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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一步进去,先就看见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黑漆油光的儿,蜜
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儿半新不旧
的,看去不见奢华,惟觉雅淡。罕言寡言,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看见宝玉进来,连忙起
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多谢惦记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下,即令
莺儿:“倒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又问别的姐妹们好。一面看宝玉
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捧珠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
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
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块玉,究竟未曾细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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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赏鉴过,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过去,便从项上
摘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在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
酥,五色花纹缠护。
看官们须知道,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幻相。后人有诗嘲
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本来真面目,幻来新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面。——但
其真体最小,方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今若按式画出,恐字迹过于微细,使
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所以略展放些,以便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
方不至以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为诮。
通灵宝玉正面通灵宝玉反面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
儿也嘻嘻的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
“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央及道:“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呢!”
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錾上了,所以天
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
红袄儿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摘出来。宝玉忙托着锁看时,果然
一面有四个字,两面八个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金锁正面 金锁反面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
倒和我的是一对儿。”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
——”宝钗不等他说完,便嗔着:“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挨肩坐着,只闻一阵阵的香气,不知何味,遂问:“姐
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没闻过这味儿。”宝钗道:“我最怕熏香。好好儿的衣
裳,为什么熏他?”宝玉道:“那么着这是什么香呢?”宝钗想了想,说:“是
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冷香丸’,这么好闻?
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呢。”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完,黛玉已摇摇摆摆
的进来,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
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这
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
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
至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
便问:“下雪了么?”地下老婆们说:“下了这半日了。宝玉道:“取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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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篷来。”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走了!”宝玉道:“我何曾说
要去,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便说道:“天又下雪,也要看时
候儿,就在这里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儿罢。姨太太那里摆茶呢。我叫丫头去
取了斗篷来,说给小么儿们散了罢?”宝玉点头。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
“都散了罢。”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食,留他们喝茶吃果子。宝玉因夸前日在
东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薛姨妈连忙把自己糟的取了来给他尝。宝玉笑道:
“这个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灌了上等酒来。李嬷嬷上来道:“姨太太,
酒倒罢了。”宝玉笑央道:“好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妈道:“不中用,当着
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喝一坛呢。不是那日我眼错不见,不知那个没调教的
只图讨你的喜欢,给了你一口酒喝,葬送的我挨了两天骂!姨太太不知道他
的性子呢,喝了酒更弄性。有一天老太太高兴,又尽着他喝;什么日子又不
许他喝。何苦我白赔在里头呢?”薛姨妈笑道:“老货!只管放心喝你的去
罢。我也不许他喝多了。就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头:“来,让
你奶奶去也吃一杯搪搪寒气。”那李妈听如此说,只得且和众人吃酒去。这
里宝玉又说:“不必烫暖了,我只爱喝冷的。”薛姨妈道:“这可使不得:吃
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
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
拿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呢。快别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
话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烫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儿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来给黛玉送
小手炉儿,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
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接了,抱
在怀中,笑道:“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
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无
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了一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理他。
薛姨妈因笑道:“你素日身子单弱,禁不得冷,他们惦记着你倒不好?”黛
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那不叫人家恼吗?
难道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儿的打家里送了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还
只当我素日是这么轻狂惯了的呢。”薛姨妈道:“你是个多心的,有这些想头。
我就没有这些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了,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个心甜意
洽之时,又兼姐妹们说说笑笑,那里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
再吃两杯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今儿老爷在家,提防着问你的
书!”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悦,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忙说道:
“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只说姨妈这里留住你。——这妈妈,他又该拿
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宝玉,叫他赌赌气,一面咕哝说:“别理那老
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妈也素知黛玉的为人,说道:“林姐儿,你别
助着他了。你要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
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
这里多吃了一口,想来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吃,也
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
话来,比刀子还利害。”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的
这个颦丫头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笑着,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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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别怕,我的儿!来到这里没好的给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的存在
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索性吃了晚饭去。要醉了,就跟
着我睡罢。”因命:“再烫些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
了,方又鼓起兴来。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去换
了衣裳就来。”悄悄的回薛姨妈道:“姨太太别由他尽着吃了。”说着便家去
了。
这里虽还有两三个老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妈走了,也都悄悄的
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乐得讨宝玉的喜欢。幸而薛姨妈千哄万
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几碗,又
吃了半碗多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喝了几碗茶。薛姨
妈才放了心。雪雁等几个人,也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
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
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说着,二人便告辞。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
宝玉把头略低一低,叫他戴上。那丫头便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
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了罢了!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别人
戴过?等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过来,我给你戴罢。”宝玉忙
近前来。黛玉用手轻轻笼住束发冠儿,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把那一颗核桃
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详了一会,说道:“好
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
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儿。”宝玉道:“我们倒等着他们!有丫头们跟着就
是了。”薛姨妈不放心,吩咐两个女人送了他兄妹们去。
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
更加喜欢。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叫他自回房中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又令人
好生招呼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
不敢直说他家去了,只说:“才进来了,想是有事,又出去了。”宝玉踉跄着
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儿。”
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道:“好啊!
叫我研了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扔下笔就走了,哄我等了这一天。
快来给我写完了这些墨才算呢!”宝玉方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
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
咐我贴在门斗儿上的。我恐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贴了半天,这会
子还冻的手僵着呢!”宝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渥着。”便伸手
拉着晴雯的手,同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
好?”黛玉仰头看见是“绛芸轩”三字,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样
好了!明儿也替我写个匾。”宝玉笑道:“你又哄我了。”说着又问:“袭人姐
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儿。宝玉看时,见袭人和衣睡着。宝玉笑道:
“好啊!这么早就睡了。”又问晴雯道:“今儿我那边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
皮儿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说我晚上吃,叫人送来的。
你可见了没有?”晴雯道:“快别提了。一送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
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去给我孙
子吃罢。’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说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还让:“林妹
妹喝茶。”众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还让呢。”宝玉吃了半盏,忽又想起
早晨的茶来,问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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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这会子怎么又斟上这个茶来?”茜雪道:“我原留着来着,那会子李奶
奶来了,喝了去了。”宝玉听了,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声打
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
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我小时候儿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惯的比
祖宗还大!撵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
原来袭人未睡,不过是故意儿装睡,引着宝玉来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