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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天我都呆在我的藏身之洞里,看着太阳静静地往大海里落去。一个人也没有。很久很久以来我都希望这么一个人呆着,没有人在我身旁喋喋不休。我在想山脉,想宽阔的山谷,想玻璃窗,想我守候父亲到来时的一切。这是我一直带在自己身上的一幅场景,无论我在何处,只要我需要孤独,我都会想起它。这幅场景,即使我把自己关在格拉维利埃街那间昏暗的小房间里,我也看得见它,它就绘在房间的花墙纸上。我依然能够想起来。我的爸爸穿过草丛,停在我的面前,还有那排石头棚屋,我和妈妈就是到了那里。那静谧,那惟一的风在草丛中的呜响。还有他们拥抱亲吻的时候的笑声。就像是在这里,这里也是这么静谧,只有风在灌木丛中呼啸,蓝天万里无云,在山谷的深处,一切雾蒙豢的,幽远广阔,山脊时隐时现,就像是海中的岛屿。我一直保留着这一切,深植在脑中,在西蒙·鲁本的车库里,在格拉维利埃街的公寓里,我们在那里从来没有出去过,即使西蒙·鲁本对我们说德国人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们也没有出去过。就这样,在我的脑中,始终有这山,这一直伸往天际的草坡,这烟雾缭绕的山谷,还有在黄昏时分村中冉冉升起的袅袅轻烟,裹入了透明的空气之中。
这才是我所要回忆起的一切,而不是那些可怕的声响,那枪声。我如同在梦里一般地走着,而妈妈拽着我的胳臂,喊着:“过来,我亲爱的,快来啊,快逃啊,快逃啊!”她把我往山脚的方向拖,我们拼命地跑着,穿过磨擦着我的双唇的草丛,我在妈妈前面跑着,尽管双腿在颤抖,而她的声音就这么怪怪地颤着,喊着:“快逃啊,快逃啊!”
在这里,在我的藏身之洞里,我似乎第一次能够忘记这些声音,这些词语,我不再看见这些自己臆想出来的镜头,因为风,阳光,还有大海进人了我,洗净了一切。
我就留在这里,我的位于群石之中的藏身之洞里,一直到太阳已经差不多接近海平线了,它隐入了锚地另一头的半岛的树影中。
接着,突然间我感到了寒冷。寒气随夜而来。也许是因为饥饿和干渴,还有疲惫。我仿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停止过行走和奔跑,从我们下山的那天开始,我们穿过高高的草丛,草尖刺痛着我的双唇和双腿,而就从那天开始我的心一直这么疾速而疯狂地跳着,在我胸口突撞不止,仿佛一头受惊的动物。甚至是在格拉维利埃街那套阴暗的房子里,我也没有停止过行走和奔跑,我直这么气喘吁吁。来给我看病的医生叫做罗斯,我没有忘记过他的名字,虽然我只见过他一次,因为我一直昕到妈蚂和西蒙·鲁本舅舅念叨蕾他那奇异的名字:“罗斯先生说过……罗斯先生去……罗斯先生认为……”我曾经想,当他来的时候,当他进到我们那悲惨的房子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明亮起来,闪闪发光。然而,当我看到他是个又矮又胖的秃头老好人,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时,我也没有真正感到失望。他隔着我的内衣进行听诊,然后又摸了摸我的头颈和手臂,他说我患了哮喘,说我太瘦了。他给了一点治哮喘的桉脑糖片,还对妈妈说我得吃肉。肉!他是不是已经怀疑到我们只吃些妈妈从菜市场拣来的烂菜叶,有的时候甚至只是些菜皮。但是从那天起。妈妈一星期买两次头颈和爪子之类的东西,和稀饭一道煮了给我喝。而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罗斯先生。
我想到了这一切,就在夜幕降临海岸之际,困为我觉得就在这藏身之洞里,我仿佛第一次停止了行走和奔跑。我的心也终于可以在我的胸口平静地跳动了,我可以毫无困难的呼吸,我的气管也可以不再呼呼地响了。
天亮以前,是狗吠将我惊醒的。水手们在我睡的洞穴里找到了我,他们把我带回了军火库。当我走进大厅的时候,妈妈从床上站起身来,她走向我,抱住我。她什么也没有说。我也无法对她说些什么,无法解释缘由,无法求她原谅。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一天一夜了。这一天一夜已深植在我的深处,还有大海、风和蓝天。现在,他们再也不能把我投入监狱了。
谁也没有说什么。但是那些一直不曾认识我的人现在跟我和声和气地说话了。牧羊人走到我身边坐下,他用一种在我看来十分奇怪的礼貌和我说话。我仿佛觉得就在那里,在我丛岩之中的藏身之洞里,过去了好多年好多年。现在我们一直在说话,整个一天都在说,我们席地而坐,靠着那高高的窗子。约伯·约埃尔也和我们坐在一起,他谈论着耶路撒冷,我们的民族的故事。他说宗教的时候我尤其喜欢。
我的爸爸和妈妈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宗教。西蒙·鲁本舅舅有时倒会说起,宗教的仪式,节日还有婚礼。但是对于他来说这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既不止人害怕,也毫无秘密可言,只是些习惯而已。而如果我问他一个有关宗教的问题,他就会发脾气的。他皱起眉头,斜看着我,而妈妈就站着,好像是她的罪过似的。这是因为,据说爸爸不是信徒,而是共产党。所以西蒙·鲁本舅舅不敢让犹太教士到家里来,而他说起宗教的时候便总是满怀愤怒。
但是当牧羊人和约伯·约埃尔谈起宗教的时候,他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喜欢听他们说,偷偷地看着他们,牧羊人那金黄色的头发和胡子,还有约埃尔那苍白的脸庞,他的黑发,他的消瘦的侧影。他的双眼呈一种几乎发白的绿,就像马里奥,我想马里奥才是真正的牧羊人。
这真奇怪,就像这样谈论着宗教,在这间我们被囚其中的大厅里。牧羊人和约埃尔低声谈论着,怕搅扰到别人,就像我们是埃及的囚徒,就像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就像那可怕的声音马上就要回响在天际和山脉之中,而光明即将在沙漠中闪耀。
我,我提一些愚蠢的问题,我想一定是够愚蠢的,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爸爸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我问为什么上……是无法称呼的,为什么我们看不见他,为什么他要躲起来,而他在过地球上无所不能啊。约伯·约埃尔摇着头,他说:“他不是无形的,也不是藏起来了。是我们自己无形,是我们自己藏起来了,是我们自己在阴影里。”他经常说这个词:阴影。他说宗教就是光明,是惟一的光明,而人类的整个一生,他们的行为,他们所构筑的一切伟大的奇迹都只是些阴影。他说:“真正做了一切的是我们的父亲,我们都是他生的。以色列圣地就是我们的出生地,在那里光明第一次闪耀,那里诞生了第一批阴影。”
我们坐在栅栏窗旁,我仰望着湛蓝的天空。“我们永远也到不了耶路撒冷了。”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已经太累了,想不动了。我想要重新回到岩间的藏身之洞去,就在大海的上方。“也许耶路撒冷并不存在?”牧羊人凶巴巴地看着我。他那温和的脸庞因为愤怒都走了形。“你为什么这样说?”他慢慢地说,但是他的眼睛里分明闪着不耐烦。我说:“也许是存在的,但是我们到不了那里。警察不会让我们走的。我们得回巴黎。”牧羊人说:“即使他们今天不让我们走,我们明天也要走。或者后天。而如果他们不让我们乘船走,我们就走着去,哪怕得走一年。”他不是因为要走才说这话的,而是因为他自已想要看到这宗教的诞生之地,这第一本书的诞生之地。看到他的眼里闪耀着这样的光芒,我的心不由又狂舞起来。既然他这样强烈地想去耶路撒冷,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会到那里。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漫长漫长,我们被遗忘了。有人说他们要起诉我们,然后把我们统统赶回巴黎。当我看见妈妈沮丧悲哀地坐在她的床上,眼睛定定地看着地面,因为冷浑身上下裹着美军的被子,我觉得心都揪紧了。我对她说:“不要悲伤,妈妈,你会看到的,我们可以跑。我有个计划,我们能逃走的。”这不是真的,我没有计划,而自从我那次逃走以后,士兵一直都在监视着我。“我们能到哪里去呢?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他们都会抓住我们的。”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你会看到的,我们沿着海岸一直走,走到尼斯,到西蒙舅舅的哥哥家。然后我们再到意大利,希腊,一直到耶路撤冷。”我没有一点概念到以色列圣地要穿过哪些国家,但是牧羊人谈起过意大利和希腊。妈妈绽开了一丁点微笑。“那孩子,我们上哪儿去弄过笔旅行的钱呢?”我说:“钱?这没关系,我们一路走一路打工。你看,只要我们两个在起,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由于自己在说,我甚至到最后也相信了。如果我们在路上找不到工作,我就沿街卖唱,或者在人家院子里唱,脸涂得黑黑的,戴着白手套,就像伦敦街头的敏斯特人,要不然我就学走踩高跷,我会穿上贴满金片的紧身服,而行人就往旧帽子里投几枚硬币,妈妈则总在一旁监视着,因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坏人。我甚至想过牧羊人也和我们一道在意大利走,还有约伯·约埃尔,穿着他的黑衣服,带着他析祷用的匣子。他和人们谈宗教,谈耶路撒冷。人们就团团围着他坐着听他说,他们给我们吃的,也给我们一点钱,尤其是那些女人和年轻姑娘们,因为牧羊人有一头漂亮的金发。
我得制定一个逃跑的计划。成夜成夜我的脑袋里都转着这个念头。我想好了所有的躲避警察和水兵的计谋。也许我们可以跳入大海,套好救生圈在海浪里游泳,或者划木排也可以,直到穿过了意大利边界为止。但是妈妈不会游泳,我也不能肯定牧羊人会不会,还有约伯·约埃尔,他是不是会穿着他那袭漂亮的黑衣。带着那本书投入大海之中呢。
再说,他也不会接受离开他的大家庭的,他不会把他的人民留在这些使我们沦为囚犯的敌人的手里。要走就得一起走,老人,女人,所有被囚的人,因为他们也有权利去耶路撤冷。而且教士决不会抛下别人独自一人逃往耶路撒冷的。困难就困难在这里。
在这间我们被囚的大厅里,我最喜欢的是那些长长的下午,饭后,太阳从高高的窗子里照进来,稍稍驱走了一些阴潮的凉意,女人坐在投在灰色石板上的被切成长方形的太阳的影子里,她们把被子平置在地上,就像铺地毯一样,孩子们在身边玩儿,她们就在一起聊天。她们谈话的声音奇怪的回响着,仿佛蜜蜂一般,嗡嗡的。而男人,他们留在大厅的深处,低声说着点什么,一边抽烟一边喝着咖啡,他们坐在行军床上,声音比较低沉,可是间或夹杂着突然高上来的话音,或是笑声。
但是我更喜欢听约伯·约埃尔讲故事。他过来席地而坐,太阳正好从扇窗广上投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他和孩子们在一起,那头黑发,那身黑衣如同缎子一般闪闪发光。开始约伯·约埃尔只是对我和牧羊人雅克说的,他声音压得低低的,怕搅扰到别人。他打开那本黑色的书,慢慢地念着,起初就是用那种美丽极了的语言,尖尖的,我以前在圣·马丁的寺院里听到过的。接着他就用法语说,语速也很慢,他在找词,有的时候牧羊人会帮助他,因为他法语说得不是那么好。后来妈妈也来了,还有孩子,那些外国女孩和男孩,他们都不懂我们的语言,但是他们也留下来听他说。当中有个女孩叫做朱迪特,她穿得破破烂烂的,头上总是围着一条花围巾,像个农妇。我们都等着约伯·约埃尔开始,而当他开始说的时候,好像是一种源自我们体内的声音在述说我们所听见的一切。他讲法律,讲宗教,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似的。他在说什么是灵魂,他说得很简单,同时说着阴影,正义,阳光,还有孩子的美丽。接着他拿起《创世纪》,就是西蒙·鲁本舅舅在我们临行前给妈妈的那一本书。世界上没有比人类的起源更美好的了。他起先是用一种神圣的语言在说这些词,慢慢的,每个词,每个音节都在回响。有的时候我们简直相信我们什么也不曾明白,只有在我们这间牢房的寂静里,听着这神圣语言的词在这里回响。因为在这一瞬,所有的人都停止了闲聊和争论,甚至那些老人也都纷纷来听,坐在行军床上。这是上……的词,是他在创造这世界以前悬于天际的词。约埃尔轻轻说这个名字,就这样,“埃洛希姆,埃洛希姆,他一个人位于众人之中,他是芸芸众生里最伟大的一个,他独自一人,他就是他自己,他无所不能……”他在讲最初的日子,就是在这里,在这间大厅里,有着长方形的窗子,太阳投下的影慢慢地在地面上转着。
“就这样,起初,埃洛希姆是天人,地人。”
我说:“人?天和地都是人吗?”
“是的,是人,第一批造世主,就像埃洛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