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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醒来,摸着一头雾水打量四周时,却见不远处爬着一只亮晶晶的蝉壳。新脱下的蝉壳,有一种温柔似旧的光泽,惟妙惟肖地保持着一个歌唱家谢幕前的姿态,连翅膀上的纹饰和脚上的茸毛也纤毫毕现。它爬在一张叶片上,似乎冷不丁还会叫起来。孩子对着它呆看了一会,把它摘下来,作为守夜的副产品带回去。在整个夏季,他们都要把相当一部分精力用在寻找蝉壳上。到了秋后,那蝉壳积了满登登的一蚕匾(也可能是竹篮或木桶),就拿到镇上的中药铺去卖掉。药铺的伙计让你自己把蝉壳每十只拢成一堆,他是论堆儿付钱的。于是,在剩下的那个冬季里,母亲的针头线脑和父亲的旱烟钱就差不多了。
在《本草纲目》中,蝉蜕用于解热镇静,而且还能治疗音哑,只要联系到蝉的生存环境和它那歌唱家的秉赋,你就会觉得,中医的药理其实是相当朴素的,吃什么治什么,如此而已。
小镇上的中药铺不光收购蝉蜕,还收购很多小动物的遗骸,例如蜈蚣。蜈蚣俗称百脚,有极强的毒性,不小心被它叮一口,虽无性命之虞,但也要让你疼得一昼夜合不拢嘴。蜈蚣平日里很少见到,但成心要捉也不难,那捉法很有意思,其中所体现的某些物种之间冤冤相报的古老情结,或许会让人们为之惊悚的。谁家的公鸡被黄鼠狼咬死了,主人将它烫烫洗洗,斩斩剁剁,香喷喷地烧了一盆。有了菜,汉子自然还要喝点土烧酒的。吃完了,酒壶一推嘴一抹,对着满地的鸡骨头丢下一句话:别扫,逮百脚哩。便兀自睡觉去了。夜里灯一熄,四面八方的蜈蚣果然闻“风”而至,因为公鸡是它们的天敌,天敌的气味是深入骨髓的,对天敌的仇恨也是深入骨髓的。在这个美好的夜晚,它们要围着满地的公鸡骨头通宵狂欢,举行盛大的庆典。第二天早上,汉子便削一把两头尖尖的篾片,一根根弯成弓形,牵着蜈蚣的头尾绷紧了,挂在屋檐下慢慢地阴干。当然,过些日子也要拿到小镇上的中药铺去的。蜈蚣的遗骸在瓦片上焙干研碎,可以治疗蛇头疔、搭背之类的恶疮。万物相生相克,这是自然界无所不在的哲学,它们是乡村中最伟大的教父。生存竞争对于物种繁衍的意义,并不是从达尔文才开始的,达尔文只不过用论文的形式把它定格在科学史上,但他的发现肯定要比乡野村夫们晚了好几个世纪。
当夜色降临的时候,运河两岸所有的生命都像植物的叶片一般在月光和露水下舒展开来,即使是一只不起眼的癞蛤蟆,也忍不住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风从河面上吹来,如同光着脚板的孩子,在布满车辙的村路上走走停停。夜泊的航船上有人在吹奏一种什么管子(不是笛子,也不是洞箫),那声音贴着水面滑过来,朦胧如烟,幽怨如诉。月亮像铜锣掉在水里,招引得萤火虫上下乱飞。就在这时候,那盏刮蟾酥的灯笼有如鬼火一般飘过来了。若是在远处,你很难从萤火虫中把它分辨出来。癞蛤蟆都是蠢货,被灯光一照便不动了,一副束手就擒的可怜相。那提灯笼的汉子便伸手稳稳地捉住,用小刀刮破头顶最大的一颗瘊子,刮出里面那滴白色的乳状物,装入瓶子里。那白色的乳状物就是蟾酥,也可以入药的,内用药理不详,乡民们只知道外用时能引起溃烂。有的人家牲口病了,十服八服草药灌下去还不见效,眼见得是不行的了,就狠一狠心,用蟾酥,这是以毒攻毒的意思,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方法是在牲口身上选一处不大要紧的地方一般是耳朵划破,塞进几滴蟾酥,那地方便开始溃烂,直到那只耳朵烂光了,又在另一只耳朵上如法炮制。待两只耳朵都烂得差不多了,牲口内里的毛病反倒轻松了不少。原因是五脏六腑的病毒都从那溃烂的地方“发”掉了。病毒憋在体内总要生事作耗的,找个由头让它发,发掉就没事了。这叫恶疗,用于某些慢性病时,往往有奇效。但牲口肯定是活受罪,特别是大热天,创口生蛆发臭,惨不忍睹。主人只好一边用蟾酥让它“发”,一边用黄豆给它补。黄豆用儿童当然是男童的小便浸泡过,童尿是大补,这在中医上是有说法的。这样个把月下来,牲口的毛病也好了,精气神也恢复了,照样耕田拉车。运河上的艄公若看到岸上的某头牲口没有耳朵,样子有点怪异,往往大惑不解。他们是南方人,对北方大平原上这种朴素的智慧是无法理喻的,如同他们无法理喻北方那能够熊熊燃烧的烈酒和总是攥着拳头生长的高粱一般。
大平原上的日子是平静的,这平静是一种默默的孕育和沉淀。高山大海可以给予你性格,平原给予的则是生命的乳汁。简朴的大地上,雨水顾盼耕耘的斗笠,打谷场上的连枷和碌碡克制着欲望,木轭牛车筚路蓝缕,蜜蜂的酿造和夜莺的歌唱也从来不图报酬。村头的老槐树高大而威猛,却一点也不张扬,它的使命只是为了帮助村民们度过饥饿和灾荒,或者为运河里的航船提供航标,透过它的树桠,你看到的是一片苍老而又平静如水的天空。一只鸡婆在村路上狂奔,它尾巴上绑着一支高高的彩旗,有如招魂的灵幡,鸡婆被那怪物吓得张皇失措。猛跑了一阵,蓦然回首,却见那怪物仍旧在身后招摇,又惊叫着开始新的一轮狂奔,连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黄狗也只得退避三舍。它就这样在村子里狂奔不息,直到从做母亲的憧憬中清醒过来。这是它为自己的浪漫情感付出的代价,因为它想抱窝做母亲,孵育新的生命,而主人却不愿意浪费这个产蛋的季节,于是就用这种法子把它吓醒。如果吓不醒,那就只好用红带子捆在长凳脚上,几天不给吃喝。毕竟温情脉脉的憧憬敌不过生存的欲望,它只得放弃爱的权利,去做一个平庸的产蛋婆,没有期盼也没有欢乐。当然也有的人家会成全它的梦,一般的做法是和邻居家凑份子,一方出抱窝的鸡婆,一方出色蛋(指公鸡交配后所生的蛋,这个词很有意思),孵出来的小鸡各得一半。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那只鸡婆便沉浸在做母亲的温馨中当然还有几分矜持一举一动都不胜娇贵,完全是初为人母的作派。有时候,顽皮的孩子会偷偷在孵桶里塞进两只喜鹊蛋,那是他们从大槐树上的喜鹊巢里掏来的,到时候就会孵出两只小喜鹊。但这种小插曲不常见,常见的是,当老鸡婆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生命出游时,其中或许会有几只扁嘴阔蹼的另类,那是小鸭。因为鸭是不负责任的浪荡子,要靠母鸡给它孵育后代的。母鸡对小鸭并不歧视,照样会教给它们生活的常识,为了护卫它们也照样会奋不顾身。在它看来,那也是自己的子女,只不过长得丑一点罢了,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老鸡领着小鸡(有时还有小鸭),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徜徉,从它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中,你可以体味出不同的情绪:疼爱、撒娇、训斥甚至争吵,生命的赞美诗像阳光一样,铺陈在这片洋溢着幸福感的草地上。四处静极了,连蒲公英也收起了小花伞,这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倾听它们的声音。
日子安然如常,在平淡中一天天逝去。窗格上的生肖图案,陈年草垛上升起的月亮,磨坊里梦呓般的吆喝声,篱笆墙上风干的葫芦和屋檐下红得耀眼的辣椒串,老人孩子捧着烤得焦煳的红薯,满脸都是夸张的甜蜜。这些琐屑细碎的情节栖息在大平原的每个角落,千年万载地永不褪色。
大概只有那难得一见的给牯牛去性的场面,才勉强算得上一次惊心动魄的体验。
骟牛都在秋后,田净场空,牲口没有多少活了,剩下的那个冬季又足够它将息的。骟法分生骟和熟骟,区别在于对刀口的处理,生骟是用麻线一扎了事,熟骟则是用烙铁慢慢地烫。生骟利索,但容易感染,一感染牛就败了力,从此吃不得重活。熟骟的时间长,牛也遭罪,但比较保险。
一般都是熟骟。
那场生命的洗礼交织着血与火的残酷。牛是有灵性的,先前拴在场边时已在默默地流泪,全没有平日那种雄赳赳的气概,让围观者伤感得唏嘘不已。等到小火炉上的烙铁烧红了,骟牛的汉子便扳倒酒壶,仰天猛喝一口,却并不咽下去,只潇潇洒洒地喷在刀刃上,然后将那柳叶尖刀衔在嘴里,口齿不清地指挥人们用粗麻绳套在牯牛的腿上,拍着牛屁股喝一声“驾”,牛的前腿刚刚抬起,人们便发一声喊,将绳子往后一拉,那两条前腿当即齐齐跪下;于是再发一声喊,将后腿如法撩倒,那牯牛便一堵墙似的扑下来,任凭人们把它的四只脚捆在一个点上,像一只倒在地上的陀螺,再也挣扎不起了。
操刀的汉子却并不急,先绕着那畜牲审视一圈,一边和围观者开着粗俗的玩笑,完全是一副大将风度。插科打诨之间,突然一把抓住那雄性象征物,一道白光闪过,另一只手果断地一握,那两块内囊便冒出来了,随手往地上一扔,但立即有血从刀口喷射出来。汉子也不打话,只是紧紧握住,一边接过火钳往刀口上一靠,只听得嗞的一声,先有一缕轻烟弥漫开来,随即便闻到一股带焦味的腥臭。牯牛的哀叫渐渐变成了呻吟,那声音有如老妇在粗砺的砂石上磨刀一般,断断续续的,越发凄楚可怜。
熟骟讲究的就是烫的功夫,只见那汉子斜睨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瞅定那一处,慢条斯理地运动手腕,或平平地滑行,或定定地旋转,举止之间总有一种韵律感,似乎他手下不是一块血肉之躯,而是一块没有灵性的坯料,任他精雕细琢的。烫一阵,换一块铬铁,必要将那刀口烫成皱巴巴的一撮,像包子褶一般,且滴血不见了,才肯罢手。
接下来便让人拉出去遛,若遛不到那功夫,血淤住了,牛的筋骨便亏了。
一个雄性的生命就这样被活生生地阉割了,剩下一个只知道出力流汗的驯服的工具。经过阉割的牯牛空长得一身好膘,但它的生命中是没有激情和色彩的,它已经没有资格称为公牛,那么就给它一个暧昧点的名字吧:犍牛。
每年的秋后,卫河两岸总不少了几次这样的仪式,就像每年开春总要举行迎种赛会那样。
十六永乐的气魄与迷失
德州是大运河上的四大粮仓之一,其他三座分别是淮安、徐州和临清。称之为粮仓并不是说这里出产的粮食多,而是囤集的粮食多。选择德州建仓,是明代永乐年间的事。
永乐是个暴君,又是在历史上很做了几件大事的,其文治武功对整个明代影响甚大。自元朝初年南北大运河开通后,经过元末的战乱,加之明初定都江南,大运河在山东境内大多淤塞,到了永乐年间才重新疏浚通航。德州的崛起,大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在德州,与大运河有关的遗迹,除去那些屯粮的“仓”、“厂”和驻兵的“营”而外,就是城北的苏禄国东王墓。
苏禄国东王是永乐年间来到中国的。永乐是一个眼界高远的帝王,他执政期间的一个重要举动,就是取消了洪武年间“一片木板也不准出海”的闭关锁国政策,并派遣郑和率领庞大的武装船队游弋西洋。郑和下西洋的目的不在于通商,而在于炫耀王朝国威,以取得沿途小国对明王朝的臣服和进贡。苏禄国东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中国的。一行人在北京住了二十七天,然后沿着新疏浚的京杭大运河回国,途中东王病逝,葬于德州。这位来自南洋岛国的亲王枕着大运河的波涛安息在异邦的土地上,大运河浩荡南下,一直流入大海,这波涛与他的祖国是相通的,他在这里不会太寂寞。
东王病逝后,当时留下来守陵的人便世代居住于此,后来都加入了中国国籍,朝廷赐以“温”“安”二姓,这除去含有“温饱”和“安居”的意思外,恐怕还体现了希望与邻国温良和睦相安无事的对外方针。确实,除去在少数几个时期而外,中国的历代政府一般是不大喜欢对外生事的,这个性格内向的农业王朝,既缺少一种广阔的想象力,也并不感到外部世界有多大的诱惑,只要别人承认他天朝上国的至尊地位,隔三差五地来朝觐进贡,让他们面子上好看,这就够了。
德州郊外北营村那些温姓和安姓的居民,现在已传到二十代以后了。他们生活得很平静。离东王墓不远还有一座清真寺,是他们做礼拜的场所。时间可以同化他们的血统、语言和生活习俗,但宗教信仰的旗帜却不会轻易因时间而黯淡,因为,那是潜藏在他们血缘深处最神秘的母语。
郑和的宝船在南中国海和印度洋消失之后六十年,西方才有了哥伦布的远航,而且船队的规模与郑和也不可同日而语。但就其对世界历史的影响而言,哥伦布却要大得多。这种错位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