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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过青衣小轿之后,隔年中秋,一乘花轿当真抬到了蒙家大门口。遮得比去年中秋那一抬青衣小轿还严实的花轿进蒙家,抬出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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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节:第八章 抬 轿(16)
卢魁先这门婚事,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蒙秀贞的那一句话——“只要人好”。这句话,后来被卢、蒙两家亲人和挚友传为美谈。至今合川人说起,还啧啧称道。后来,卢魁先与蒙秀贞有了自己的子女。对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夫妻俩也从不包办,更不苛求“门当户对”,而总是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只是建议子女以对方的人品性格为重,还是蒙秀贞为自己定下婚姻大事的那四个字——“只要人好”。几十年后,卢作孚的孙女还说:“祖母的七哥,我们叫他七舅公。我今天都还记得他的模样:个子瘦高,背微驼,很幽默。我们家孩子个子较高,是得了蒙家的遗传,我们都喜欢七舅公……”
卢魁先和蒙秀贞的婚礼,基本上是沿用的旧风俗。卢家因为清贫,没有钱送聘礼,而蒙家在当地也算一个殷实人家,所以婚礼不能太简陋。于是便由蒙家准备聘礼,“借”给卢家去迎亲——卢魁先的孙女说:“这事,是祖母亲口告诉我的……”
卢魁先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头。盖头的红与红烛的红晃得他满脸通红。
蒙秀贞坐在新床沿,低头道:“人——又不好看。”
卢魁先:“名不虚传。”
“虚传的是什么名儿?”
“说你是——典型的东方女性。”
卢魁先不爱说奉承话,哪怕是新婚之夜面对自己的爱人,说这话也并非溢美之词——几十年后,卢魁先的孙女回忆:
有个“老民生”曾对我说:“你祖母年轻时很漂亮。那时候,只要听说‘二太太来了’,我们都会放下手上的事情,争先恐后去看。”当时大家称呼祖父的大哥卢志林的夫人叫“大太太”,祖父的夫人叫“二太太”。
洞房之夜,蒙秀贞听卢魁先夸自己,低下头,羞道:“净盯着人看,没见过似的。”
“秀贞。”
“嗯。”
“我给你改个名字好不好?”
“名儿是爸爸给我取的。”
“唔。”
“是不是听着不顺耳?”
“唔?”
“你是不是听到啥不顺耳的、看到啥不顺眼的,就非要改?”
卢魁先憨笑。
蒙秀贞:“爱改,你就改吧。人都叫你用花轿抬进屋了。”
卢魁先脱口而出:“淑仪。”
蒙秀贞一愣:“叫谁呢?”
“叫你,淑仪。”
“原来,你早把人家名字改过了!几时给人家改的?”
“喜欢上你的时候。”
“你是不是喜欢什么人,看着不顺,就非要把人改过来?”
洞房外,那一对鸟儿也许被窗户上卢与蒙的影子吸引,悄悄地飞到窗台上注视着窗户上的人影,犹如在看皮影戏一般。
卢魁先听着窗外鸟语:“这辈子,怎么遇上你?”
蒙淑仪望着窗前红烛:“这辈子,我陪他。”
女人有男人叹为观止的一个特长,她们会在某种微妙的时候,对自家的男人变换称呼,有时称他为“你”,有时称他为“他”,女人在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中这种不假思索的转换往往会在男人心中激起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蒙淑仪结婚时对卢魁先说出的这句话,管了一辈子,直到卢作孚辞世那一天。那一年,蒙淑仪五十一岁,她比丈夫小八岁。此后多年,蒙淑仪谨遵丈夫的遗嘱度日,直到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再过了四十七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的金秋,儿孙们将她与卢魁先合葬于北碚作孚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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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节:第九章 得 子(1)
第九章 得 子
新婚的卢魁先,享受着一生中难得的清静与和美。
1918年初,熊克武任四川督军,迫于压力,下令川军各部和滇军、黔军等客军“就防划饷”,从此四川分崩离析,形成群雄割据的局面,其中最大的军阀首领有刘湘、杨森、邓锡侯等人。
读到这个消息,卢魁先愤愤地将报纸抛向桌面。桌子上的一杯水被碰翻。
蒙淑仪上前,收拾桌子,边问:“什么是就防划饷?”
卢魁先:“各军阀在其防区内委任官吏,横征暴敛,由此形成所谓的四川防区制。天府之国啊!”
“会怎么样呢?”
卢魁先用手指就着桌面上的茶水,写下四个字。蒙淑仪小学生似的望着卢魁先,说:“又遇上个认不得的字。”
卢魁先指着字道:“聊。”
“民不聊生?”蒙淑仪念出,“我原先只认得一头一尾两个字:民生。”
“一辈子,认得这两个字,也就够了。”
1919年,卢魁先收到《川报》主编李劼人邀请,请他到成都就任该报记者兼主笔。
蒙淑仪问他:“你去么?”
卢魁先沉思道:“那年子,《群报》被封,望着大门的封条,我对人说,是我牵连了《群报》。人兄摇摇头说,‘是你支撑了《群报》。东方不亮西方亮,我要再创办一份报纸!到时候,你卢思,一定要来!’”
“你一个人去?”
门外院子里传来卢子英读书声,卢魁先望去:“我怕我走了,荒废了四弟学业。”
蒙淑仪悠悠地问:“我呢?”
“你?”
蒙淑仪怯生生地说:“我们一家三口去……”
卢魁先看着蒙淑仪肚子,说:“你去了,可就是一家四口……”
1919年5月,刚过二十六岁生日,卢魁先到了成都,主笔《川报》。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卢魁先刚到,便赶上了中国青年共同的生日。
史家称:北京爆发五四运动前后,卢魁先任记者和主笔的《川报》在推动四川新文化运动方面,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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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节:第九章 得 子(2)
四川省城的青年,无人不知卢思。湖南省城的青年,无人不知毛泽东。中国青年,无人不知这个属于他们的年头始自这一年中的一天——五月四日。这一天被无数青年无数次说道着,简化成了两个数字——“五四”。这一天在毛泽东完成了他缔造的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大典后仅两个月,便被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正式宣布定为“青年节”。
当年与后来的中国青年,无人不知“五四”这一天年轻人的滚滚洪流发源于一所学堂——北京大学。当年为中国青年指路的是北大的四位先生“李陈胡周”。
李是李大钊。
陈是陈独秀。
胡是胡适。
周是周树人。知道他笔名的青年更多——“鲁迅”。
或有人以为他们的岁数一定不小,其实不然。
这一年——
李大钊三十岁。
陈独秀四十岁。
胡适二十八岁。
周树人三十八岁。
“李陈胡周”其实与“毛宋卢梁”是同龄人。
四川省城,难得有这样静得出奇的夜。就在这一夜,一声婴儿啼哭,从卢魁先与蒙淑仪的小屋传出。
“明贤别哭,让爸爸抱抱,爸爸抱抱就不哭了!”卢魁先说。
婴儿的哭声反而更加响亮。
“明贤,不给爸爸面子啊,爸爸抱你了,你反而哭得更热闹了?”
“哎,我拿你们这两个宝贝怎么办哟!”蒙淑仪一叹——既爱丈夫又爱儿子的每一个女人都爱发出这样一声欢喜的哀叹。
“夫人你有所不知,听到我们明贤来到这个世界上发出第一声哭声起,我心里就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
“什么?”
“奋斗!实践!”
“那是卢魁先填少年中国表格的话!”
“也是卢魁先对自家儿女的话!卢魁先一定要亲手为明贤换第一块尿布,一块换不好,换第二块——坚忍、质朴,直到把自己换成为一个换尿布功夫很在行的爸爸!”
婚后,卢魁先得子。从五四那一年起,十余年间,卢魁先得三子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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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节:第十章 新 政(1)
第十章 新 政
公历1920年7月2日,川军第2军军长刘湘在重庆通电就任川军总司令兼省长,整编清点川军进行,实行“就防筹饷”,从此“防区制”在川省合法固定了下来。
10月,军阀连年混战,四川出现新格局。川军将滇黔军逐出四川境内。12月30日,川军刘湘第2军第9师师长杨森兼任四川泸永镇守使、永宁道尹,集军民财权于一身,进驻川南富庶地区泸州,实际上第9师辖区成为四川防区制中的主要割据势力之一。
泸州城南门,成排的民居被推倒拉垮,一眼望去,废墟中只露出一栋老房子。
这房子古式的门框当中,安放一张太师椅,一个老人端坐,双手抱定一块匾“梁氏祖宅”,堵在门口,直勾勾望着扑面而来的尘土瓦砾。
烟尘散去,几个被老人堵在门外的士兵露出脸来:“老人家,杨师长有令,办新政,修公路……”
老人将匾靠定怀中,腾出双手来,伸出九指。
士兵说:“是啊,杨师长给了您这多安家费,您就搬迁了吧!”
老人愤懑地将九根指头伸到士兵眼前。他身后,老屋内,老伴抱着小孙子,哭得死去活来。
士兵面面相觑。
“你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正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杨森。
几个年轻士兵吓坏了,只有指向那老人。
杨森问:“老人家——安家费,搬新房,您还有什么不满意?”
老人端坐不动,只将九指张开,伸到杨森眼前。
“九?”杨森遥指:“此乃我四川有史以来第一条马路!泸县南门外,到山岩脑。还请老人家挪动挪动,为一方繁荣,相助我这泸县新政……”
“蛮干将军!”老人九指堵住杨森,迸发大吼。
老伴见老人发威,也哭喊起来:“九代人啊,我生是这屋的人,死是这屋的鬼!”
杨森强行克制,马鞭一挥:“老人家腿脚不方便,弟兄们——扶老携幼,帮他搬家!”
门外,数十人拖着重达数千斤的碾石,碾压那一大片搬迁后的民宅。杨森与副官双骑驰去,杨森马鞭甩得响亮,指点着初见形状的公路毛坯,颇志得意满。
废墟中围聚的百姓议论纷纷:“民房拆完,看这蛮干将军还要怎么蛮干?”
人群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盯着杨森背影。
“民房早拆尽,问将军何日才滚?”是夜,泸州杨森府内,杨森用马鞭指着桌上新送到的一份私家小报《师贤周刊》,念着上面的一副对联。
副官:“这个叫梁师贤的,吃了豹子胆,公然私印小报,讥讽新政,煽动民众!”
杨森不紧不慢念出下联:“马路已捶平,看督理哪天开车?”
“我去封了它!”
副官快马驰出。路过杨森窗前时,听得窗内一声响鞭,副官赶紧勒马,见杨森端起紫砂壶喝了一口:“这一联,对得如何?”
“顽劣之极!师长新政,泸县民众,翘首以盼我四川境内第一条马路!这梁师贤,竟敢舞文弄墨跳出来挡横……”
杨森马鞭一抽桌子:“我是问你他对子对得如何,你给我扯这么多空龙门阵?去!”
“是,我这就去封了它?”
“去马房!”
“是,卑职这就去马房为师长带马,陪师长去封了这梁师贤的嘴!”
“本师长命你去扫马房!拣马粪!”
“拣马粪?”
“你不是爱拍马屁么?我让你拍个够!”
副官吓得下马,跑进屋来:“师长,说实话……我怕师长就不止是命卑职去拣马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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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节:第十章 新 政(2)
“本师长只要实话!”
“说实话,这对子,对得绝妙。”
“妙在何处?”
“妙在——这上联的‘滚’,与下联的‘开车’,一语双关。”
“如何双关?”
“字面上——似在骂师长强拆民宅,快快滚蛋、车身走人。”
“唔。字面下藏着的……?”
“师长若真要封他的嘴,他立马可以满嘴跑舌头,换个说法。”
“什么说法?”
“——我梁师贤这一联,上联这一个滚字,说的可不是滚蛋之滚,是车轮滚滚之滚也!下联这开车,不是走人,是……我就是巴望马路早日碾平,杨师长杨督理早日开车飞驰在这条马路上。”
杨森一脸霸气:“走,我要他梁师贤拿话来说!”
“师贤写这对子,不过是表示——巴望马路早日开通,车轮滚滚,好让我泸县新政如这马路一样通畅,得遂泸县民众心愿!”望着连夜问上门来的杨森,梁师贤振振有词,他犟着颈子,望着杨森,等待这位“蛮干将军”的下文。他的身后,孔夫子牌位前,有一横匾“师贤私塾”,看来是位读书人、教书匠。
隔着堂屋中八仙桌而坐的杨森一进门碰了这颗硬钉子却全然不动声色。他发现八仙桌上,这位书生的娘子先前刚送上桌的那两盏热茶,没来由地晃来荡去,泼出不少在桌面上。细看时,是整个桌面在晃荡,心中暗自好笑,他想都不想就猜到这桌面颤抖的原动力来自对桌而坐的这位梁师贤先生。杨森与读书人打交道非止一次两次,颇知他们在自己这样一个将军面前最爱显示的长处与最难掩饰的短处。
此时的梁师贤,最憎恨的是自己的双腿不争气,老在裤管中打着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