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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星星-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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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天色已经晚了,我没有胆量沿着那条游者常走的碎石路回去。于是我在斜坡上坐了下来,离那几座木棚不太远,躲在一段小石墙下避风。我望着山,望着我以前把眼睛都望穿了望痛了望昏了的地方,我在等父亲来接我们。但是现在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
就在我妈妈和我出发的同一天,往意大利的公路上,我父亲陪着一群难民在穿越国境,在贝特蒙上方。将近中午的时候,他们遭到了德国人的袭击。“跑啊!逃啊!”盖世太保冲他们叫着。但是由干他们想要从高草丛那里逃走,一梭子机关枪把他们撂倒了,他们相继倒了下去,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有个年轻的女人先是藏在灌木丛中,后来又躲到一座废弃的牧羊人的窝棚里,侥幸躲过了这一切,就是她把这事说出来的,于是伊丽莎白回到了法国,她要落在丈夫死去的这块土地上。她把这一切写在她唯一的封长信里,那是小学生作业簿上的纸,她的字体娟秀而优雅,她写下了我父亲的名字,米歇尔·格莱芙,还有所有那些与他一起死的男男女女的名字,他们都死在草丛里,在贝特蒙的上方。现在,她也是的,她与他在同一块土地上死去了,而她的身体就被关在我随身带着的这个铁皮盒子里。
我在公路上走了一会儿,往圣·马丁的方向。我听见了激流那静静的水声,还有暴风雨前的雷鸣,在我的身后,便是一团团的乌云。是一群英国旅游者让我搭了他们的车,把我一直带回村里。虽然是旅游的季节,我还是在旅馆里找到了一间房,在中央大道的下面,一座我不熟悉的老房子里。
我还是想看看我父亲死的地方,贝特蒙。第二天一大早,我乘上公共汽车,一直到公路岔口,然后我向山谷深处走去,走到那座荒弃的旧旅社那里,以前这里曾是公共浴室。我沿着淡黄色激流上方抬级而上,然后转上了蜿蜒山中的那条小径。我想菲利捕和米歇尔一定很喜欢这里的景色,清晨的阳光在草坡上,岩石同闪耀着。在维苏比亚山谷的另一边,那高高的蓝色山脉仿佛云一般轻轻地飘着。
有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我都没有听过这份静谧了,没有体会过这种安宁的滋味。我想起了大海,就是我那天早上看到的大海,我把头探出“七兄弟”号的船舱,那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简直就像是个传奇故事。当太阳轻轻扫过船舷,燃亮海浪的峰尖,我想像过我父亲就在这只船上。就像他在说耶路撒冷,这座光明之城,就像是崭新的圣地上方的一朵云或是一个奇迹。这座城市在哪儿呢?它真的存在吗?
我在山边停下了脚步,就在这里走进了那片高高的草坡,马里奥还在草坡里找过蟒蛇,在这草坡里我还梦想过父亲会从中走来。太阳厉害极了,在天空中央的位置闪着光,在地上投下一团又一团的影子。山谷犹自笼在清晨的薄雾之巾,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座房屋,没有一点声音。草坡静静地伸向天际,仿佛没有尽头似的。惟一的痕迹仿佛就是那路。
我知道他们就是从那里走过去的,我父亲走在头里,难民就跟在他的后面,像印第安人似的这么一长条,女人都裹在头巾里,然后是哀怨的,或是仍自无忧无虑的孩子,男人在最后,带着箱子,干粮包,还有羊毛被。我的心跳加快了,继续翻越草丛往山上爬去。这是夏天将尽的时候,就像是十四年前,我仍然记得非常清楚:广阔无垠的天空,蓝蓝的,仿佛一直能够看透到窄间的深处去。那草好像是要烧着了,还有蝗虫尖利的叫声。在幽深的山谷上方,鸢盘旋看,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我的心跳得快极了,因为我正在走向真实。所有的一切都还在那里,我并没有忘记,这就是昨天,我和妈妈走啊走啊,在尖得戳人的石子路上,走向山谷的深处,走向意大利,穿过暴风雨的云团。女人坐在路边,她们的包袱放在身旁,她们的眼神是那么空茫呆滞。这里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令人陶醉。也许村里的农庄主才割过,而现在它们又开始繁殖茂盛起来了。当我沿着小径往草坡上走去肘,汗水顺着我的面颊,我的背流淌下来。现在,我站在一片广阔的草坪之上,上面就是群山的岩石。我站得那么高,简直都看不见山谷深处的地方了。太阳重新往幽蓝的群山落了下去,翻山越岭到了另一个斜坡上。云慢慢膨胀起来,奇妙极了,接着某处便传来了雷鸣声。
在我面前,是牧羊人躲风避雨用的小窝棚。都是石头搭建的,看不出年代。也许早有人们在此建城,建庙建教堂之前它们就在这儿了。渐渐地走近它们了,我觉得在身体深处仿佛传过一阵轻颤,虽然太阳依然散发着热量,虽然青草依然散发着那股醉人的气味,可是那颤栗竟越来越剧烈。突然,我知道了,我甚至敢肯定。就是在这里,他们就躲在这里过,在这些石棚里。难民到的时候,这些凶手就出来了,他们用机关枪扫射着,还有个人用法语在喊:“逃啊!快!快!逃啊!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就是盖世太保的人喊的,他穿着一身优雅的灰色制服,戴了顶毡帽。那些女人和孩子于是奔跑着穿越草丛,还有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婆,那些男人,都像受了惊的动物一般到处乱窜。接着纳粹士兵便扣动了板机,机枪扫过草丛,尸体应声而落,相叠相加,恐惧的尖叫淹没在了血流里。还有人没有给扫到,试图往山坡下跑,沿着他们爬上来的那条小径,但是子弹仍然穿背而过。包袱,箱子,面粉袋散落在草丛里。到处都是衣服,鞋子,就好像是在玩游戏。士兵没有去管那些行李。他们拖着死人的两只脚,把他们统统拽到石棚那里,然后就把他们弃在了阳光下。
晚上,开始下雨了,落在草丛里,落在石屋上。小路穿过高高的草丛,一直延伸到黑影绰绰的山谷深处,就像过去那般。那时,草尖刚好齐到我的嘴唇,那时走在草丛里我就不知身处何处。没有一个人到这里来的。也许在这夏末,会有一群羊,由一个聋老头赶着,他吹着口哨和他的小狗说话,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云慢慢划过天空。
我下了山,几乎是跑下去的,穿过高高的草丛,沿着那条滑滑的小路。那相缠相爱的蟒蛇还在吗?还会有人像马里奥那样懂得呼唤它们,就那样轻轻的,哨声从齿间溜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在我身边旋转,仿佛我是世间惟一的幸存者,仿佛我就是在战争中剩下的最后一个女人。现在,我觉得那座光明之城,我父亲一直想要看到的光明之城就在上面,耶路撒冷,是的,就在那草坡上,那天堂里的穹顶,那连接尘世与云朵的清真寺。
山谷里温温热热的,那影影绰绰的一切。雨落在公路上,也发出一种柔和的声音。我是搭一个意大利人的车回去的。我终于知道自已是在找什么了。两天以后,菲利浦和米歇尔也会来到这里。我和他们一道从大海的另一头出发来到这里,我们的国家有如此美丽的阳光,或许它是在孩子的眼里才格外的灿烂,就是在这样的眼睛里我想要驱走所有的苦痛。我知道一切都将开始。而我还在想萘玛,那么久以前走失的我的姐妹,在公路的尘云之中,我得找回她。

黄昏里的大海美极了。水,地,天都融为一体。轻雾弥漫,不知不觉地遮住了海平线。还有这任车身人影都打破不了的静谧。堤坝上,一切都是静静的,艾斯苔尔坐着。她定定地望着前方,眼睛几乎一眨小眨。一连好儿天她总是到这里来,在太阳西沉的时候眺望大海。今天是最后一晚了。明天,菲利浦和米歇尔要来了,他们一起再乘火车到巴黎,到伦敦。得离开,得忘记。
每天晚上,在同一个时刻,渔民总是准时地回来安身。在防波堤的水泥板上,他们精心准备着他们的诱饵。缆绳,绕线筒,在他们的手势里有一种准确而肯定的意味。艾斯苔尔很喜欢看他们。他们那么忙碌,那么精心,仿佛世界上其余的一切只是做梦似的,是一种谵妄,是沿着疯人院走廊独自流浪的疯子的想像。于是艾斯苔尔想这才是现实,黄昏中的这些渔民,现在他们正要往海上撒下去的线,那呼啸而过抽打着海浪的浮子,还有当渐渐花了的太阳消失在轻雾之中时那粼粼的波光。艾斯苔尔的日光迷失在了眼前广阔的海面上,灰蓝色的,接着她看见了一只三角桅的小帆船,只这一只,正慢慢地穿雾而来。
仍然是夏末时分。日头变短,夜晚突然就降临了。尽管空气依旧温热,艾斯苔尔还是冷得哆嗦了一下。防波堤上,渔民打开了收音机。歌声随着海风一阵阵地涌过来,这是一个女人在唱,声声高亢,用的是假声,由于山间雷雨的干扰,有时还会有噼噼啪啪的声音。
渔民时不时地会过来,他们用一种嘲凳的神气看着她,还用尼斯话在讲着什么,艾斯苔尔怀疑是在讲她,因为他们一边讲一边还在轻声地笑着。有些还是很年轻的男人,大约是她儿子的年龄,穿着玫瑰红的短袖衬衫。他们能说她些什么呢?她想像不出来,像她这么一个人,穿得仿佛流浪汉似的,开始斑白的短发,脸尽管已被山间的太阳晒得黝黑,却仍旧很孩子气。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她喜欢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那种略显粗俗的歌声和他们的笑声。这是种证明,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存在的,这平缓的大海,这水泥板,这在轻雾中慢慢前进的风帆。它们都不会消失。她觉得那轻风,那闪着光的轻雾钻进了她的身体。大海也进入了她的体内,包括这波动,这辩粼的波光。这是一切都在碰撞,一切都在改变的时刻。有很长的时间了,她几乎要忘了这种安宁,这种漂流的感觉。她想起了在船的甲板上度过的那个夜晚,那时没有了土地,也没有了时间。那是过了里窝那之后,也许在更南面一点儿,坐船穿越墨西拿海峡。尽管船长不允许,艾斯苔尔还是爬上梯子,从开了一条缝的舷窗上爬了出去,她在甲板上顶着冷风往前爬啊爬啊,一直爬到驾驶舱那边,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简直像个小偷。正好是西尔维奥当班,他随她去了,什么也没有说,就像是没有看见她似的。艾斯苔尔理在想起来那船就这样在平整的海面上往前滑去,在夜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她想起了船艏那柔和的声音,还有甲板上随着马达起伏的那种震颤。在艏楼里,水手们打开了收音机,听着那种嚷嚷的,夹杂着噼噼啪啪噪音的歌,就有点儿像此时渔民听的这种。那是美国人的广播,在西西里附近,在丹吉尔,爵士乐随着海风一阵阵地飘出来,搅了这夜,人们不知目的地在哪里,他们迷失在了这空间中。这一切都远了,然后又回来了,比利·郝力傣那粗矿有力的声音唱着《寂寞》和《做作的女人》。还有阿达·布朗,杰克·都派,小简妮·琼斯在钢琴上滑动的手指。这些名字都是后来牧羊人雅克告诉地的,在拉玛·由哈南,在诺拉的房间里.他们用一台老式留声机听唱片。《嫉妒的心》,艾斯苔尔还能记起这首歌的曲调,还能低声地唱,在加拿大,走在街上,她就这样唱着,在圣母街的公寓里,就是这歌陪她度过了那些寂寞而寒冷的日子,那些流浪的日子。现在,在防波堤上,在渐渐变黑了的大海前,她仿佛仍然随着渔民的收音机里的歌声在向前去。她想起来了,就像从前那样,往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去,往大海的另一边去。但是她的心发紧了,因为她想起这对于伊丽莎白来说已经都不存在了,她再也不会旅行了。那船不再在平整的海面上滑动了,被比利·郝力傣的歌声带走了,因为伊丽莎白停止了呼吸。她是在夜晚走的,一个人死在帆布床上,没有人握着她的手。艾斯苔尔进了房间,看见了她那苍白失血的脸向后翻着,枕在枕上,眼皮上有深深的阴影。她俯下身去,靠着她冰冷干硬的身体,她说:“不要现在就走,我求求你。再留一会儿!我就要跟你讲意大利,讲阿芒蒂亚的。”她大声说着这一切,紧紧抓住那冰冷的手,想要把自己的热量送进这生命之火已经媳灭了的手指里。护士进来了,她在靠门口的地方站着,什么也没有说。
现在,一切都远了。就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在那里,连阳光都是不同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另外一种颜色,另外一种味道,人们在谈论着另一些事情,有着另外一种日光。她父亲的声音在呼唤着她的名字,就这样,说,艾斯苔利塔,小星星,还有费恩先生的声首,那些在圣·马丁广场上叫喊着的孩子的声音,特里斯当的声音,拉歇尔的声音,牧羊人雅克的声音在翻译着约伯·约埃尔在土伦监狱里说的那些话。还有诺拉的声音,罗拉的声音。这真可怕,这些声音都远去了。现在天黑了,艾斯苔尔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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