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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表现欲,使得他们往往喜欢钻牛角尖,缺乏从政治上看问题的大局观。作为元朝末年最杰出的工程技术专家,贾鲁的工作无疑是富于创造性的。但可惜的是,这样难得的专家偏偏生不逢时。到了他那个时候,元帝国的大厦已是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科技成果已不可能被有效地吸纳和消化,从而推动社会的进步。也就是说,仅仅靠科技已是无力回天了。在这种时候,作为有头脑的政治家,首先考虑的应该是社会的稳定,稳定压倒一切。稳定是在不稳定因素蓄势待发甚至积重难返的情况下提出来的口号,若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谁会吃饱了撑的,整天把稳定像口香糖似的放在嘴里嚼?那是怎样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啊!吏治的腐败已是公开的秘密,公开得人们都懒得去说它,贪污受贿犹如一张时髦的名片通行无忌。私囊中饱,国库空虚,中央财政近乎崩溃,只能靠滥发钞票来勉强维持。加之灾荒连年,民生凋敝,邪教麇生,盗贼蜂起,哪怕一点小小的火星,也有可能引起燎原大火。因此,干什么事都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唯恐突破了社会可承受的临界点。就连反腐败也只能悄悄地进行,生怕把娄子捅大了收不了场;或者把黑幕揭得太多,让民众看到了那一摊烂污,对当局更加失去信心。强化专制,钳制舆论,虚言矫饰,打肿脸充胖子,这些都是不必说的,最重要的还是不能让老百姓扎堆儿,扎堆儿能有什么好事?就像元杂剧《陈州粜米》中所说的:“柔软莫如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不满和牢骚一摩擦,就会生出动乱的火星,只要谁振臂一呼,大局就不可收拾了。
但贾鲁偏偏忽视了这些,他太相信自己的专业技术,以为天下的坏事都是黄河泛滥造成的。黄河一泛滥,不光使沿线的农村经济雪上加霜,赋税收不上来,饥民流离失所,加剧了社会的动荡不安,而且还直接影响了漕运,因为黄河和大运河有一段是抱在一起的,黄河一感冒,运河也跟着打喷嚏,弄得京城里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治好了黄河,使流民回归本土,一切社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这样的思维从逻辑上讲或许并不错,但他恰恰是在社会承受能力这一点上超越了现实。对此,工部尚书成遵就曾指出:山东河南一带“连灾饥馑,民不聊生,若聚二十万人于此,恐日后之忧,又有重于河患者”。
这是一个具有政治头脑的老官僚发出的警告。
这样的警告后来又不幸而被言中。就在贾鲁大规模地开工治河,并且以他那天才的创造取得了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差不多就要大功告成时,饥饿的民众却等不得了,一个经过精心预谋的独眼石人“挑动黄河天下反”,元王朝的丧钟最先在治河工地上敲响了。
所有的愤怒都冲着治河而来,贾鲁成了一切的罪魁祸首。且看当时流传的一首民谣:
丞相造假钞,
舍人做强盗。
贾鲁要开河,
搅得天下闹。
但贾鲁并没有看到元朝覆亡的那一幕,他在这以前就死了。他出生的时候,主持朝廷水利的是大科学家郭守敬,他自己最后担任的也是这个职务。大运河成了两个水利奇才之间最有力的纽带,但它的一头是庄严的正剧,一头却是有始无终的闹剧。贾鲁死后,他的职务也就不再有人接任了,因为漕运已经瘫痪。
贾鲁肯定是带着诸多委屈和困惑死去的,治河有什么过错呢?在这样一个天灾人祸大大超过了社会承受力的时代,无论是治河还是不治河,老百姓揭竿而起都是迟早的事。以自己的殚精竭虑和在工程建设方面的大手笔,却没有能像预期的那样让灾民安居乐业,反而是在治河工地上汇聚了数十万民工,给大规模的起义准备了条件。呜呼!此天亡大元,非贾鲁之过也。自己在水利方面的满腹才华和杰出贡献,恰恰都被民众与朝廷之间的对立彻底抵消了,这实在是一个优秀的工程技术专家的悲哀,也是让他死不瞑目的。
贾鲁死后十五年,元朝灭亡,作为大一统的中央王朝,它在历史上存在了九十三年,只比嬴政的秦朝和杨广的隋朝稍长一些。但它却为中国历史上第三个大一统的黄金时代拉开了序幕。有意思的是,中国历史上的每一个黄金时代到来之前,都曾有一个统一而短命的王朝存在过,它们分别是:秦之对于两汉,隋之对于盛唐,元之对于明清。在这几对冤家组合中,前者有点类似于一次浓缩了剧情的彩排,但又更像是充当了一个报幕人的角色。他们在历史的聚光灯下匆匆登场又惨然淡出,却也绝对有声有色。而且这几位“报幕人”还有一个共同的嗜好,他们都把自己的名字和中华民族的两大文明工程定格在一起。秦始皇在中国的北部修筑了一堵纪念碑式的高墙;隋炀帝用五千里长河在版图上书写了一个面向苍天的“人”字(当然他也修筑过长城);忽必烈倚天张弓,几乎是比照羽箭的轨迹最后修正了大运河的北端走向。长城,运河,王朝兴衰,暴政与文明,还有那千古流不尽的苍生泪和英雄血,我总觉得这中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淮安梁红玉祠的墙角里扔着一块“古末口”的石碑,我曾站在那里好一阵发呆。古末口是邗沟入淮处,也是汴河与元代运河的交汇之地。为了大运河,夫差、杨广、忽必烈曾在这里神圣地交接,这是南方与北方的交接,是暴政与强权的交接,是耀武扬威与好大喜功的交接。一个伟大的生命让亡国之君与开国之君走到了一起,这不由得让人想到了文明的代价。犹如生命的分娩总是在血海中喷薄而出的,总要伴随着剧烈的阵痛、挣扎和呼天抢地的叫喊,文明的进步往往来自强权和暴政,这几乎是一条丑陋的定律。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开国之君和亡国之君在精神品格上脱颖而出。他们都是心雄万夫、虎视八荒的强者,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他们看来,天下事了犹未了,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并非不可逾越。人生在世,玩的就是心跳,轰轰烈烈地活一回比什么都值得。于是他们走到了一起,在这里神圣地交接。或许他们知道,人们诅咒强权和暴政,却从来不诅咒成功。
如果把大运河比作一条时间之河,那么夫差、杨广和忽必烈则分别站在它的上游、中游和下游,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以大运河作为对手的。一个共同的对手,成了这几个强者之间最有力的纽带。如今,古老的邗沟还在奔流不息,元代运河那风尘垢面的轮廓尚在,而汴河和当年那植满了柳树的隋堤则早已湮没无痕。无边落木萧萧下,透过时间,我们才真正感受到了一个生命的苍古与强健,仿佛不是自己在运河上旅行,而是运河在浩浩茫茫的历史中顾盼生姿。
面对着大运河这样的对手,历史上任何人的点滴成功都应该被记取,而任何人的失败或失误都是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的。
元朝灭亡了,大运河还在。在它的视野里,有着比王朝的兴衰更替更值得关注的风景。它被征服过,但最终是它成了征服者。它正处于这样一个最值得夸耀的时期,如果从吴王夫差算起,它已经走过了差不多一千八百年,早该现出迟暮了;如果从隋炀帝杨广算起,它也走过了差不多七百年,正值生命的壮年;但如果从忽必烈的京杭大运河算起,它还不到一百年,尚未跨进青春的门槛。现在,这些经历都化为一种哲学和宗教汇聚在它的生命中,有如智慧老者一般的沉着,中年壮汉那山一般的体魄,再加上天真烂漫的热情和幻想,即使在以后的岁月里不再有任何馈赠,它也足以应付一切了。
仍然是淡淡妆,天然样,带着日月星辰的顾盼和四时不衰的传奇,大运河流进了它的黄金时代中国历史上延续时间最长的明清大一统时代。
史诗掀开了新的篇章。
第四章
空间篇
五生命的风景卫河
对于北方的这片大平原来说,水是最伟大的造物主。
首先是源自西部山地的河川搬来了大量的泥沙,堆积在这片古老的岩层上,这在地质学上称为山麓洪积平原。随着平原逐渐向东推进,海水也参与进来了。海水本来是以抵抗者的身份出现的,它用澎湃的潮头阻击河川的入侵,然而也正是这种抵抗孕育了新的陆地,正如女人对男人的抵抗孕育了新的生命一样。西部的河川和东部的大海,还有太阳、雨水和风,从遥远的时间和空间联袂而来,在冰川期的处女岩上一点一点地进退,一层一层地涂抹。河水挟带的泥沙在海水的阻击下步步为营,沉淀为淤泥,淤泥又风化为绿洲。经历了创造的冒险和爱的妥协,最后,河川以其锲而不舍的韧性战胜了大海,大海在退却中留下了一大片冲积平原,就像情欲和爱慕消褪以后,剩下的只有理性的后果。沧海桑田的变迁,由数百万年前的古生物用遗骸写在那厚达一千多米的堆积层里,地质学家们把它们称为化石。
这则古老的故事大致从新生代第四纪就开始了,而且至今还在延续下去,它是属于华北平原的。
现在,大运河就沿着华北平原的南部边缘迤逦而行。从临清到德州,这一段称为卫河;自此以下到天津,习惯上则称为南运河。对于大运河的整个生命来说,现在刚刚走过了三分之二的历程。和黄河那一段欲生欲死的纠缠有如梦魇一般,想起来还令人后怕,当然也免不了有几分惆怅。过了南旺水脊,它就进入了另一条大河的领地海河流域。海河不像黄河那样乖张任性,因为它只是几条河流松散的联邦。联邦制的最大弱点是各行其是,很难产生统一的意志,等到它们在天津附近抱成一团时,却已经离大海不远了。走在它的视线里,大运河尽可以笃悠悠地信马由缰。海河有如一个失去了激情的忠厚长者,它给予远方客人的是那份有如秋阳一般的温煦和安宁,却无法给予它多少新鲜奇崛的刺激。在这里,连远近的风景也是千篇一律的,质朴得近乎单调,有一本县志里这样说:
其地无高山危峦,其野少荆棘丛杂,马颊高津,经流直下,无委蛇旁分之势,故其人情亦平坦质实,机智不生。北近燕而不善悲歌,南近齐而不善夸诈,民醇俗茂,悃幅无华。
这一幅卫运河沿线的乡土风情画,大抵出自当地的那些耆宿名流之手,如果他们不是太谦恭,就是因土生土长而熟视无睹,没有看到在那“平坦质实”的表象下,同样跃动着生命的风姿和壮彩。真正的华丽和丰富都是以最朴实的面貌出现的(所谓“大象无形”就是这个意思),这里一切的诗意和美,都像土地那样,以一种素面朝天的形态袒陈无遗。即使是一支贫穷的歌谣,也深植在土地的根部。大运河从这片土地上流过,流走了野花和萤火虫的梦,还有一代又一代关于乡土的传说;流不走的是两岸那欢快而忧伤的灵魂,坚韧执着的生活信念。如果你具备了诗人的慧眼,你就会看到,在故乡寥廓的天空下,所有的生命都像庄稼那样,憋足了劲向高处迎接阳光,向深处倾听土地的声音,出落得那样鲜活饱满。一年四季,大自然不同的动静声色,各种生命个体独特的生存智慧和表演,还有大平原上欢快的谣曲和梦幻气息,所有这一切都属于上苍导演的一幕大剧,而永恒不变的背景则是北方的村庄。运河上的风帆掠过村庄的土布衣衫,村庄像怀着希望的少妇,在旷野的晚风中,默默地守望……
北方的夏天和江南没有多少区别,只不过多了几分干爽,少了那股沤水田的腐烂气息,蝉噪虫鸣也一样的热闹,它们是夏的吹鼓手,而且总是那样乐此不疲,若以单位体积所能发出的音量而言,蝉在动物界应当是名列前茅的。人们有理由相信,它那旺盛的生命力是来自能够蜕壳的特异功能,当衰老的生命影响了它自由自在的吟唱时,蝉就把它变成一只壳甩在了身后,而飞出去的则是一个生气勃勃的新的生命。在徐州狮子山的汉墓中,我曾看到那一摊腐骨中有一只玉蝉,解说员介绍说,这是下殓时含在死者口中的,死者生前享尽了荣华富贵,到了另一个世界还忘不了要像金蝉脱壳一般获得新生。蝉是能够在蜕壳中再生的,这极大地诱惑了孩子们的好奇,于是,每年的夏天他们都要重复这样的童话,在某个月色很好的夜晚,他们躲在瓜棚下或高粱地里,企图偷看金蝉脱壳的秘密。但结果总是不能如愿,原因是他们缺少足够的耐性,等不了多久就睡着了做一个散发着草叶香气的清凉的梦。第二天早上醒来,摸着一头雾水打量四周时,却见不远处爬着一只亮晶晶的蝉壳。新脱下的蝉壳,有一种温柔似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