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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中午,按规矩杏开要管待大家一顿饭的,说好了是半粥,但出殡前磨子那么一发火,拍屁股走了,米也不借给了杏开,米粥也就没办法再做。等送葬的人回来,涌了一院子,杏开哭着给三婶说,米粥做不成了,那就把那些米和包谷糁混在一块做顿糊汤吧。三婶说:这咋办呀,吃的不好人笑话哩。杏开就又哭。三婶出来和婆、长宽、面鱼儿商量,意见统一了:吃饭穿衣看家当,有啥吃啥,谁笑话谁呀?!霸槽却过来说:既然吃不成米饭也吃不成粥,那就不吃啦。面鱼儿说:瞎好得吃呀,这是老规成么。霸槽说:屁,文化大革命啦,老规成就不革一下命!要吃,我把我那太岁拿来,咱炖了汤喝,太岁肉汤抵得住吃三道肉的大席哩!大家见霸槽这么说,就说:也行,只要你舍得,你也应该舍得!
霸槽就把太岁拿来了,但他只把太岁切出了一半在案板上剁成了肉丁,放在大环锅里煮起来。所有的人都知道霸槽养着太岁,但很多人并没亲眼看见过太岁,太岁是一堆麦色子肉团放在了案板上,它在蠕蠕地动,没有寻着鼻子眼睛在哪儿,剁开了也不流血,是像一疙瘩肉冻,更像是桃树上结成的软胶。但是,太岁肉丁煮在了大环锅里,立时一股香味就弥漫在院子里,这种香味谁也没有闻过,像是槐花香,又像是板栗香,还像是新麦面馍才出笼的香,说是哪一类香好像都不对,是一种花的板栗的麦面馍和青草的,雨后田野里翻出的土,麦草集下那些甲虫,甚至还有擦黑做饭时站在巷道里那种烟的呛味,这些东西混在一起,说不清成了什么,就是只觉得奇异的香。人们就张着嘴巴和鼻翼呼吸,老顺还关了院门,嚷嚷着不要让香气跑出去,而村里的狗和猫就围在院子外,有的挤着门缝要钻进来,立即被撵出去了。香气从院子里往上飘,院里院外的树上,墙头上,房顶上也落满了鸟。更多的是飞来了蜜蜂,它们以为开放了什么花,飞来却没有花,就成群在空中飞舞,最后终于挤在那棵柿树上,人们这才发现那只有着人脸模样的猫头鹰不见了。
太岁肉终于煮好,每人拿碗去盛的时候,一半人都不敢喝。嗯呀,这能喝吗,传说中太岁头上的土都不能动的,动了就有灾有难的,竟然能煮了肉汤喝?!他们不知道该问谁,看善人,善人拿了一个破了豁的碗喝了半碗,他的胡子剃了,长上来的短茬是银一样白,每个胡茬上都挂着一颗细汗。迷糊是很快就喝了一碗,他说:喝呀,不喝了我喝!迷糊伸过手去拿跟后的碗,跟后把碗收回在怀里,喝了一口。哎呀没味么。霸槽说:啥是味,酸啦辣啦甜啦才是味?太岁肉汤是没味,没昧那才是大味!跟后小心翼翼地把一碗汤喝完了,喝完了,睁睁眼,耸耸身子,说:浑身好像有了劲。所有人都睁睁眼,耸耸身子,说:嗯,有劲了,日怪得还真有劲了!有人就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跳起来要抓柿树上的叶子,反正是跳了那么高,不但抓住了柿叶还把一股枝条拉了下来又放了上去,树上的蜜蜂嗡地就乱成一团。牛铃喝完了一碗,又到厨房去盛,天布把持在厨房门口,他要从天布的胳膊下钻进去,天布拧住了他的豁豁耳朵,牛铃说:我再喝些。天布说:没了!牛铃说:没就没了,你要扯掉我耳朵呀!天布说:喝了太岁汤了能没劲?我还想打你哩!迷糊从院门口出来,蹦跶着吆狗,狗后退了,又趋步进来,再蹦跶着吆,再退去,人和狗在巷道里拉锯战。水皮并没有喝上太岁肉汤,他从坟上回来后,霸槽让他去拿几本毛主席语录本来,说杏开家的柜台上安放了满盆的灵牌,应该再放几本红宝书。水皮把毛主席语录本拿来,太岁肉汤却全喝完了,他没有说这些红宝书要放在灵牌前要镇宅的,却高高举着,说:谁要红宝书?立即人都扑上来抢,你把我推过去,我把你搡过来,无数只手在那里抓,水皮就把毛主席语录本掖在了怀里。但他被人抱住了,又被人推倒了,压在了地上夺,他蜷个身子,结果衣服被抓破了,头发被抓乱了,脸上、手上、脖子上都是血道,后来人就垒起来,垒得那么高,水皮在下边叫唤:出不出气了,没气了!铁栓拿脚踢了上边的人的屁股,踢疼了,上边的人起来和铁栓吵,三言两语,恶话相加,相互就动起手了。院子外的迷糊听见里边响动,就钻进来,长宽把铁栓抱住,大声呵斥:打(骨泉)呀,都起来,起来,要压死水皮呀?!
霸槽站在上房屋的台阶上,看着那些人叠罗汉,马勺说:真是喝了太岁肉汤了,人咋能疯了?!霸槽笑着,没有去劝,看见支书要从院门口出来。支书是大家在喝太岁肉汤时他一直在上房,把满盆的灵牌放好,叮咛着杏开一天三顿要献饭的,又把撤下的灵堂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收拾了,黑的白的纱布让杏开放好,挽联揉成一团,要杏开在灵牌前都烧了,说:这些许你大带了去。杏开说:支书爷,你去喝汤吧。支书没有端碗,在看着杏开烧完了纸和那些挽联,坐了一会就起来往院门口走。霸槽过去说:你没喝汤?婆拿了一碗汤要给炕上的狗尿苔喝,支书就去狗尿苔的碗里喝了一口。霸槽说:好喝吧?支书说:好,好喝。走出了院门,肚子里却翻江倒海,他一直忍着,出了巷口,哇地一声就吐了。
44
埋葬了满盆三天,州河里起了大风。每年的夏季,州河里都要起风,河堤内的芦苇和蒲草就扬花絮,花絮就在空中像龙一样挥舞,起起落落,忽聚忽散。那时候,中山腰的窑场要烧夏天最后一次窑,而旱地里的包谷差不多齐腰高,需要施第一遍肥了,水田里的稻子也正是到了挑料虫的节口。但是,这一年的风却起身得早,几乎是提前了二十多天。
头天夜里,天热得根本睡不着,狗尿苔脱了精光睡在院子里的席上,一双脚还蹬在捶布石上,捶布石也是烫的,而且有蚊子,就爬起来又到打麦场上去睡了。婆在屋里的炕上剪纸花儿,剪了六张,张张都是满盆出殡的事,剪着剪着,最后却剪出个老鼠偷油,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似乎这手把握不了剪刀,是剪刀在指挥了手,这当儿听到院门咯吱了一下,说:你往哪儿去?院子里没有回应。她猜想狗尿苔又出去睡打麦场了?天擦黑狗尿苔就说他要到打麦场上去睡,她不让他去,才发过一次病还乱跑啥呀,强迫着让他睡在院里的。婆又说:院里还睡不住你呀?嫌蚊子咬了在煨些烟。院子里还是没回应。婆隔着窗格往外看,草席还在,草席上是睡着个狗尿苔。婆就又剪她的纸花儿,心里倒慌慌起来,走出来看,狗尿苔没了人,草席上是汗水塌湿的一个人形。低声骂了一句,抬头看夜空灰嘟嘟的,中山顶上,再偏西一点,有一颗并不明亮的星子。
狗尿苔在巷里就遇着了三婶,三婶的孙子满身生了痱子,一直在哭,三婶就光了上身背孩子在外边转,说:再哭,来狼呀!孩子不哭了,身子老往下坠,累得她倒是一身的水,又说:你用手把婆脖子搂紧,我捉着你两个脚,狼来了把你抓不去!孩子一手搂了婆脖子,一手却把奶袋从肩上拉了过来噙了。老顺和来回也走过来,身后跟着他们的狗,狗伸着舌头呼哧地喘。三婶说:没去打麦场上睡?老顺说:去泉里洗了洗,不洗痱子不褪么,这狗日的咋这热么!他说着盯起三婶的光膀子,三婶不回避,说:恨不得剥了这张皮哩!来回就逗孩子,说:你婆这奶里还有啥水哩你吃?老顺说:三嫂子这奶可没少喂过村里的孩子。狗尿苔就说:我也吃过!来回这才看见阴影地里的狗尿苔,说:你这碎(骨泉)也热得睡不下?狗尿苔说:是不是喝了太岁汤,人就热得放不下了?老顺说:热两天两夜呀?!狗尿苔挨了呛,也不厮跟了他们,拐进另一条巷子朝打麦场上去。
那条巷子中间是葫芦家,院门口又是坐了一堆人,听得见葫芦的媳妇嘎嘎嘎笑,她笑起来似乎有些傻。入伏后,葫芦妈热得睡不下,每晚都要在院门外的石头上坐着乘凉,身子彻底凉下来了才去睡,葫芦的媳妇也就一直要陪着说笑,还要在一盆凉水里放上糖精端出来,招呼着这个喝,那个喝,让更多的人一起来陪。今夜里,连善人都在那里哩。狗尿苔就听见那些人在议论着天,议论着地里的庄稼,又议论起了谁参加了联指,谁又会不会也参加联指,不管谁都参加了谁又是坚决不会参加。便有了人说:善人善人,你咋没参加?善人说:我等着你参加哩。那人说:人家肯要我参加呀?!我笨么。善人说:我也笨么。立即三四个在说:你还笨呀?葫芦媳妇说:他是笨!他文化多吧,可他有霸槽混得好还是有水皮混得好?除了捏骨和说病,村里啥事显露过他?看你补的这衣服,针脚就这大的,我让你拿来我给缝补,你也不肯,总不能让我上门去要着缝补吧?一天三顿就只会做菜糊糊,你也不学着擀擀面条?住在那山神庙里,连个像样的门都没有,冬天里也用柴排子挡门呀?村里的事就不见你吆三喝四嘛!善人就笑了,说:小孩玩捉迷藏哩,你见过哪个大人玩这个?年轻人要聪明,上岁数了就得笨点,人笨笨着好。我给好些人说了,葫芦媳妇是笨人,要学着她笨哩。葫芦媳妇说:我才不笨哩,我让你们喝糖精水,就是让你们陪我妈说话哩!得意地嘎嘎笑。她这一笑,大家就哄哄地笑,善人说:这就是了,笨人才说这样的话。狗尿苔就往跟前走,他也想喝喝糖精水,却听见葫芦妈打了个哈欠,葫芦媳妇说:妈,你困啦?葫芦妈说:困啦,你们凉着,我睡去。葫芦媳妇说:你睡呀,我们还凉啥的,都睡,都散了睡!善人说:好,散了睡,瞧这做媳妇的,古炉村咋不多有几个!大家就散了。
狗尿苔遗憾没有在葫芦家院门口得到热闹,独自走到三岔巷的槐树下,从那里往东,走过那条窄巷就是打麦场了,往西走过那个巷子就能去支书家,而西边巷里有人在和一家院门里的人说话。院门里的说:不在屋里和老婆睡,跑啥哩?院门外的说:热死啦还干那事?暮乱得很,没地方待么。院门里的说:有地方呀,你跟满盆睡去,他那儿不热。院门外的就呸呸呸,唾唾沫。狗尿苔猛地打了个冷战,往东边巷看去,窄巷的院墙都很高,巷口白花花一片月光,巷里却黑咕隆咚,头上似乎有了雨点,仰了脸,雨点就水沫一样又落在脸上。那不是雨,是树上的蚊虫在撒尿,他抹了抹脸,便瞧见了那最低的枝条上一排儿吊着的都是蝙蝠。狗尿苔要叫没有叫出声,迟疑了一会,打消了再去打麦场的念头,拔脚就往自家院跑去,那碎而急的脚步声从巷道口的这面墙撞到那面墙上,又从那面墙上撞回到这面墙上,回声很大,各家院子里睡的人就有被惊着了,说:这是谁家的孩子,野猫子啊!翻个身,再睡去。
这一夜的沤热,天并没有下雨,到天亮,睡在院子里的狗尿苔鼻子呛,一阵呼吸不匀就醒了,醒来一把麦草卷在头上,院墙上那张苫墙头的破塑料布盖在身上,原来是起了风。到了半早上,这风就把盆子粗的树都摇动,枝条像一堆绿云在空中推过来又移过去。院墙外的山墙边是一棵臭椿树,一股枝条斜着从屋檐下伸过来,那树股子在风里就不断地磨着屋檐,拉锯一样响,三页瓦便掉下来。
风是提前了二十天从屹岬岭下豁口的河道里出来的,顺着河滩刮沙,芦苇和蒲草的花絮先还是涌了云雾,变幻着各种兽的形状,后来就被沙尘遮了,州河里起了浪波,一褶一褶地像老母猪的肚子,昂嗤鱼再也不自呼自己名字,呼了谁也听不见。沙尘开始在盆地里撒欢,竟然旋转了,站在古炉村的塄畔上,能看见那是一个在空里的笸篮,是各种沙子、土、草、麦秸、树叶子、芦苇秆积起来的笸篮。村里人都惊叫着看那笸篮,笸篮倏乎就散了,沙土草叶如鸟群一样斜着冲过来,罩住了村子,所有人都灰头土脑,又连声咳嗽,跑进屋去砰砰啪啪地掩门关窗。
这样的风,古炉村人叫做妖风。妖风整整刮了一天。
妖风把打麦场上那三个麦草集子吹散,扑沓成一摊。麦草集子一散,就该是磨子敲钟招呼人重新要垒的,而钟一直没响。长宽家院墙根的蔷薇架也坍了,他用绳子把枝蔓拢在一起,再将绳子两头系上石头搭在墙头,纳闷了:怎不见出工?
磨子挑着一担粪,扁担头上又挂着一捆竹棍儿从院墙外走过,长宽说:队长,队长,今日给哪块地上粪?磨子说:西红柿地里上粪,蔓子都倒了,得插些竹棍儿扶着。长宽说:生产队哪有西红柿?磨子说:自留地里有么。长宽才知道磨子是去他家的自留地,说:队里不出工?磨子说:出他妈的×哩!吓得长宽再没做声。
是社员就得出工呀,就得靠挣工分吃饭呀,一群人立在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