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面鱼儿老婆撵出来说:磨子,你昨是这瞎脾气?你是队长哩!
磨子说:我是他妈的×,谁把我当队长啦?!
杏开一看磨子发了凶,站在上房门口嘴颤着说不出话,抱了婆就流眼泪。磨子从院门口走出去了,灶火也跟着走了,得称、牛路也往外走。秃子金也要走,霸槽说:你去哪儿?秃子金说:管事的都走了么。霸槽说:离了谁老队长还不埋啦?有毬本事哩?哼!就拍了一下手,说:院子里的人都听着,谁都要死,谁都要人埋哩,如果谁不想埋老队长的要走就走,都走完了,我把老队长背着送到坟里!
霸槽这么一说,要走的反倒走不成了,却也不言传,站着不动。霸槽说:杏开,甭哭啦,你看么,大多数人都没走么,不走,咱就准备入殓。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说:在哩。霸槽说:你去喊朱大柜,这个时候了他昨还不来?再把善人叫来,他会唱开路歌,咱要把丧事办得隆重,让善人来唱一段。田芽说:支书年龄那么大了,你叫名字?霸槽说:名字就是让人叫的,咋不能叫?!田芽还要说什么,不说了,一摸嘴出院门走了。还走了立柱和答应。
狗尿苔就跑去叫支书和善人了,他遗憾没有看到入殓,在早晨起来,婆就让他去中山坡上砍了许多柏朵,烧成灰,再把灰用烧纸包了,像一块块砖一样,说是入殓时要垫在死人的身下。然后就看着婆在准备着装棺的东西。杏开说要给她大的棺材中放上那个水烟袋,因为她大生前就好那一口,为此她和她大不知吵过多少次,现在大死了,让大带走他的水烟袋到另一个世界去吸,再没人唠叨了。杏开说着就哭,又把一个鞋甩子①(注:①鞋甩子:农村掸土的工具,像拂尘一样。)
取出来,说也放到棺材里。婆说:娃,没有放鞋甩子的。杏开说:让大带上,让大带上!狗尿苔是见过杏开家的这个鞋甩子,核桃木把儿,上边是皮条子做的,他目睹过满盆拿鞋甩子抽打过杏开,抽打得杏开的胳膊上一道一道血印子。狗尿苔当时猜想,杏开还是恨着她大,让她大带走了鞋甩子就从此不再挨打了吧。这杏开,怎么就没哭昏在她大的灵堂上呢,是她让她大生了闷气才病的,也是她把牛肉没煮烂让她大卡在喉咙,唁,她要是个孝顺的,就应该不让霸槽来,霸槽来了应该在灵堂前打他骂他,让他给她大认罪才是,可杏开竟然允许了霸槽来,还让他管起了丧事!婆说:这甩子真的放不成,带皮子的东西都不能带,要不将来托生牛呀马呀的。杏开却哭了,说:我大一辈子还不是生产队的牛呀马呀?!婆说:他是给生产队当牛当马,在他手里恢复的瓷窑么,这大家都知道。要带,给他带几件瓷货去。婆便让狗尿苔把案板上的一个瓷瓶一个瓷碗去洗干净,放在了灵床头。这些东西,狗尿苔都没有亲眼看到如何放在棺材里去的,他也不知道死人放进棺后,大家如何围着棺材痛哭嚎叫。当狗尿苔领着善人满头大汗赶来,棺材已经砸钉完毕,也用麻绳捆绑好了,就停放在那里。
三婶在说:给善人勺饭,给善人勺饭。
三婶知道锅里早没有了饭,她偏还这么说,善人摆着手,说:不用,不用。三婶说:真的不用,你吃过了?那给善人端水么,水呢,顶针,给善人喝口水!
善人也没有喝水,他从怀里掏出两个木板条儿,低着头就绕了棺材转,转了一圈又一圈,转过棺材前烧纸的杏开身后,烧起来的纸火烤灼着他的那张瘦脸,他表情严肃。纸灰像黑蝴蝶一样在空中飞,有一朵就落在他的光头上,光头上的汗吸住了,竟不再脱离,也不见溶化,像是贴上了膏药。狗尿苔不知道什么是开路歌,古炉村以前死了人从没唱过什么,阴间的路还需要开吗?但霸槽知道善人是湖北襄樊人,那里讲究唱的,特意要善人唱唱,善人是应允了,却转着转着就是迟迟不开口。杏开一边把纸添在火堆上一边哭,眼泪吧嗒吧嗒滴湿了地面。狗尿苔到院子里去找个木棍儿,要帮着翻拨烧纸,刚一出门槛,善人就唱起来了。
开路歌是从三皇五帝开天辟地唱起,一个朝代一个朝代往下诉说,这些狗尿苔一句也听不懂,甚至觉得善人是在哄弄人,可能自己也记不得那么多的词,嘴里像噙了核桃,只是拖着腔调在哼哼。狗尿苔把木棍儿拿进来也跪在杏开身边,拨了一下纸灰,还说:这唱的啥呀!善人突然(口邦),(口邦)(口邦),敲重了木板条儿,口齿清楚地唱了: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啊,说一声死了,他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亲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过了奈何桥。(口邦),(口邦)(口邦),(口邦)。哎阴间的桥和阳间的桥不一样,三尺的宽来呀,万丈的高,两边有着泡泡钉,中间里抹上了滑油胶,大风来了摇摇地摆,小风吹来是摆摆地摇,有福的亡人桥上走呀,无福的亡人就落下了桥……善人的声显得苍老,甚至沙哑,像来回拉着漏气的风箱,也像是敲着破锣,院子里全寂静了,都进来看,惊讶着善人在古炉村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听见过唱呢,他唱得那样的凄凉和悲苦。唱着唱着,善人在流泪,听着的人也在流泪。天布的媳妇在洗那个大筒子锅,锅开始漏水,先是一滴一滴,再就是一条线的流,把灶膛里的炭灰全浇湿了。明堂蹴靠着柿树吃烟,觉得脊背怪怪的,转过身来,柿树桩那个疤结上往外渗汁,汁有些暗红,他抠了抠那疤,一股子汁就顺着桩往下蠕动,像是一条蚯蚓。灵堂桌案上的蜡烛没人再剪烛芯,蜡油一下子流下来,流到桌案沿上,还要往下流着,却凝住了,如冰锥一样挂在那里。院门楼两边的墙上爬着蜗牛,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蜗牛,爬过了痕迹明显,纵纵横横,像是墙都在流泪。突然,牛铃在大叫:狗尿苔死了,狗尿苔死了!
狗尿苔是倒在了窗子底下,眼睛闭着,浑身抽搐。狗尿苔没有找着翻拨纸灰的木棍儿,想再进屋,屋子门口挤满了人,他不愿意从人腿问钻过去,就站在了窗下,善人的唱使他蓦地觉得面前有了一个桥,桥三尺宽万丈高,在风里摇摇晃晃,趔趔趄趄的满盆在上边滑倒了,自己哦地一声向前一扑,也就跌倒在了地上。院子里立马乱起来,三婶第一个跑过来就掐狗尿苔的人中,一边叫着狗尿苔,一边让人快端了水来,掰开嘴要往里灌。老顺说:是不是也有羊癫疯?三婶说:你媳妇羊癫疯,别人都羊癫疯呀?!老顺说:那……是通说呀,满盆要说话呀!老顺的话让大家害怕了,古炉村以前发生过几次通说,都是好好的人突然就昏迷不醒,然后闭着眼发着某个死者生前的口音,说着谁也不清楚的只有死者家人才知道的一些隐秘的事。天布飞快地去院外厕所,厕所墙边有棵桃树,三下两下折了桃树条子,又从厨房里取了一个簸箕,他说闪开闪开,簸箕还没完全扣在狗尿苔的身上,桃树条子就抽起来。你是谁?你是谁?狗尿苔没有说话,还闭着眼睛。桃树条子抽得簸箕上发出鞭炮似的响声。是满盆吗,老队长吗,满盆满盆,你有什么话要说你就说,你不愿意死吗,你不愿意这样安排着埋你吗,你是被人气死的?杏开还跪在那里烧纸,窗外的动静她听着,她没有起来,依然在烧纸,心里想着大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该再受穷受困,因为她烧下了一大捆一大捆用人民币拍过的纸,但她不爱听了天布的话,急逼着说:我大不是气死的!
天布并不更正,继续抽打桃树条子,说:满盆,你说话,你要说啥话你说!
杏开哇地放声哭起来。三婶在对天布说:是不是满盆呀,你能肯定是满盆?!
八年前,开石他大在屹岬岭割草,滚坡死了,五天后老诚那瘿瓜瓜媳妇突然通说。老诚的媳妇原本尖声尖语,通说时就是开石他大的粗声瓮气,说他死了,老婆要嫁谁就嫁谁吧,他只是丢心不开开石兄妹四个。那天也是村人拿了簸箕扣在老诚媳妇身上再用桃树条子抽打,一边抽打一边呵斥,让鬼魂离开,但鬼魂哎哟哎哟叫着就不走,说他要给开石说话呀。村人把开石叫来了,老诚的媳妇就哭,哭过悄声说他在鞋壳里藏了十元钱,让开石去取。开石说:鞋在哪儿?鬼魂说:鞋在鸡圈的东角儿。开石不信,村人让开石回家看看,开石回去钻鸡圈,果然在东角儿发现了一只他大穿过的旧鞋,鞋里装了十元钱。返回来给鬼魂磕头,哭着大呀大呀,老诚的媳妇嘎嘎嘎笑,笑毕说句:大走呀!忽地眼睛睁了。问她刚才的事,她说她不知道。
天布听了三婶的话,说:不是满盆还能是谁?又猛烈地挥动桃树条子,说:满盆,你是不是盼着谁来吊唁,是不是又不愿意谁来给你吊唁?
天布的追问像是戏里的县官在公堂上审犯人,大家都在听着,他们担心狗尿苔以满盆的口吻要说出一些人名来,而这会是哪些人呢?满盆生前是爱钻牛角的人,他对谁好了,割身上肉都行,他要恶谁了,那是咬透铁锨的恶。于是就拿眼瞅在上房里的霸槽,霸槽的出现他们吃惊而疑惑,却又不好说什么,如果满盆的鬼魂说出了不让霸槽来吊唁,那就有好戏看了。但是,霸槽似乎并不理会院子里发生的事情,他在查看了捆好的棺材,又觉得绳索还不那么紧,就从卧屋的顶棚上抽一根木棍儿,要用木棍儿把绳索绞紧,木棍儿在抽下来时一串灰尘落在他背上,他说:顶针,给我拍拍土。顶针替他拍打,悄声说:满盆通说哩。霸槽说:你也迷信呀?!抽下来的木棍儿太长,需要截短,顶针就去找斧头,但霸槽却将木棍儿放在卧屋的槛上用脚去踩,踩断了一截,再踩断一截,脚上的鞋都踩歪了,还在踩,一截木棍儿就飞起来打在自己额头,额头上凸起一个青包。屋子里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院子里天布还在追问:你说么满盆,你有话你说,你说么!
但是,狗尿苔还是一语不发,他的抽搐刚刚停止,脸上的一层白气慢慢褪去,红颜色从额头泛起,像是雨后的云彩飘过山头,山头是一片片黑影,不,是早晨的太阳从窗棂里透照在炕席上,一道一道移动着鲜亮。狗尿苔的脸从额头到下巴全红了,他睁开了眼。
天布在问:满盆,老队长,你有啥要说你说呀,说!
狗尿苔说话了,他说:我是狗尿苔。
三婶夺了天布手里的桃树条子,把簸箕扔了去,说:不是通说,你打啥呀,狗尿苔是没吃好,听善人唱受些怕,晕倒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倒觉得是一场笑话,就作践天布那么快地拿簸箕和桃树条子,又作贱狗尿苔一顿饭没吃好就这样惊慌大家呀,便喊厨房里的人:拿一疙瘩豆腐来,让狗日的吃,要不又给咱成啥精呀!狗尿苔满头大汗,回应了一句,却没力气站起来,三婶扶他到满盆的卧屋炕上去睡。
满盆的炕上,被褥还算整洁,只是那个光面石头被满盆枕过了几十年,脑油渗得油光漆亮。狗尿苔睡上去,眼睛看着炕界墙上的烟盘里没有了白铜水烟锅,却还放着烟末匣子,火柴,一个小刀,一个煤油灯和一根削点火木屑的劈柴,就觉得满盆还仄卧在那里,炕的背墙上脑袋靠的地方一片油渍啊。
三婶说:好好睡一觉就好了,别怕满盆,满盆恨谁也不会恨你的。
卧屋外的庭间里乱哄哄一片,善人已经停止了开路歌,霸槽在大声地说:都来起棂!能在这儿的就是老队长要留下来的,老队长不想见的在这儿也待不住,来呀,都过来!踢里咣哐的脚步声,搬动声,吆喝声,狗尿苔还想听听起棂时人都在说些什么,他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人死了肯定是不以为他是死了,因为睡觉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狗尿苔醒过来他这么想。他是又被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吵醒的,心里还疑猜,还在起棂吗,还没有出殡吗,就翻过身要起来,是婆按住了他,让他再睡一会儿。他没有再睡,问婆怎么他就晕倒了,婆说你看见满盆了?他说看见了,满盆没有说话,后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婆叹了一口气,撩起他的衣襟看胯上的一道桃树条子抽打过的伤,低声怨恨着天布把簸箕没扣好,下手又这么重,说:不让你到人多的地方钻,你就是不听,看你惹的啥事,霸槽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天布也怪你故意不说。狗尿苔觉得冤枉,说:我哪儿是故意了?!婆捂了他的嘴,不让他多说,就给他讲起出殡顺顺当当的,没出意外的事,只是在出殡时支书也赶了来,但支书在院子里很别扭,其实大家并没觉得怎么样,是支书自己觉得别扭,大家给他拿凳子,他也不坐,脸上色气不好,然后先去了坟上。现在满盆已经下葬了,入土为安,坟上留下封寝口全坟的人外,剩下的都回来了。狗尿苔又看了一下烟匣子,他咽着唾沫,恨自己怎么就病了,又怎么就昏昏沉沉睡了,没能去坟上。
这个中午,按规矩杏开要管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