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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妈在上房炕上坐着,听见院门响,问:谁呀?她声很大,大声说过一句,又小声要重复一下:谁呀?但葫芦没回答,给霸槽指点,门道里的织布机是不是四旧,又把挂在院墙角一个婴儿推车拿来,推车上满是尘土,但还能推,往后推不响,往前推就呱呱叫,像是青蛙。黄生生没见过,说:这类似鸣锣开道么。自己来推,没想一推,轮子都掉了。葫芦说:这是我儿子生下来那年,我大从镇上买的。霸槽说:你想交了,就交到公房去。葫芦妈在炕上说:葫芦葫芦,谁来了?葫芦说:霸槽。葫芦妈说:啊霸槽进来坐么。霸槽和黄生生却已经出了院门,她还在小声重复着:啊霸槽进来坐么。
在打麦场上,六升的老婆把一双绣花鞋和六升的油腻腻的地瓜皮帽子交给了公房,她顺脚又到中山顶上去请善人。
两天前,六升病稍微好了点,能到门外转了,水皮和迷糊也到他家去收四旧,看见墙上有个相框,相框做得非常精细,雕着花,里边有张照片,水皮问:这是谁?六升说:我爷。水皮说:还穿着长袍马褂呀?!你家不是贫农吗?六升说:我爷是好光景,到我大手里抽大烟,四八年家就败了。水皮说:哦!就把相框摘下来。六升说:我爷,我爷呢!水皮把照片取下来塞在墙缝,说:你爷在墙上!拿着相框走了。六升气得加了病,除原来的肾病外,在屋里骂老的骂少的,先是爱干净的人,吐痰吐到被子上了须要人立马拆洗不可,如今屎尿都拉在炕上,别的人都没法住在那个屋里。六升老婆就请了善人。
善人是头一天晚上去过六升家,刚进庭间,西屋里六升大声说:谁在这里吵闹?我不爱听,快给我走开!善人告诉六升老婆,病人犯邪气,他一去是邪不侵正,受不了正气。于是进了西屋说:我是讲善事,劝人做好事的,你怎不愿意听呢?和六升论理。邪气百般支吾,说他自己是大仙。善人说:你既是大仙,就不该害得一家老少不安,你这不是造罪么?六升始终不服气。善人看着他的形状说:莫非你前生是个看牢狱的,冤屈死了人,要不怎的现这种形态?六升听了大笑,不肯答言。善人又说再说,邪气还是不肯。
这个晚上善人做了个梦,梦见个刺猬蹲在灶王爷板上。醒来后心里很不痛快。六升老婆再来请他,他又到六升家,和六升老婆说起梦里的情景,没想六升忽地大声说:那就是我!善人说:既是你,你就得走!你既成大仙,理应助人为善,好修个善果,为什么要作恶害人呢?邪气说:你不知道,他们种地时,把我子子孙孙全祸害死了,我才来糟踏它们,以解我心头之恨。善人说:冤仇宜解不宜结,修道最要紧的是去掉嗔恨心,佛被哥哥利王割截肢体,也没起嗔恨心,才成的佛。你虽有道行,可还得脱离畜道,再起仇恨心,不怕坠落地狱么?就劝着邪气回山,好好清心善性,把仇恨去净了,就能脱生人。再知尽孝尽悌,便能成正果。邪气答应了走,央求善人能送他,善人也答应了,又问:人是三界生的,你们是两界生的,你怎能迷人呢?邪气说:人心若生正,我们不敢靠近。人虽是三界生的,遇事常耍脾气,性灵就迷了,这是失去了一界。再常动私心,又失去了一界。只剩下身界,我们才敢欺侮他。善人再问:你怎么会讲话呢?邪气说:必须借人的阳气,趁人睡着时,偷偷对人嘴换气,再吃了“天河水”才会说人话的。善人说:啥是“天河水”?邪气说:就是人嘴里流出来的哈喇子。善人说:你走吧。炕上的六升就安宁了。
六升老婆一直在旁边,先是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来惊讶地问善人:这是不是通说?善人说:这还不是通说,通说是死人的亡魂借活人诉冤,这是中了邪。六升的老婆说:六升患肾病一年都没出过村的,只是水皮来收四旧,一气人就不对了。善人说:那也能中邪。六升老婆说:见死人撞鬼,见活人也撞鬼?善人说:那是活鬼么。善人没有收六升老婆的钱,也没吃荷包蛋,临走时叮咛:说病的事不要对外人提,中邪的事更不要对外人提,要不,我这又是该批判呀。六升老婆说:这我知道,可这狗日的水皮让六升害了病,他拿了我家相框子,这我要呀不要?善人说:他拿就拿去了,家家都收哩,又不是你一家,忍一忍,算了!
六升的老婆感激着善人,一定要送送善人,两人走到山门下,那里又是在烧一些四旧,想避没法避,水皮就对善人说:你干啥去了,是不是又搞封建迷信,给人说病了?善人说:没说病。六升老婆说:说啥病呀,病了的人让死去吧!水皮瞪了六升老婆一眼,对善人说:你那儿的四旧还没见交呢!善人说:啊啊我就是来交的。从怀里取出两本纸质发黄的书,承认着他以前看过这些书。水皮说:就这些?善人说:就这些。水皮说:你怀里揣的啥?善人的怀里有些鼓,水皮过去一摸,还有两本手抄的书,拿过一本看了,是《王凤仪十二字薪传》,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道只有十二个字,即性、心、身,木、火、土、金、水,志、意、心、身。性、心、身三界,是人的来踪,为人世之法。运用木、火、土、金、水五行当人,为应吐之法。志、意、心、身四大界,是人的去路,为出世之法。会了这十二个字,才能来得明,去得白。性、心、身三界归一,五行圆转,四大界定位,便当体成真。水皮再有文化,但他看不懂这些,问:王风仪是谁?善人说:王大善人。水皮说:啥大不大小不小的,他是你什么人?善人说:王大善人是清朝人,从小给人放牛,长大为人扛活,自幼就很有孝心,做工忠实,三十五岁时见义勇为,为救友人誓死前行,行于中途黑夜见白日,明了道,自此说病,劝善,度人,化世,垂四十年之久。水皮说:我是问他是谁,你说这么多,是趁机牛鬼蛇神呀?!把书就丢进火堆里。书在火堆里像一只被捉住的山鸡,不停奓着羽毛打滚,后来不打滚了,书页却像是被手翻着,翻一页,化了,翻一页,化了,一股子青烟端端长出来直到药树顶,然后青烟从根部一节节消失,消失到药树顶,没有了。水皮又看第二本手抄书,念到“余氏接骨”,善人说:念佘,杨家将里佘太君的佘。水皮说:我认不得个佘和余?善人说:这是接骨的书,给开石接骨就靠了这书的。善人在喊:开石,开石,你给我作证!开石在窑神庙门口站着,过来也看了书,说:这不算四旧。从水皮手里取了书给了善人。善人说:那我走呀?开石说:走,走!却有一声:先别走!
说话的是霸槽,他在办公房里查看着检举信,出来伸懒腰,腰伸得长长的,打了一个喷嚏,自个说:感冒啦?门口的黄生生说:打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你,打两个喷嚏是有人骂你,打三个喷嚏才是感冒了。有人想你?霸槽说:谁想?!自己先笑了,却看见了山门下的善人,就叫了一声。
霸槽看见了善人想起了曾经挖牛圈棚地坑的事,他要问问善人上次说牛槽下有石碑,是真有还是哄他?善人说:这话说不得。霸槽说:咋说不得,是你以前哄我?善人说:这我不敢。霸槽说:那是说牛槽下真的有石碑?善人说:你是让我成牛鬼蛇神呀,霸槽!霸槽说:这是我问你哩!拉了善人,又招呼了几个人就往牛圈棚去,重新在牛槽下挖起来,竟然还真的挖出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的朱姓祖先怎样来古炉村投靠姓夜的舅舅而逐渐发展的历史。这段历史是村里人饭后茶余常说起过,这下倒有了证据。霸槽拿眼看着已经属于了支书家的那三间老公房,问善人:这碑子是四旧,什么地方还埋没埋别的碑子?以他的意思,他希望还有碑子,这碑子就埋在老公房的当庭地下或台阶里,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挖了。善人说:这我不知道。霸槽说:不知道?善人说:不知道。霸槽一镢头砸在老公房的台阶上,台阶上的石头掉下一个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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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牛槽下挖出了石碑,消息很快传开,人们才觉得霸槽以前挖坑是有道理的。但石碑上的记文让姓朱的人家觉得这石碑应该是姓朱人的早先祠堂的东西,要来看稀罕时,石碑已经砸碎,心里很是不满。不满归不满,又无法说出口,因为石碑肯定是四旧,就说:怎么就砸了,砸碎了?!
石碑砸后,开始砸屋脊。古炉村是一条主巷道,又有十条小巷道,姓夜的人家主要集中在村东那一片和村中的三岔巷,姓朱的主要集中在村西和村中的柳巷,拐巴巷,横巷,别的杂姓,如姓白的,姓李的,刘、王、范家就分散在各处。霸槽说:从守灯家那儿砸起!守灯家的房子当然是最好的,曾经是前院腰院后院三递子,现在变成了三个短巷,全住着姓夜的人家。这些房子都有隆起的屋脊翘檐,屋脊翘檐上都有各种砖雕、木刻和泥塑。土改分房的时候,支书就已经是支书了,灶火他大是土改委员会的,霸槽的大已经通知分到了守灯家的三间房子,却最后又改了通知,将那三间房子分给了灶火他大。霸槽还记得他大气得嘴脸发青的情景。守灯住的是分后仅留的三间房里,又在巷子尽头,霸槽说从守灯家那儿砸起,其实守灯的那三间房子上并没有多少东西,他想要砸的就是灶火家屋脊上那些砖雕,那些砖雕太显眼了。
拿了铁锤,镢头和铁齿耙子的有霸槽,黄生生,水皮,还有秃子金,迷糊是这一伙人已经走了,他抱了个碾杆跑来的,他说拿碾杆最好,用不着番强上房,碾杆一戳,翘檐上的东西就戳下来了。守灯当然无话可说,甚至让拿梯子去,还亲自掮了梯子搭在檐口,自己在下边稳住梯脚让他们上房。屋脊上的砖雕很快就扒开砸了,又将山墙上那过风窗上的砖刻吉字砸了。走的时候,看见院门楼子上嵌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还有字,迷糊说:水皮,那上面写的啥?水皮说:“道秋流光”。迷糊:守灯家算是一潭子金水流得光光的!守灯说:那是光芒的光。迷糊说:还光芒呀,光芒在哪?!拿碾杆就戳,戳不下,拉张桌子,立在桌子上用镢去挖。守灯说:挖吧,小心挖坍了门楼子塌了你!霸槽阻止了迷糊,要求把那四个字毁掉就行了。迷糊又拿斧头往上砍,把四个字砍得没了字样。接下来,挨着往过砸,这些房子是连着的,他们就在房顶上跑来跳去,被砸的人家便老老少少站在院子看,说:不敢把屋脊全砸了呀,那房子要漏雨的哇!哭声拉了下来。
在灶火家的房上,屋顶两边上是用灰泥塑了鱼龙变化,头是龙头,尾还是鱼尾,水皮先去用手扳,还说:这是谁做的?霸槽说:长宽他老爷做的,村里这些房子听说都是他老爷师徒十二个盖的。水皮说:长宽讲究是泥瓦匠,他没他老爷手艺好,这鱼龙变化做得好看么。黄生生说:什么好看不好看,封建主义的东西有啥好看的?!霸槽一镢头就抡过去,龙头掉下,滚在瓦槽上,又从瓦槽上滚落在院子里。灶火的媳妇和公公婆婆都在院子里,媳妇呜呜地哭,婆婆也呜呜地哭,公公蹴在那里吃烟,吃了一锅子又一锅子,婆婆哭得更厉害了,公公骂道:你倒哭啥呀?!婆婆说:我就哭了,我好好的房被砸成这样,你算是啥掌柜的,你毬不顶的掌柜!公公就扑过去要打,婆婆却也反抗,老两口就撕缠在了一起。灶火媳妇跑着出去找灶火了。
灶火在屹岬岭下还修着渠,媳妇跑去说霸槽一伙砸房上屋脊哩,灶火就提了个抬石头的杠子往回走,样子很凶。媳妇却害怕了,说:你去好好说,千万不敢和人家打架。灶火说:砸我房哩我还给他好脸?谁砸我房我就捶他狗日的!媳妇说:那你就不要回去!砸屋脊又不是砸咱一家,是齐齐往过砸哩,叫你回去,让你经管着不要把房弄得漏雨了,你二杆子,手又重,谁招得住你捶?!夺了抬杠子,又抱住了灶火的腿。灶火说:好好好,我只看看是咋回事。
好好的天,有了一片乌云,乌云从屹岬岭上空往过跑,灶火也往过跑,灶火像乌云的影子。跑进了他家的那条巷子,他家的屋脊砸过了,已砸到巷子这头看星家。看星咳嗽得气短,一见灶火,说:灶灶灶呀灶火,人家砸哩,砸哩啊!灶火的媳妇一直跟着灶火,灶火就说:砸么,破四旧都砸哩么。看星说:盖房子总得有个脊吧,有脊总得压,啊压些东西吧,把那些东西都,都,都砸了那还像个房子吗?迷糊在房上说:你还知道不像个房子呀,我那房子屋脊上只压了三层瓦,你不是嘲笑我住的是棺材盒子吗,现在你不嘲笑了吧?水皮说:这是革命哩,不是给你出气哩,迷糊叔!迷糊不吭声了。灶火说:看星,砸就砸吧,砸屋脊总比烧了房好!水皮说:就是。又对看星说:看星你知道霸王不?看星说:我知道霸槽!水皮说:连霸王都不知道?!你看过戏没?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