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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其上,像块阴暗的大斑点,带点铁锈色,带点土黄色,尽头赴,便是那条灰尘滚滚的公路。在这里,山顶午后的寂静之中,我喜欢想像着阿卡的屋顶,那各种各样的屋顶,平的,穹形的,还有塔楼,老的城墙,在海面上,海鸥在风中飞翔,还可以看见渔船一脉细细的风帆。现在我明白过来这一切都不再属于我们了。阿卡,在有一天,阿拉伯士兵们穿得破破烂烂地回来了,他们被打得头破血流,腿上绑着胡乱包扎的绷带,武器也没了,脸上印着饥饿和于渴,有些人还是孩子,可是已经被战争和疲惫变成了成人。在他们身后,还有女人,谈子和残疾人,这队伍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那里,而当他们到阿卡城墙前的时候,他们没敢过城门,只是就地躺在橄榄园中,等着分给他们的一点面包、水和酸奶。那是春天,他们讲述了在海法所发生的一切,在老城区狭街窄巷市场里的战斗,那些横陈的尸体,背部朝天。于是他们就向阿卡城走过来,沿着大海,在广阔无边的沙滩上走了整整一天,太阳和海风,他们都要烧起来了,一直才走到我们这座城市的城墙前。
我想起来,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城里游荡,我穿着一条很长的裙子,裹着面纱,弯着背,拄着棍子,装成一个寻找食物的老太婆,因为人家说城里有的强盗躲在难民里,他们会强奸年轻的女孩子。在城门口,我看见所有的这些人都躺在地上,躺在灌木和橄揽树丛中,就像是成千上万的乞丐。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但是他们没有睡着。他们的眼睛因为高热,干渴而圆睁着。还有人点着了火,在梅滩边,黄昏的幽暗之中,远远地照着这些被战败的脸。老人,女人,还有孩子。远远望去,这些在海滩上,沙丘里的人仿佛是被弃置遗忘在这里的一样。他们没有抱怨,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而这寂静却比叫喊和呻吟来得更为可怕。只是时不时的,有孩子会抽泣几声,随即也就停了。只剩下了海浪涌向海滩的声音,那长长的波涛一浪接着一狼,磨蹭着岸边搁浅的小船。
我在这些身体中走了一会儿,我是那么同情他们,都忘记装成一个老乞丐了,然而突然我丧失了勇气,往城里的方向走回去。在城门口,有个武装的士兵想要拦住我,他生硬地问:“你上哪儿去?”我说了名字,和我父亲的房子。接着他嘲笑地问像我,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一个人在外而干什么。我没有回答就走了。我感到羞愧,为我刚才所看见的那一切。
接下去的日子我开始听到在城市周围响起的火力相接的声音,还有震天动地的炮响.这是夏天前,德鲁兹人存哈嘎纳日日夜夜地作战。于是所有健全的男人全都出发去打仗了,我的父亲艾哈迈德也和他们一道去了北方。他把房子交给我,然后对我进行了祝福,就走了。他也是,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我才得知他在轰炸纳哈里亚的时候死了。
接着带篷卡车来了,要把城里居民带往别处安全的地方去。士兵来了,他们住进我的房子里,而我,登上了卡车。
卡车在阿卡的门前开动了,那些留下来的人目进着我们离去。卡车有开往各个方向的,往康塔拉,纳巴替,或是往南方嘎萨去的,再不就是往图尔甘,热南,拉玛拉去的。据说有的卡车一直开到阿曼的盐城,那是在约旦河的另一边昵。阿玛·乌伊雅和我都不知道我们这是上哪儿去。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我们也会落到那个地步,成为那些我所看见的被弃置遗忘在城墙下的人。
奴尚难民营也许是这尘世的日日,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还能更糟糕的了,因为在这里无可希望。日子都粘到一块儿了。他们就像这细小的灰尘,无处不在,无可见,无可触,但是它可以覆盖一切,衣服,帐顶,头发,甚至皮肤,一种我能够察觉出分量的灰尘,它混杂在我喝的水里,我能够在食物里感觉到它的味道,而当我夜里醒转来,它的味道就停留在我的舌头上。
奴尚难民营有三口井,那是在干涸河的河床上凿的三个洞,周围有一圈石子,上面覆着旧的木板。清晨,黎明时分,太阳还藏在山坡后面,天尚是一片澄明广阔时,我就带上桶去打水了,这是夜里的水,清凉明澈,因为还没有人来污染它。然而打水的大队人马已经向着井的方向走过来了,都是些女人和孩子,连绵不绝。起初,我们刚到难民营的时候,还可以听得见说话声,笑声,就仿佛过里和世界上其它任何一个地方一样,是一个没有战争也没有牢笼的地方。女人打探着彼此的消息,到处传播着闲话,绘声绘色地谈论着什么,仿佛这一切都无所谓似的,仿佛她们只是在旅行,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她们同:“你是哪儿人?”然后是响亮的回答声,说着她们出生的地方,结婚的地方,还有孩子出生的地方:恰齐里亚,雅法,啥甘,沙法,阿穆尔,还有她们都认识的人的名字,阿卡,阿尔盖次,纳布鲁斯的老街,生活在马拜拉岩洞附近的哈姆萨,在犹卡南教士教堂旁边摆鞋摊的鞋匠的母亲玛利卡,还有住在大天主教堂那边,就是格鲁伯·帕沙用来放大炮的那间教堂那边,有三个女儿的阿伊莎。我听到了好些名字,穆哈里德,热巴,凯撒里耶,唐杜拉,雅儒尔,纳齐拉,迪特,路德,拉迈德,卡夫尔·撒巴,拉萨兰,阿斯加兰,嘎萨,塔巴里雅,路玛奈,阿拉拉,所有的这些名字都在清寒的空气里奇怪地回响着,在井的周围,仿佛它们都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阿玛·乌伊雅太累了,所以她没法到井边去昕这些名字。于是,我带着两桶水回去,把水放在我们住的小棚屋的门口,然后我就把自己听到的这些东西讲给她听,甚至是那些我无从知晓的名字。她听着,时不时地摇着头,好像这里面有一种我无法明白的含义。我的记忆力非常之好。
这只是在最初的时候,因为渐渐的,这说话声便随着日渐干枯浑浊的泉水一道弱了,没有。现在,得把水桶小心翼翼地倒上一两个小时,让泥沉淀下去,才能把水灌到壶中。而太阳依旧每天升起,照在这越来越酸,越来越红,似乎都被烤焦了的大地上,照在细细的灌木枝上,照在耷拉着脑袋的郁郁的金百合花上,照存干涸河的河谷上,木板和纸板搭起桌的破房子上,破帐篷上,还有那些用汽车皮,汽油桶,以及用铁丝缠绕起来的轮胎做成的临时避风避雨之处。每天早上祈祷之后,所有的人都担着太阳从山坡后面升起来,除了老莱拉,仿佛她的名字就注定好了她的命运一般,因为她瞎了,瞪着那两只白白的眼球她看不见太阳。她就坐在她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喃喃有声地念着不知是祈祷还是咒语的什么东西,等人给她送一点吃的和喝的,每个人都晓得如果有一天大家都忘了她,她一准要饿死。她的儿子在战争中都送了命,就是在海法被占领的时候,自此她便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界上。
渐渐地,就连孩子也不再跑叫,不再在田边打架了。现在,他们就坐在破屋子边的阴处,坐在满世界的灰尘里,饥肠辘辘,活像一群狗,太阳移动,他们便也随着移动。除了在太阳接近了午线也就是分配食物的时候,他们才站起身来。
我塑着他们,这是面镜子,照出了我自己的虚弱和沮丧。这些孩子当中的大多数人,尤其是穷人,失去了父亲或母亲的孤儿,或是那些从沿海的村庄里冒着硝烟炮火逃出来,身无分文,没有食物的孩子,他们童年的轮廓似乎已经被一种没有来由的衰老所吞噬了。小女孩都是廋伶伶的,弓着肩,罩着过于肥大的裙子,小小的身体仿佛在衣服里飘。小男孩几乎是光着身子,双腿弯曲,膝盖突出,皮肤是一种烟灰色,头皮上长满了癣,眼睛里也尽是虫子。我注意的尤其是他们的脸,我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因为我不愿意真的看见什么:那脸上的我不曾明白的表情,他们那种空茫,遥远,陌生的目光,燃着高烧般的火焰。当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奴尚难民营里,沿着一排排房子,沿着那些涂着沥青的纸墙,那些旧木板走的时候,我到处看见的都是这些脸,建些空茫而罐远的目光时不时地就出现在我的跟前,就像在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脸,一个十六岁的我,可是已经被窃去了美丽,也许不耐烦的眸子犹在询问,但是那脸已经是一个老妇人的脸,皱纹纵横,衰败暗淡,写满了不幸,一张接近死亡的干瘪的脸。
无沧我走到哪里,看见的都是这张脸,我的脸,还有那双经脉突出的瘦伶伶的手,以及我那虚弱轻飘犹如一片阴影的身体。别人见到我都调转过目光,或者刚好相反,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躲在他们的袍子里,就像是躲在岩洞深处,什么话也不说,但是目光里有种沉默的疯狂。
现在,即使是在井边,女人也不再谈论了。她们不再抱怨,不再念叨那些城市以及失踪了的人的名字了。一个夏天都没下雨,井的水位继续在降下去,系着绳子的水桶放下去,在泥泞的甚至是乌黑的井底刮撩着。
水越来越少了,我们于是不能洗澡,也无法洗衣服了。孩子们的衣服弄上了各种各样的污迹,粪便,食物,泥巴,女人的裙子也因为积满了污垢而变得硬梆梆的,就像是树皮。
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黑着脸,头发缠结,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腐肉的气味,闻得我直犯恶心。我们这时和一个沿海一带(萨尔加)的农妇住在一起。她身上的那股味道我实在忍受不了,所以只好夜夜搬到外面去睡,蜷缩在一张旧屋顶下,躺在满路灰尘之中。
只有当我可以远离难民营的时候,我才感觉好些。一大清早,我就一直爬到石山顶上,老纳斯的坟墓那里。有一天,在路上,我第一次看见一只牲畜渴死了。这是塞伊德的一条白狗,就是老纳新小儿于塞伊德,我认识这条狗,因为老人对它很好,在他将死的时刻,它经常躺在他的身旁,前肢趴在地上,头竖着。我好像没有听说它有名字,可是那时老人无论走到哪里它都跟着。老人死的时候。狗一直跑到山上,他的坟墓旁,第二天才下来。而从此以后,每天早上它都登上山坡,一直到夜幕降临才下山。但是水变得越来越珍贵了,而这天早上我碰到它时,它正在死去。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声音很大,我在下面就听见了。它躺在灌木丛中,在初阳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它显得那么瘦弱,那么无力,就像是一团斑点。我走近它,抚摸着它,可是它没有认出我来。它已经接近死亡的边缘了,眼睛呆滞,身体在轻轻地颤抖着,黑色的舌头肿着,伸在嘴巴外面。我一直陪它到最后,就坐在地上,此时太阳光已经越来越强烈了,令人晕眩。我想起了老纳斯说的那句话,他不断重复着就像是重奏一般的那个问题:“太阳不是照耀在每个人的身上吗?”此刻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际,毫无希望地炙烤着大地,炙烤着孩子们的脸庞,炙烤着正在死去的狗的皮肤。我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一切,这样的一种不幸,就是这种阳光的力量,那么的无情,就在被它炙烤着的大地上,生命在中断,在消逝,每一天每一天,都会有新的东西被夺走,这痛苦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盲目,不可理喻,如同老莱拉在她岩洞里的喃喃低语。
就是因为这个萨迪·阿布·塔里布.也就是我后来的丈夫巴达维人,不识字的他听说我曾经在阿尔一加萨上过学,便要我把我们在这里,在奴尚难民营所忍受的一切写出来,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让所有的人都记住不忘。我听了他的话,因此我把这里的生活一日日地记下来,记在我随身带的这本学生用的簿了上。我的父亲艾哈迈德在他出发去那再也无从回来了的北方之前,想要教会我读书认字,像个男孩那样,因为这样我就能读懂《古兰经》,能够算账,还能像其他上学的男孩一样解决几何问题。他又怎么能够想到有一天我会用这些知识来写一本回忆录呢?但是我觉得他是赞成的,所以我听了萨迪,也就是巴达维人的话。
这也是为她写的,就是那个在我簿子上方写下她的名字的女孩,在拉顿泉附近的公路上,艾斯苔尔·格莱美,我希望她有一天能读到这本日记.希望她有一天可以一直走到我的身边来。就像那一天,她向我走来,而我在她的脸上读出了我自己的命运。在那么短暂的一瞬之间,我们彼此交融,仿佛我们一直以来就注定要在此相遇。有一天我记完了这车簿子,我会把它交给一个联合国的士兵,让他把这些回忆转交给她,找到她所在的地方。就是为了这一点,尽管我被孤独和疯狂包围着,我仍然有无穷的力量要把它写下去。
我刚才在说那条白狗死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