪的。老顺说:不是你剪的?守灯看见你拿了狗毛,不是你剪的?!老顺扑过来抓狗尿苔,狗尿苔头上没头发,抓住了耳朵,狗尿苔叽里哇啦叫。旁边人忙起身劝,问老顺你啥事吗,啥事吗?老顺就给大家说他家的白毛狗多好的一身毛,就让狗尿苔把毛剪了,狗回到家,它不知道它成了什么样子,刚好他媳妇对镜梳头,狗跑到镜前看见了它,噢地就晕了,倒在地上。这已经一天一夜了,狗再不吃喝,害怕着到镜子前去,又忍不住过会儿到镜前去照,一照就又晕了。他媳妇把镜子放在了柜盖上,只说狗寻不到镜了,可刚才狗又爬上柜盖去照,一头就从柜盖上栽了下来。老顺这么一讲,院子里的人都笑,说你家狗这么爱体面?老顺说:我家的狗是一般的狗吗?它是古炉村的狗王,这还让它活呀不活?!他说着气又上来,拧狗尿苔的耳朵,狗尿苔的耳朵快要被拧下来了。
婆在上房的灵堂后给马勺他妈穿老衣,按规程老了人得穿五件或七件,但马勺说他没准备这么多,就穿三件吧。婆说三件合适不合适,马勺说吃饭穿衣看家当,有啥不合适的?正商量着,听说院子里老顺打骂狗尿苔,婆就跑出上房,见老顺把狗尿苔耳朵扯得那么长,就一下子扑过来抱过了狗尿苔,说:老顺老顺,你手重,咋回事么?老顺说:他剪了我家狗毛!婆拉过狗尿苔叭叭扇了两个耳光,说:你剪狗毛啦?狗尿苔说:是……婆又扇了耳光,说:你剪了?狗尿苔说:我没剪。婆说:你没剪你就说你没剪,你给你老顺叔说你没剪么。婆又给老顺说:真的不是他剪的。老顺说:不是他那还有谁?田芽端着碗去院门口,看见支书和他老婆从巷口过来,忙进院说:老顺,猪屙的狗屙的都是狗尿苔屙的?不就是剪了个狗毛么,谁是把你家狗杀的吃了?支书来啦,你这么嚷嚷着让支书听到了又该上纲上线,认定是狗尿苔破坏呀?!话刚毕,支书进了院,说:说啥的,声这大?田芽说:让老顺吃饭哩,他不吃又要去坟地里拱墓呀,大家都夸老顺是个好党员!支书说:老顺还没入党。老顺说:我想入党,党不让人么。支书说:还要再努力么。老顺说:努力努力。支书就纠正着田芽,说没有入党就不能说是党员,党员都是表现好的,但表现好的不一定都是党员。老顺趁机出了门。
婆撵出来,小声给老顺说:你不吃饭呀?老顺说:我还咋吃?婆说:那让娃跟你去,他爱惦狗,让他给狗说说话,说不定狗就又欢实了。老顺没吭声,婆给狗尿苔示眼儿,狗尿苔说:老顺叔,叔。就跟着老顺走了。
9
在老顺家,白毛狗果然不吃不喝,趴在地上没精打采,一见狗尿苔,却突然汪汪地咬。老顺说:瞧瞧,它给你发火哩!狗尿苔说:我没剪你毛呀,你是不是给我说委屈呀?白毛狗不咬了,呜呜呜地叫。狗尿苔说:我知道你受不了,你起来,你起来走走,让我看看。噢,剪了毛是剪了毛的漂亮么!谁说不漂亮,漂亮呀!白毛狗只走了几步,又趴在了地上。老顺说:丑就丑吧,冬天过去毛不就又长起来了?起来,起来!它不起来。老顺要把它往院门外赶,它还不出去,气得老顺踢了一脚,它起来了却钻到柴草屋去了。狗尿苔说:咱都要说它漂亮哩,说得多了它就以为漂亮哩。自个也去了柴草屋,叽叽咕咕又给狗说什么,老顺愁得圪蹴在树底下吃烟。才吃了一锅,白毛狗便从柴草屋出来了,而且站到了院门口,大声叫喊,震得满巷子嗡嗡响。
待狗尿苔也从柴草屋里出来了,老顺疑惑地说:你进去说了些啥,它好了?狗尿苔说:我好说好劝它不听,我就骂它,说你真是个吃屎的狗!我出身不好,而且一辈子都会出身不好,我还不是在活着?你没有个毛,就痛苦得要死呀?!你去死吧,死了你世上还有狗,古炉村还是有狗王哩!它就好了。老顺就笑了,说:这贱骨头,吃硬不吃软哩。这几天你就把它带上,再调教调教。你碎(骨泉)怕就是狗托生的吧,还真能给狗说上话。狗尿苔说:不是我是狗托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