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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没一疙瘩屎。那伙人走过来看见路上真的没屎,在狗尿苔屁股上踢了几脚。
在那个下午,婆领了狗尿苔去了河堤,河堤上长满了芦苇、蒲草和毛拉子眉,它们的花絮是秋天里的雪,没有风,这些雪并没有漫天飞扬,而是成堆成堆地积在堤下的沙地洼坑里,石头根下。婆把花絮就扫起来,像扫着云,然后用一块白布包裹了。狗尿苔没有扫云,看着毛拉子眉上 的糊蜡烛一支支挺立,而芦苇深处的水潭里塞塞率窄地响,时而有鸟翅膀和爪子划着水面飞出来。
婆和狗尿苔为什么去了河堤,村里有人瞧见了就犯嘀咕:仅仅是去扫那一包苇草花絮吗?或者是要去看毛拉子眉上的糊蜡烛吗?这不可能。婆孙俩去了那里又说了什么话,更是不可猜测,那里是鬼出没的地方,田芽就曾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把头往沙堆里钻,婆孙俩怎么就能在黄昏时去呢?但是,他们看见了婆和狗尿苔从河堤上回来,不是回家,而是去了窑神庙,婆拉着狗尿苔,狗尿苔好像不情愿,脸苦愁着像是赴杀场。
窑神庙的门口站着霸槽、秃子金和水皮,婆立即按着狗尿苔就跪下去,说:你碎髁还不给榔头队磕头!你说,你给你霸槽说,你是不是参加了红大刀?狗尿苔说:我没参加。秃子金说:参加就参加了,你不承认?!狗尿苔说:我就没参加!秃子金说:你哄谁呀,你姓朱你能不参加?婆说:秃子金呀,你千万不敢这样说,我和娃是啥呀,是虫虫子……秃子金说:虫虫子?老虎是大虫,蛇是长虫,你们是什么虫?是虱,是虼蚤?婆说:是虱是虼蚤,你秃子金指头一动就捏死了。你千万不敢说这话,噢,秃子金。霸槽说:没参加就没参加,磕啥头哩,回去,回去。婆说:快给你霸槽哥磕头,再磕一个!狗尿苔就再磕了一个头,婆拉着他走了。
他们又到了老公房。老公房的院门掩着,婆推一个缝,塞进头去,说:天布,天布!应声过来的是面鱼儿,面鱼儿说:你咋到这儿来了?婆说:红大刀的人在没?天布从老公房出来,站在台阶上说:咋啦?婆立即又按狗尿苔跪下,狗尿苔一跪下就磕头,天布说:磕的啥头,要磕就磕三个,带响的!婆让狗尿苔磕,狗尿苔却不再磕,按着脖子磕了三个响头,婆说:天布,娃给红大刀请罪了,娃并没有参加榔头队,牛铃参加榔头队也不是娃的主意。天布说:就为这事?婆说:这可是大事,娃在屋里哭了三天,娃吓得肚子疼哩。天布说:狗尿苔还会吓得肚子疼?!婆说:就是肚子疼,我说枉话,天打雷击哩。天布说:知道知道,你们走吧,我们正开会的。却又说:那布包的啥?婆说:扫了些芦絮。你要了给你留下,我和娃再去扫。天布说:我要那干啥?返身进了屋。面鱼儿就把狗尿苔拉起来,说:你辈分高,天布磨子他们都是狗尿苔这一辈的,有事让狗尿苔来,你跑啥的?婆说:辈分高算啥,我和人不一样么。面鱼儿说:一样的,一样都是人么。婆就拉了狗尿苔出了院门。
走回到了三岔巷口,那里站了许多人,狗尿苔说:婆,那里有人哩。婆没言语,却恨恨拧了狗尿苔的后背,狗尿苔突然受疼,说:你拧我?婆却说:你跑,你跑。就扬手扇耳光,她原本想耳光扇过去扇不着狗尿苔的,没想狗尿苔并没跑,耳光就扇在狗尿苔的后脑勺上,狗尿苔这回是真疼了,就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哭。婆便高声骂:你狗东西还哭哩,我打死你,你不明白你是伪军官的孙子吗,你给我说,你参加了榔头队还是红大刀,你狗东西是祸水,是瞎瞎膏药,你害人家呀?唼!她气得呼哧呼哧喘,跌坐在地上。站着的人先以为狗尿苔又惹婆生气了,还看着狗尿苔挨了耳光好笑,待到婆骂了一道跌坐在地上,马勺过来说:生下这不成器的货,打他有啥用?婆说:唉,我造了业了,咋遇上这么个孙子,他一会儿是榔头队的,一会儿是红大刀的,啥都参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是谁呀?!马勺说:嗨,他不是榔头队的也不是红大刀的。婆说:是吗,那大字报上不是说……马勺就笑了,说:都是拿狗尿苔说事么。婆说:他算个啥,拿他说事?马勺说:不拿他说事,又能拿谁说事?婆说:哦,这我就放心了,是谁拿他说事的,猪屙的狗屙的都是他屙的。
回到家里,狗尿苔早早睡下了,婆也没有叫他,让他睡去。狗尿苔一夜却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好像他不是在炕面上睡,倒是他背了一夜的炕面。婆拉他给榔头队、红大刀的人去磕头,又在三岔巷口当众打骂,他是想通了这是婆在为他消除疑猜,但是,他后悔的是把蓖麻叶挡了眼睛依然被别人看到了,怎样才能他可以看见别人而别人却看不见他呢?隐身衣,隐身衣,他就又想到了隐身衣,什么是隐身衣呢?他开始在柜子里翻,他和婆的衣裳都装在柜子里,一件一件拿出来穿,他说:婆,婆,哎,你看见我了吗?婆说:你把鼻涕擦擦。他擦了鼻涕又换上一个衣裳,说:婆,婆哎,你看见我了吗?婆说:你那鞋咋又烂了,脚上长牙啦?他叹了一口气。婆说:你翻着衣服干啥?他说:婆,有一件隐身衣就好了!婆说:衣服能把你穿没了?!他就坐在那里哭。
天露明的时候,婆被哭声惊醒,爬起身见狗尿苔哭得咯儿咯儿的,咯儿一下,浑身就一下抽搐。婆忙推狗尿苔,说:快醒来,快醒来!狗尿苔醒了,才知道自己做梦,梦里的事全记得清楚。婆说:梦见谁欺负你啦?梦是反的,不要怕,有婆哩他准都不敢欺负你的。狗尿苔不把梦里事告诉婆,看着婆给婆点头,却突然偎在婆怀里,抓住了婆的奶。婆的奶瘪得像个空布袋。婆说:没一百哩,还要吃奶?!两年以前,狗尿苔还吃婆奶,奶里没汁水,也要手抓着奶才能睡着。这两年再不抓着奶睡了,听婆这么一说,他没有去噙奶头,说:婆,世上没有隐身衣,是吧?婆说:衣服能把你穿没了?!婆说的和梦里说的一样,狗尿苔说:我恨我爷哩!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只说婆要打骂他了,正后悔着,婆搂住了他,说:恨你爷干啥?你爷也不想让你受苦,准也不愿意活着受苦,但人活着咋能没苦,各人有各人的苦,苦来了咱就要忍哩。听婆的活,出门在外,别人打你右脸,你把左脸给他,别人打你左脸,你把右脸给他,左右脸让他打了,他就不打了。婆说过了,让他起来,到外边去,狗尿苔还是不愿出去,说:我不想见那些人么。婆说:一辈子都不见呀?!你出去,都知道榔头队和红大刀只是拿你说事,你自管出去!狗尿苔出门了,碰着人就打问村里有没有出工的。
稻田里的料虫挑过之后,包谷地在每棵包谷苗根壅了土,畦间里撒下的白菜籽也出来了,村里暂时没了农活,有人就去南山里给牛割草。往常割草,狗尿苔都是和牛铃作伴,狗尿苔是一个大背篓,背上了篓底便搭到腿弯处,远远看去,看不见头,只是一个大背篓下边生出一双细短的腿在走。但是,狗尿苔割草总是把草压实在篓里,还要用脚踏,往往一平篓草一到饲养棚过秤就四五十斤。而牛铃不,牛铃喜欢割下草了就虚虚装进去,还要把高草像野鸡翎一样插在篓沿上,显得草很多,可一过秤只有三四十斤。现在,狗尿苔不愿意和牛铃一块去割草了,他背了篓。拿了镰,路过牛铃家门口,呸,吐一口唾沫,自个就走了。
割草是午后才能回来的,所以要带干粮,婆以前总是给他带几个热红薯的,这回婆烙了张红薯面饼。狗尿苔是一出门就开始吃饼,那不是吃,是尝,忍不住尝尝,拧下那么一点塞在嘴里,再拧下那么一点,塞在嘴里,才走到河堤上,饼子就剩下手大一片了。不准吃,坚决不准吃了,狗尿苔警告着自己,就蹴在河边掬水喝。抬头看见守灯也去割草,守灯的腿长,把裤子挽到腿根。
狗尿苔说:守灯……哥,也割草呀?
守灯说:那还能干啥?
狗尿苔得脱裤子,还要把上衣卷到胸口,他下水了。说:噢,不烧窑了。现在没人管了,你去你姐那儿么。
守灯说:我姐来了信,他们还想回到我这儿来的,城里也文化大革命了。
狗尿苔说:城里也闹了?
守灯说:城里比乡下闹得厉害。
狗尿苔一走进河里,水就没在了胸部,水底下的沙绵绵的,他没有打趔趄,斜着往过膛。
守灯说:端走,再往下斜,那儿有个水槽,进去就只看见你天灵盖了。
狗尿苔说:操你的心!
守灯说:哎,我问你一句话,你是榔头队的?
狗尿苔说:不是!
守灯说:是红大刀?
狗尿苔说:不是!你不知道我婆在村里撵着打我吗,大家都知道我不是榔头队的也不是红大刀的,你还这样问?!
守灯说:你以为你婆一撵着打你就没事啦?牛铃说是你让他人榔头队的,天布心里想着你肯定是榔头队的,就是没人,也是心里偏向着榔头队,天布心量小,他不会记恨你?
这问题狗尿苔没有想到,守灯说得有道理,事情还在严重着,他说:你说咋办?
守灯说:你要肯听我的,我就给你说。
狗尿苔说:肯听。
守灯说:早听我的就不至于现在这样子!你知道不,天布和半香好,给秃子金戴过绿帽子,天布和秃子金就结了仇了,你可以让秃子金对牛铃好,天布就恨牛铃了,怀疑牛铃是过来替秃子金督视天布的。
狗尿苔说:咋样能让秃子金对牛铃好?
守灯说:这你想办法么。
狗尿苔说:那天布要是真恨牛铃了,还不打死牛铃?
守灯说:那好呀,报了仇还看了热闹。
狗尿苔没吭声,守灯的阴点子多,他恨牛铃,但不愿意看到天布打牛铃,天布打牛铃,那等于石头打鸡蛋。守灯说:这主意好吧?狗尿苔说:好吧。两人过了河,守灯让狗尿苔和他一块去八里沟割草,说那儿草多,狗尿苔不去。他说:我就在沟口梁畔上割。
沟口梁畔上没有高草,但狗尿苔一刻也不歇着,直到太阳已经偏西,才割好了一背篓,、人又累又饿,准备着要背下河岸了,却想屙屎。越拉不是越肚子饥吗,狗尿苔骂着自己,蹴在那里大便。大便完了系裤带,怀里揣着的那片饼子掉下来,剩下的饼子并不圆,掉下来却像车轮一样滚起来,一直朝着屙出的粪那儿滚。天呀,啊,谢天谢地,饼子是在粪前不滚了,停在了那里,离粪只差了一指。狗尿苔赶紧捡起来,朝四下看,四下没人,没人笑话狗尿苔,只有树上两只鸟,一个说:脏!一个说:不脏!狗尿苔说:就是不脏,说脏让我不吃你吃呀?他对着鸟三口两口吃下肚,拍拍手说:没了!
将草背篓吭哧吭哧才背下梁畔的之字路,靠在一个大石头上歇,牛铃也背了一背篓草从沟道里下来,仍是把草高高地插在背篓沿上,一走忽闪忽闪的。狗尿苔哼了一声,心想:还不是三四十斤?!把头别转过去。
牛铃却在叫狗尿苔,叫得蛮亲切。狗尿苔知道这是牛铃心亏,要献殷勤,装着没听见。牛铃还在叫。狗尿苔就心软了,回了头,说:叫魂哩?!牛铃说:我摘了核桃,你吃不?去沟里割草,割草人经常会偷摘山里人家核桃树上的核桃的。狗尿苔没有说:吃哩。他看着牛铃的耳朵,那只被老鼠曾经咬去个豁口儿的耳朵肿得通红通红,像猪耳朵,说:你耳朵咋啦?牛铃说:蜂蜇了,疼得像火燎。狗尿苔就捂鼻子,擤出一把鼻涕了给牛铃耳朵上抹,抹上了鼻涕就消肿止疼了。牛铃说:我以为抹尿哩,抹了尿还是疼。牛铃就翻,背篓里的核桃,他不嫌麻烦,将所有的草倒出来,背篓底竟然有几十颗青皮核桃,取出四个了,再把草装进去,还是虚虚地装,把高草留下来最后插在背篓沿上。他们把青皮核桃用石头砸开,掏出里边的仁儿吃,青皮的汁水立即把手指头染得黑色,用草搓,用土擦,黑也不褪。狗尿苔吃完了两个核桃,牛铃又把他的两个给了狗尿苔一个,狗尿苔心安理得地把那个核桃又砸开吃了,就不再说声明的事。
回到村,去牛圈棚交草,面鱼儿拿着大秤称过了,在本本上落斤数,说:咦,往常都是狗尿苔比牛铃割得多,这回牛铃出息了,比狗尿苔多了三斤!狗尿苔看着老公房的门口台阶上,天布和马勺在下棋,就主动去问候天布,说:下棋呀?天布看了一下他,又低头下棋,说:割草去啦?狗尿苔说:割草啦。天布说:榔头队今日贴了标语,要古炉村一片红哩,你没去?狗尿苔说:我不是榔头队的,人家不叫我。天布说:是吗?又下棋,再不理了狗尿苔。狗尿苔意识到天布是在认为他是榔头队的,守灯的估计是对的,就突然又恨起牛铃了。
牛铃倒完了草背起背篓就走。狗尿苔说:你不把核桃拿出来给大家吃吃?牛铃说:哪有核桃?狗尿苔说:背篓里有。
面鱼儿过来扳着背篓一看,背篓底一堆青皮核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