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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站在老师未著一字的石碑前,卢魁先发现自己说得出话,发不出声。
妈妈烙了干饼,爸爸背起卢魁先,沿江边青石板路,从嘉陵江走齐扬子江,抓药。药名“天生黄”,连合川城头蒙七先生药铺都没得。哪晓得进了重庆城,连庆馀堂都没得,同仁堂才有,一问价钱,爸爸傻了——要么砸锅卖铁,背上自己这辈子再加儿子这辈子才还得清的债,要么背儿子回家任他当一辈子哑巴。这么简单一笔账,爸爸搂着儿子,蹲在高楼屋檐下算了三天,干饼只剩最后一块,才背起儿子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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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第三章 双 赢(1)
第三章 双 赢
母亲枯瘦的手取下灶头梁上悬着的一根绳,绳上悬着一砣灰乎乎的东西。卢魁先掀开锅盖,是煮的一锅清水菜。母亲将那东西浅浸锅中,绕着锅边悠悠地转了两圈。想了想,又绕了一圈。卢魁先伸出小手记数,母亲叫重新盖上锅盖时,他望着三根指头,张嘴笑了,说出一句话。母亲看娃娃嘴形,知道他说的是:“爸爸今天要回家!”
“我魁先娃怎么晓得?”母亲有些诧异。
卢魁先将三根手指屈起一根,比划着说。母亲看出,他说的是:“爸爸不回家,盐砣砣转两圈。爸爸回家,转三圈。”
正说话,大门吱呀一声,一担麻布的一头先推开门,接着,一只泥泞的草鞋迈过高门槛,卢茂林果然回了家。
卢李氏便摆了桌子,一家人围坐吃饭。
举人怀里揣着什么,一路叮叮当当,来到卢家门外,忽见卢家正吃饭,便站下,刚避向杨柳树下,被卢魁先看到,只得装作刚到的样子:“耶,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赶到一餐饭!”他顾自闯进门,也不管卢麻布问“宵夜没得?”瞪着桌子说:“收碗收碗!”
八仙桌当中刚腾出一块地,举人便从怀中叮叮当当拎出一吊铜板:“一百!”举人手又伸入怀中,掏出零散小钱。
卢茂林忙问:“举人老爷,这是……”
“卢麻布,一百二十小钱,作卢魁先这个月的学费!下个月,我石不遇赶在初一那天如数送到府上!一文不少。”
“这是为个哪样?”
“为哪样?为他!”举人转对卢魁先,“你跟我大眼瞪小眼做个啥?明朝起,上学堂,读书!”
举人转身走人。
一家人送走举人,回转。卢茂林叫点灯,数桌上的钱:“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一百二十钱。”
“爸爸,明朝我又得上学了!”爸爸从二儿子眼里看出这话。爸爸将儿子揽入怀中,说:“卢魁先。”
卢魁先见爸爸叫自己大名全称,一愣。
“爸爸晓得,你说话出不了声。爸爸说,你听。爸爸说对了,你点个头。不对,摇个头。”
卢魁先点头。
“我们屋,穷不穷?”
卢魁先点头。
卢茂林指屋角麻布挑子上还没抽出的扁担,问:“爸爸的扁担,硬不硬?”
卢魁先伸手摸一下扁担,点头。
“举人说,我魁先娃有志气?”
卢魁先点头。
“爸爸说,我魁先娃人穷,要穷得像爸爸的扁担一样硬肘,饿要饿得新鲜!”
卢魁先点头。
“这一百二十钱,你想拿去交学费钱?”
卢魁先连连点头。
“我晓得,举人老爷送钱给你是真心。”
卢魁先点头。
“你就真心要举人老爷的钱?”
卢魁先愣了。
爸爸将自家怀中的钱袋取出,倒空其中的钱,全给了母亲。然后将举人的钱叮叮当当一揽子全从桌上刨入钱袋,拴紧了钱袋口的绳子,重新揣进怀中:“明朝我进合川城,先不去布店交付麻布,头一个去学堂见举人。给举人磕头,道谢他。再把钱还给他。”
卢魁先偷偷掉泪。卢茂林抱过他,说:“娃娃,爸爸只要还挑得动,明年子,保证送你上学堂。”
卢魁先愣愣地望着爸爸。
“你等不得明年子?”
卢魁先从爸爸怀中滑下来,进了内屋,拎着竹篮出来,篮中放着多日未用的纸笔墨砚,卢魁先抱着竹篮,坐在门槛上,望着东方。
妈妈说:“我娃娃想等到鸡公一打鸣,就去学堂?”
卢魁先头也不回,使劲点头。
爸爸重新掏出怀中钱袋:“卢魁先,你还是想拿你那穷得叮当响的先生这点血汗钱,去交学费钱?”
爸爸看到,魁先娃今夜,头一回摇头,使劲地摇头。
“那你不想读书了?”爸爸看到,魁先娃更使劲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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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第三章 双 赢(2)
“又拿不出一文钱学费,又一天等不得要上学堂,这可怎么开交哟我的娃!”妈妈望着魁先娃的背影念叨。
鸡公一打鸣,卢茂林就醒,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卢茂林下了床,从内屋出堂屋,挑起麻布挑子,来到大门前,就拔门闩,这才看到两扇大门虚掩着。他“耶”了一声,卢李氏披了衣裳正埋头灶前嘴巴对着吹火筒,要吹燃昨晚埋在灶孔里柴块块头子上的火星子,转头来问:“耶哪样?”
“魁先娃当真鸡公一打鸣,就去学堂了?”
卢茂林手向怀中一拨弄,叮当有声:“耶,他又没拿走举人捐这点血汗钱去交学费,看他怎么去学堂?”
“他既是去上学堂,又到哪里去拿钱来缴学费?”
举人听得鸡声人声,从书堆中刨开一条缝,抬起头来。昨晚他备新课,太晚了,就在书院教师备课的案头伏案而睡。他吹烛、起身、正冠、捋髯,抱起案头连夜写下的讲稿和几本线装书,是《天工开物》《齐民要术》。昨天给卢魁先送了学费钱去,今天这节钟,他要当堂答复卢魁先上回问得他丢尽老脸的问题:“为啥洋人造得出铁船,我们造不出?”
他的讲稿上写的是:“木船者,船也。铁船者,亦船也。中国,古称轩辕氏也,不识者以为国人只善造车。非也!秦徐福赴东洋,用的是船。明郑和下西洋,用的是船。郑成功光复台湾,用的是船!中华者,古国也。五千年来,岂止我对尔等讲过的——《三字经》《千字文》《千家诗》、唐宋八大家!就说舟船制造术,同样源远流长,大匠有公输班……”
举人来到教室门口,见双门左右大开,乐了。人没进门,先冲末排座位大叫:“卢魁先!”
无人应答。举人一脚迈进高门槛,才看到末排那座位依旧空着,举人咕哝一声,“耶,交得起学费了,人为何还不到堂?”
这节钟,举人是这样开讲的:“今天,这节钟,本是讲与坐末排那位学生听的。惜乎该生竟未到堂!”
学生哄堂大笑。举人顺着学生们的目光,才发现教室门旁窗户外,趴着一个娃娃,正是卢魁先,盯着老师,听得专心。
这时,卢茂林挑着麻布进了书院大门,也一眼望见魁先娃:“耶,真想得出来哇我的魁先娃!也不争一声,也不辩一句,不出声不出气地,又不拿举人一文钱学费,又一天不等上了学堂!”
卢茂林指点着二娃子的背影,不知是在抱怨,还是在夸奖。满岁抓周,卢茂林没看得出二娃子这辈子爱干啥职业。这天,却看出了二娃子有这等本事。卢茂林还是没看出,正是凭着这本事,这在幼年便显示出来的个性独具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方式,后来几十年,他的二娃子会干下什么样的事,这些事让当时与今天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于是称之“奇迹”。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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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第三章 双 赢(3)
——三十三岁,整个川江航业遭遇经营危机,卢作孚又拿不出一文钱,又偏偏偏选中这时机创办起自己的轮船公司。
——三十四岁,卢作孚又拿不出足数的订金,又偏偏让上海滩精明的船厂老板专为自己的轮船公司打造一条新船。
——三十六岁,卢作孚又不能对外国轮开一枪一炮,又还要逼着外国轮接受中国人“武装登轮检查”。
——刚满四十,卢作孚又只肯出原造价一百二十分之一的银子,又偏偏能从英国航业大班手头买下巨型沉船。又没有专业的打捞人员与设备,又偏偏能从柴盘子那样的险滩江底打捞起国际知名专业打捞公司宣告“无人能够打捞出水”的沉船。接下来,就凭着这条打捞出水的船,一改船名,调转船头,顺势下行,又不动刀兵,又要让曾经驾着这条船制造川江上著名惨案的英国佬俯首称臣……
——同是那年头,卢作孚手头又没得钱,又要收购多家轮船公司。又只得几条小轮船,又偏偏要“一统川江”。只费了几年时间,便实现“小鱼吃大鱼”、“蛇吞象”,将川江上华资外资大小轮船公司几乎全吞进自家肚皮,吞得来所剩无几,让漫江飘舞的万国旗一统为中国旗。四十岁出头,当上了名副其实的“中国船王”。
——四十五岁,卢作孚只有二十二条大半老旧的轮船,又面对枯水,又偏偏能将交付在宜昌河滩上的十万吨机器三万人全数运走;又没打过一天仗,又偏偏能从日本军队飞机大炮下,将“中国工业、兵工业的命脉”根本挽救。
——五十六岁,卢作孚又要一枪一弹不发,不杀一个敌人,不牺牲一个自己人,甚至不与一个朋友闹翻脸,又偏偏能将受困滞留海外的民生公司的全部海轮(那几乎也是当时中国海轮的全部主力)都驶回大陆。
——眼看要满五十九,卢作孚写下平生最后一篇纸,就连那几行字,依旧如此:又保全了自己的清贫,又安排好寡妻日后的生计。又昭显了自己的清白,又不诬陷、伤害任何一个诬陷和伤害了自己的人。
……
时人述评卢作孚,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用这“又……又……”的说法。史书记载卢作孚,不得不一年又一年用这“又……又……”的句式。以至今人有好文字游戏者,将这一对又一对的“又”字并拢成“双”,借一个时新的词来形容卢作孚:“这人一辈子,总想双赢,总能双赢。”
光绪年这天,趴在瑞山书院窗外的这个娃娃,后头几十年,创出的每一桩奇迹、做成的每一桩大事,总不离“双赢”,个中究竟,至今是个谜。
当初,卢魁先确实是出自本能。要上学,交不起学费,只好拎了书篮去书院趴窗户。古往今来,似他这样做的失学儿童非止他一人。爸爸所说——屋里大人不同意,他“也不争一声,也不辩一句,不出声不出气地”,那是因为他失语说不出声。几岁的娃娃,就要拿他的一言一行来作性格分析、企图见出其一生,未免小题大做。不过,当这娃娃走完几十后的一生,再来回味,无论“又……又……”成双的思维方式,还是一桩大事做成双赢定局之前,从不与不知者、反对者作口头上无谓辩说的“不争论”的行为方式,其独具个性特征的人生格局,无一不在幼年形成。天生乎?自生乎?众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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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第三章 双 赢(4)
常言说得好:后观者清。
“春与秋其代序”,卢魁先在瑞山书院窗台上趴了非止一轮。
杨柳又绿,檐上空空燕巢,巴望着天空,却不见春燕归来。这日无课,卢魁先独坐家中高门槛上,课本铺在膝上,卢李氏将盐巴砣砣浸进锅中转了三圈,望一眼门外。父亲挑着麻布重担从他眼前晃过,他也没看到。卢李氏迎上,夫妻二人看着失语的儿子,嘴唇开合,却无声,各自摇头一叹。
“魁先娃,你又不能读又不能讲,明天就莫去学堂了。”
卢魁先连连摇头。
父亲抱住卢魁先:“不能读不能讲,就算书读出来,能做啥用?”
卢魁先连连点头。父亲看出儿子想说“有用”,宽容地拍拍儿子的脑袋,回过头对卢李氏说:“这一趟,碰上宝锭的船回杨柳渡,搭了我一条黄鱼。”川江上人说“搭便船”叫“搭黄鱼”。
“我说呢,你这一趟跑荣昌,拢屋这么早?”
“宝锭长高了,再长几年,又是一个宝老船!”
“同天生的,高出我屋魁先娃半个脑壳。”一对燕子进屋,绕梁三匝,叽叽喳喳唱和着,钻入去年空巢。卢魁先张嘴闭嘴,学那叫声,却无声,卢李氏话说到一半,卡在喉咙里,哽咽着,流下一行泪来。
燕子转眼又飞出,卢魁先收了书,追出屋去。
“吃晌午饭了,魁先娃还往哪里跑?”妈妈叫道。
“燕子哪年不飞转,有啥追法?”爸爸叫道。
卢魁先自己也不知这年年飞转家中的燕子“有啥追法”,但偏偏这一天,这双燕子偏偏就逗得他追出门。也许是他觉得,燕子嘴壳子一动,就叽叽有声,实在让他羡慕。他跑得太急,忘了家中的高门槛,绊了一下,他跌跌撞撞沿长长的石板梯坎追着燕子,他脚下踩空,从长长的石板梯坎上滚了下去。他着实是跌痛了,“哎哟”连声。
尾追上来的父亲母亲急得叫唤:“魁先!魁先儿啊!”
燕子眼看飞到江边,见身后娃娃没撵上,回过头来,正对着趴在地上的卢魁先俯冲而下,一路欢叫,声声鼓荡着卢魁先耳门子,一时间他忘了身上的痛,忍不住张嘴学燕叫:“叽叽!叽叽叽喳喳!”
燕子将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