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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场上,这天晚上,人们神经质地来来去去,他们说着各种各样的语言,谁也没有想到拉歇尔。他们装作他们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艾斯苔尔向他们走去,一个个地向过来:“你们有没有看见拉歇尔?你们知不知道拉歇尔在哪里?”然而他们只是撇转头,一副尴尬相,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装作没明白的样子。甚至费恩先生也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摇着头,一言不发。这恶意,这妒意是那么强烈,就是因为这个艾斯苔尔才感到害怕,感到不舒服的。饭店的百叶窗始终关着,艾斯苔尔无法想像在那些悲哀而阴暗的房间里,那些如同洞穴一样的房间里,究竟能有些什么。也许拉歇尔就被关在其中的一间里,她会透过窗缝望着这些在广场上来来去去,谈论着什么的人。也许她看见了她,也许她不愿意出来,因为她以为她和别人一个样于,认为她也和别人一样藏在草丛里窥视她,和别人一般笑她。想到这一切,艾斯苔尔不禁一阵眩晕。她默不作声地往村庄低处走去,在那里,整个山谷还被笼在一层薄雾之中,高高的群山影影绰绰的。
第二天早晨,在广场的低处,桑树庄园的附近,传来一阵音乐声。艾斯苔尔立即向那里跑去,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在那条斜斜的街上,栅栏前,有几个女人停在那里,还有一些孩子。艾斯苔尔翻过墙,爬上栅栏,在她坐惯了的那块树荫里,她看见了费恩先生,他坐在厨房里,他的黑钢琴前。“他们送回来了!他们把钢琴还给费恩先生了!”艾斯苔尔真想回到人群中高喊。但这已经无所谓了。他们的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渐渐地,人们都会聚到街道上来,听费恩先生弹琴。是真的,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演奏过。乐符从幽晴厨房的门中飞出来,在轻捷的空气中升上去,盈满了整个街道,整个村庄。那琴,沉默了这么久,仿佛是自己在诉说独奏。音乐流淌山来,飞旋,闪闪发光。艾斯苔尔爬在栅栏上,在桑树的荫盖下,几乎是在屏息倾听,就这样那从琴中飞的音符径直而来,盈蔓了她的身体,她的胸口。她想,现在,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了,就像从前。她又能重新坐在费恩先生的身边,学他的样子,计手在琴键上滑过,读他事先准备好的写在纸上的那些曲子。她想什么都不会结束的,因为费恩先生的钢琴又回来了。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人们将不再害怕,他们不再伺机报复。拉歇尔将重又走在大街上。给她父母买东西,她会到广场上来,她的那头长发像红铜一样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早,她就会在喷泉附近等艾斯苔尔,她们会坐在棕榈树下谈天说地。她们会说她们以后的打算,战争结束拉歇尔要去维也纳,罗马,柏林唱歌。费恩先生的音乐就是这样的:它让时间停滞,甚至,它会让时间倒流。接着,当他停止演奏的时候,费恩先生出现在厨房的门阶前。他看着大家,眼睛因为光线的原故眨个不停,他的小山羊胡子也颤个不停。他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是在哭。他在花园里走了两步,朝着在街上停下的人群微挥双督,头稍稍向后侧着.在说:谢谢,谢谢,朋友们。人们开始鼓掌,先是几个在街边停下的男男女女,接着大家都鼓起掌来,甚至是孩子,他们在喊,在欢呼。艾斯苔尔也在鼓掌,她想以前在维也纳一定就是这样的,费恩先生在身着礼服的先生和身着晚礼服的女士面前演奏,在他年轻的时候。
星期五,艾斯苔尔第一次进入犹太教堂,那儿在举行撤巴的庆典。每个星期五都是一样的:雅各夫先生,老约伯·艾齐克·撖朗台,总是一家一家地敲门,只要他知道那里住着犹太人。每一次,他都来敲艾斯苔尔家的门,但是他们家没有人去参加撒巴庆典,因为艾斯苔尔的父母都不信教。有一天,艾斯苔尔问他们为什么从来不去教堂参加撤巴庆典,她父亲只是说:“如果你想去,你就去好了。”他从来都认为宗教是一桩很自由的事情。
好几次,艾斯苔尔都走到教堂前,就在那些女人和女孩子准备撒巴庆典的时候。门开着,她看见里面灯火通明,听见神父在咿咿地祈祷。今天,在那扇同样敞开着的门前,她又感到了同样的忧虑。那些女人穿着一身黑,从她面前走过,走进大厅里,看电没有看她一眼。她认出了朱迪特,就是她在学校里的同桌。她的头上围着一条黑围巾,和她母亲一起走入教堂的时候,她转向艾斯苔尔,向她微微致意。艾斯苔尔停留了很长时间,她站在街道的另一头,望着敞开的教堂门。然后突然,她自己也没有明白过来是为了什么,她径直向门口走去,进了教堂。夜幕已经降临,教堂里黑乎乎的,像个岩洞。艾斯苔尔走向靠得最近的那脚墙,好像她想躲起来似的。在她前面,那些女人都站着,包裹在她们的黑披肩里,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只有一两个小女孩转过头来,时不时的,在半明半暗里,可以看见小孩于的黑眼腈在闪光。接着有一个叫做塞茜尔的小女孩,也是塞利曼先生班里的,径直朝艾斯苔尔走来,她给她条围巾,小声对她说:“你得在头发上围上这个。”说完她又回到了大厅的中心。艾斯苔尔把围巾系在脑袋上,朝前走去,走到那群午轻女孩聚集的地方。她觉得好些了,因为围巾遮住了她的头发,她的脸。
在雅各夫先生身边,一群女人正忙个不停,准备祈祷桌,提水,放好镀金的烛台。突然,在房间的某个地方,灯光亮了,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一寸光明。接着星星点点的灯光相继点燃,起初还颤悠悠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随后火焰就稳定下来了,发出那种长长的光芒。女人从一个烛台走向另个烛台,手里握着一支蜡烛,这时灯光渐渐地亮了起来。就在同一个时刻,教堂里响起了一种类似葬歌的低语,艾斯苔尔看见人们纷纷走了进来,男男女女,中见是老约伯·艾齐克·撒朗台。他们一直走到房间的中央,在蜡烛的光焰前停下。嘴里念念有声的,是他们那种奇异的语言。艾斯苔尔惊奇地望着他们在脸的两边垂下的白色头巾。随着他们走进来,光焰变得越来越亮了,声音也越来越响。现在,那声音已经是在歌唱了,穿着黑衣的女人也在回应,她们的声音更加温和轻柔。在房间里,这混杂的声音仿佛是风声,或是雨声,渐渐地小下去,重又渐渐地大起来,在狭促的墙壁间回荡,那么强烈,烛光都摇曳不已。
在她周围,那些年轻的女孩子,那些小姑娘都将脸转向烛光,重复着一些神秘的话,身体前后晃动着。蜡烛油脂的味道混杂在汗味里,混杂在韵歌里,真得让人晕眩。她不敢动,但是,她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也像周围的那些女人那样,开始轻轻晃动着上半身,向前,向后。她试着在唇间吐出那些神秘的词语,就用这种语言,它是那么美,在她的内心深处低语,它的音节仿佛震醒了所有的记忆。那一种晕眩的感觉渐渐占据了她的身悼,就在这个充满了神秘的岩洞里,她望着蜡烛的光焰在半明半暗中种下点点星光。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光芒,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歌唱。声音高起来,回响着,再低下去,然后再在别外重新绽也。有时,会有单独的声音,某个女人清脆的声音,唱着一个长长的句子,艾斯苔尔望着她遮着薄纱的身体,仿佛摇得更厉害了,她的双臂也微微举起,脸冲着那一簇簇光焰。她停下来的时候,就可以听见周围相和的低语,再沉沉地说.阿门,阿门。接着在别处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那些奇异的词语又进出来,那些仿佛音乐一般的词语。第一次,艾斯苔尔知道了什么叫做祈祷。她不知道过是怎么进入她的,但这已是确定下来的:那低沉的声音,那会突然爆发出奇异语言的咒语,那身体有节奏地摇晃.那星星点点的烛光,那闷热的,充满气味的阴暗的氛围。这是话语的旋涡。
在这里,这间房于里,其它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到她,马里奥的死讯,那些正坐着装甲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上的德国人,甚至是她父亲清晨走向山中的高高的影子,他消失在草丛中,就像一个人消弥在死亡中——不,这一切都不存在了。
艾斯苔尔摇着身体,慢慢的,向前,向后,眼睛定定地看着烛光,在她的身体深处,那些男男女女的声音在呼唤,在回响,时而尖利,时而低沉,都在用那种神秘的语言说着那些神秘的词,艾斯苔尔就这样穿越了时间,穿越了山脉,就像她父亲指给她看的那只黑鸟,她一直飞到大海的另一头,那儿是光明的诞生地,是以色列。
9月8日,星期六,艾斯苔尔被一阵声响惊醒了。一阵声响,轰隆隆的,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来,充斥着整个山谷,在村庄的街衙见回响,侵入了所有的房屋深处。艾斯苔尔起身站起,在卧室昏昏的光线中,她看见爸爸妈妈的床是空的。在厨房里,她妈妈已经穿戴整齐,站在打开的门前。是她的目光令艾斯苔尔哆啸了一下的:那是一种混乱的日光,,满是焦虑,是一种和外面那阵隆隆的声响相符的目光。艾斯苔尔还没来得及提问题,伊丽莎白就开口说了:“你父亲今天晚上走了,他不想吵醒你。”那轰隆隆的声音淅渐地远了,又渐淅地近了,是那么不真实。伊丽莎白说:“这是美国人的飞机,已经到热那亚了……意大利人输了战争,他们签了停战协定。”艾斯苔尔抓紧了她妈妈:“意大利人要走了么?”那种焦虑不安的感觉这一回也使她愣住了,就像一阵冰潮,冻住了她的手和腿,使她的呼吸,思想减缓下来。飞机的吼声远去了,它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飞着,就好像发出的是暴风雨的声音。但是现在,艾斯苔尔听到了另外一种轰隆隆的声音.更加确切,这是意大利人的卡车在山谷深处驶过的声音,沿着山路盘旋着向村庄驶来,以躲避德国人。“战争还没有结束”,伊丽莎白慢慢地说:“现在,德国人要来了。我们得走。所有的人都得走。”她重又说道:“所有的犹太人都得马上走,在德国人到之前离开。”现在,汽车的声音响极了,它们转上了进人村庄前的最后一个弯道。伊丽莎白拿起已经准备好的箱子,就是她用来放她所有贵重东西的那只旧皮箱。“去穿衣服,穿得暖一点,还有好鞋子。我们从山里走。你父亲在那里等我们。”她焦躁不安地转来转去,动作匆忙,老是撞到椅子,看看她是不是还遗漏了什么有用的东西。艾斯苔尔很快穿好了衣服。在毛衣外面,她套上了马里奥留在椅背上的那块羊皮。她还系上了在撒巴庆典时,塞茜尔给她的那条黑头巾。
外面,在大广场上,阳光已经开始照耀.在地上构勒出一团团树叶的阴影。教室的尖顶也在太阳下闪着光,艾斯太尔望着她的周围,仔细,痛苦。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了广场。穷犹太人从小街小巷里出来,从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生活其中的地窖里出来,他们带着行李,旧的硬纸板箱子,欢喜衣服的小包,还有用来装干粮的麻袋。年纪最大的,像约伯·艾齐克·撒朗台.雅各夫,还有一些波兰人,都穿上了冬天的皮里长袍,以及他们卷毛兼皮的便帽。有些女人套着两件大衣,一层层,都藏着黑色头巾。富有的犹太人也来了,带着漂亮的箱子和他们的新衣服,但是他们当中不少人根本没带行李,因为他们来不及准备。有一些是乘海边的出租车来的,脸色苍白而紧张,艾斯苔尔想也许他们再也看不见这一切了,这广场,这些房子,这喷泉,还有远处这些幽蓝的山脉。
卡车马达的声音响彻了广场,好像任何人都因此不再开口说话了。它们就在广场上停下来,一辆接着一辆,沿着马路一直延伸到那片栗树林。马达在吼着,在街道的上方.飘着一团蓝色的云烟。人们都聚集在喷泉周围,孩子们也在那里,他们不再跑了。他们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呆在他们母亲身边,坐在衣服包上,神情呆滞。意大利第四纵队的士兵都在旅馆前,在等出发的号令。艾斯苔尔走近他们,她被他们的表情惊呆了,他们那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们那种空洞洞的眼神。大概他们当中大多数人这天夜里都没睡觉,在等确证他们已经失败并签订停战协定的消息。士兵们没有看任何人。他们只是在等,站在旅馆前。就在卡车在广场另一边轰隆作响的时候。犹太人在喷泉周围来来回回地走着,把他们的行车移来移去,越移越远,好像在找一块好地方等待。村里的人,那些农夫也在,但是远远地呆在一边.他们站在村政府的拱廊下,望着聚集在喷泉周围的犹太人。
在拱廊的阴影下,特里斯当一动不动的,半藏着。他漂亮的脸蛋显得有些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