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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拱廊的阴影下,特里斯当一动不动的,半藏着。他漂亮的脸蛋显得有些苍白,眼圈黑黑的。他套在他那套被夏季的流浪磨损坏了的英式制服里,神情冷淡而遥远。他也是被山谷里的隆隆声惊醒的,然后他就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他正要到旅馆的房间门,他母亲喊住了他:“你上哪儿去?”他没有回答,母亲又说道,声音因为焦急奇怪地嘶哑着,“呆在这里!不能到广场上去,那太危险。”但他已经出了门。
他在广场上找寻艾斯苔尔,在那群等待的人中间。当他看见她的时候,他试着向她跑去,接着他却停下了。有太多的人,女人的目光都是那么恐惧不安。后来奥鲁克夫人也来了。她衣着随便,虽然以往她总是那么雅致,今天却只在睡袍外面罩了一件风雨衣,而且没戴帽子。她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她也是的。神情紧张,目光疲惫。
还是艾斯苔尔穿过广场,径直走到特里斯当面前,她没法说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喉咙一阵发紧。她轻轻地抱了抱特里斯当,接着她握了揖奥鲁克夫人的手。特里斯当的母亲冲她微笑着,把她拉过来,吻了吻她的面颊,她对她说了点什么,也许是“祝你好运”之类的,她的声音沉沉的,这是她第一次和艾斯苔尔说话,艾斯苔尔回到了她母亲身边。又过了一会儿,她再去看拱廓的时候,特里斯当和奥鲁克夫人已经没了踪影。
现在,太阳变得强烈了。美丽的白云在东面升起,缓缓地在天空游移。时不时的,就会有一片阴云飘过广场上空,地上的树影便不见了。艾斯苔尔觉得这一天很美丽,很适合旅行。她想像着她的爸爸走在山间,完完全全地沿着山脊走,山谷还黑乎乎的,辽阔悠远。也许从他在的某个地方,也能看见村庄,看见村庄里小小的广场,还有上面黑压压的人群,从他那里看起来,一定像一群蚂蚁一样。
也许他正下山,朝着依旧黑乎乎的山谷深处走去。穿过渐渐变黄了的草地,就在南代尔或查代尼埃那一带,就是他以往和从尼斯,戛纳或是更远的地方过来.以避开德国士兵的犹太人碰头的地方?
突然,在广场上,响起一阵马达轰鸣声,意大利人开始出发了。大概他们已经收到出发的指令了,他们早起来就开始等了,或者他们等不及了,再也不能忍受这等待了。他们一批一批地走了,成群结队的,大多数都是步行的。他们在轰鸣声中出发了,没有说话,也没有彼此招呼。卡车震颤着,开始沿着公路往高山的方向驶去,顺着波雷翁山谷。马达轰鸣声渐渐大起来,在整个峡谷深处回响,被答壁弹回,好似雷鸣。就在士兵匆匆忙忙出发的时候,艾斯苔尔走近旅馆。也许她就能看见拉歇尔了,在某一个时刻,当她和蒙多罗尼队长一块儿离开旅馆的时候。那儿也不全是军人,有的男人穿着风雨衣,戴着毡帽,也有女人,但是拉歇尔不在其中。一切都是那么匆忙,那么乱糟糟的,也许拉歇尔已经走了,可是艾斯苔尔没有看见,也许她也和其他人一起上了卡车。艾斯苔尔的心跳得快极了,她望着最后一批意大利人涌向卡车,纵步跃上卡车带篷的车厢,喉咙口又一阵发紧。一切都是那么灰暗,那么悲哀,艾斯苔尔多想看见拉歇尔那头红铜色的长发啊,最后一次。广场上的人说军官走得很早,十点钟以前就全部走光了。那么,拉歇尔应该已经在山里了,她穿越了国界,就在西里加山口那儿。
现在,人们也开始出发了。在广场中央喷泉附近,一群人围着校长塞利曼先生。艾斯苔尔认出来,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有时晚上会到她家的厨房来找她父亲。他们讨论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有一部分人想走意大利卡车走的那条路,越过西里加山口,而另一部分人则想走另一条捷径,从费内斯特山口过去。他们说走在意大利人后面太危险了,说也许德国人也是走这条路的,把他们全部炸光。
接着塞利曼先生站上了喷泉池塘的边缘。他看上去焦虑而激动,但是他的声音依然十分清楚地回荡着,就好像在给孩子们念书一样。他先用法语说了几个词:“朋友们!朋友们!……听我说几句。”嗡嗡的出发的声音停下来了,那些已经开始走的人都放下了箱子听他说。于是,他用给孩子们念《染上鼠疫的动物》或《娜拉》节选的那种清晰、洪亮的声音念了几句诗,这几句诗一直铭刻在艾斯苔尔的记忆里,他慢慢地把它们念出来,好像是祈祷的经文一样,后来艾斯苔尔才知道这诗是一个叫做阿伊姆·纳曼·比亚利克的人写的:
在我弯弯曲曲的路上
我不曾体会到痛苦。
我的永恒不见了。
在艾斯苔尔身旁,伊丽莎白静静地哭了。她的双肩因为抽泣而颤动个不停,双眉紧蹙,艾斯苔尔真觉得这比世界上一切声响和叫喊都要可怕。她尽一切力量紧紧地接着她的母亲,想要平息地的抽泣,就像安慰一个孩子。
人们已经开始向广场高处走去,他们从喷泉旁走过,塞利曼先生望着他们。男人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女人,老人和孩子。在炽热的太阳下,人们形成了一长条灰黑色的队伍,仿佛葬礼的场景。
从旅馆前走过的时候,艾斯苔尔看见了费恩先生的影子,躲躲藏藏的,在一棵棕榈树下.他弓着双腿.长长的灰色外套上耷拉着两个口袋,再加上他的鸭舌帽和山羊胡,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守墓人,正在参加一个实际上与他并役有多少瓜葛的葬礼仪式,远远地呆在一边。虽然她母亲是那么悲伤,虽然她的喉咙口也因为焦灼而发紧,可看到费恩先生,艾斯苔尔还是禁不住想笑。她想起那天,意太利士兵抬着他的钢琴沿着街道往上去的时候,他跟着藏在后面的样子,钢琴磕在路上.发出一阵声响。她向他跑去,握住他的手。老人这时望着她,好像没有认出她来。他摇着头,晃着山羊胡子,重复地说.“不,不,走吧,你们都走,可我不能,我得留在这里。到了山里,我往哪里去呢?”艾斯苔尔竭尽权利地拉着他的手,她感到自己的眼里已经盛满了泪水。“但是德国人就要来了,您得和我们一起走。”费恩先生继续望着在广场上走来走去的人群。“不。”他轻轻地说,几乎是在喃喃低语:“不。他们还能拿我这样的一个老人怎么办呢?”接着他吻了吻笠斯苔尔,只一下,就往后退去。“再见,现在要再见了。”艾斯苔尔跑回母亲身边,她们也和其他人一道往村庄高处走去。而当她回转头,艾斯苔尔已经看不到费恩先生了。也许他已经回到他的钢琴边,在他那幢房子幽暗的厨房里。在村政府的拱廊下只剩下一点点人了,都是村民,女人穿着花裙子,系着围裙。他们望着这已经开始渐渐消失在村庄高处的队伍,那里再过去,就是草丛和粟树林。
现在人们已经上了公路,走在正午的太阳下,有那么多的人,艾斯苔尔简直望不见头也看不到尾。山谷里再也听不见马达的轰鸣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脚踏在石路上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嘈杂,仿佛是河水冲刷着鹅卵石的声音。
艾斯苔尔边走边打量着她身边的这些人。大部分她都认得。这些人她几乎都见过,在城里的马路上,在集市上,或是在午后的广场上,当孩子们发出尖叫跑着穿过广场时,他们就在一边三三两两地聊着天。他们有的已经上了年纪,穿着毛领的大衣,黑帽了下露山一缕缕灰色的头发。还有的是唱经班的成员,雅各夫先生就在老约伯·艾齐克·撒朗台的身边,手上拎着沉沉的箱子。其他的艾斯苔尔都叫不出名字来。反正都是些穷犹太人,从德国,波兰,俄国来,在战争中一无所有。那天,艾斯苔尔进教堂的时候,她看见过他们,他们站在点着烛光的桌子旁,脸被白色的面纱遮住,她听见他们用那种神秘而美丽的语言诵读着那些句子,那么神秘那么美丽,就这么进入人的灵魂深处,在犹未明白之时。
现在看着他们,在太阳下蜿蜒着往前.看着他们都要被身上的大衣压垮了,在缓缓地行进,艾斯苔尔觉得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就像是什么令人痛苦不堪的事要无可阻挡地发生了,就像整个世界都在这条路上走,走向未知。
她注意的尤其是女人和孩子。有些女人已经上了年纪,艾斯苔尔只在她们的厨房里瞥见过她们,她们几乎从不出门。除了节日或是参加婚礼。现在,她们穿着沉重的大衣,脑袭包在黑色头巾里,她们沿着石路往前走,没有说话,太阳下,只见她们脸色苍白,双眉紧蹙。还有年轻女人,尽管穿着大衣,挎着各种各样的包袱,还是没有遮住她们苗条的体态,她们手里拽着箱子。她们在讲话,有的人甚至还笑,好像她们是去野餐。孩子们跑在她们前面,他们穿着粗毛衣,好像太热了,脚上套着他们在重大日子才穿的皮鞋。他们也提着包袱,背着背包,里面装着面包,水果,还有水。和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艾斯苔尔试着记起他们的名字来,塞茜尔,格林伯,麦耶尔,吉利苔尔,萨拉和米歇尔,吕伯里内,雷阿,阿美丽亚·斯普雷歇,费萨,雅克·马恩,拉萨尔,里弗克雷,罗伯特·戴维,亚歇,西蒙,楚勒维齐,塔尔.雷蓓卡,波丽娜,安德烈,马克,玛丽·安托万,露西亚,艾里亚娜·撒朗台……但是她费了好大劲才想起这些名字来.因为这已不再是她所认识的那些男孩女孩了,不是那些她在学校看见的,一边叫一边奔跑着穿过村庄的孩子,不是那些在激流中洗澡,在矮树林里玩打仗的孩子。现在,他们穿着那么重,那么大的衣服,穿着冬天的鞋子,女孩子的头发都被包在头巾里,男孩子则都戴着贝雷帽或是礼帽,他们不再像往常那样跑得那么快了,他们也没有说话。好像散游在路边的孤儿,已经是那么忧伤,那么疲倦,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东西感兴趣。
人群穿过村庄高处,经过关闭着大门的学校,经过宪兵总署。所到之处,当地的住户会望着他们,望一小会儿,站在门前,或手肘撑在窗户上,静静地,像这人群一般沉默不语。
这是第一次,艾斯苔尔发现她和村里的人不一样,这真叫她痛苦。他们可以留在家里,可以住在他们的房子里,可以继续在这山谷,在这蓝天下生活,可以继续喝小河的水。他们站在自己的家门前,他们透过自己的窗户往外看,就在她穿着黑衣服,披着马里奥的羊皮打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她的脑袋包在黑色的头巾里,脚被冬天的皮鞋磨得死疼,她得和那些如她一般没有了家园,没有权力再在同一片天,同一方水下生活的人一起走。她喉咙因为愤怒和焦灼一阵阵发紧,心在胸口激烈地跳着。她想到了特里斯当,想起他苍白的脸和发狂的眼睛。她想起奥鲁克夫人冰凉的面颊,她那曾经与她相握过一瞬的手,那时她的心跳得厉害极了,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和她说话,而也许自此她再也看不到她了。她想到了拉歇尔,想到了现在该是空空如也的旅馆。风会从开着的窗于里吹进去,在大厅里打转。这是第一次,她明白过来她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爸爸再也不能叫她艾斯苔利塔了,也不会有人叫她艾莲娜了。往后看是无济于事的,这一切都停止了存在。
人群走在草丛间的石路上,就是以前艾斯苔尔藏起来等她父亲回家的地方。下面传来水流的声音,那是一种沙沙的声音,在山中的岩壁间回响着。天边,白色的云朵在东面聚集起来,在山谷深处幻化成各种奇形怪状,有的像雪峰,有的又像是城堡。艾斯苔尔想起那些日子里,她躺在被流水打湿了的平整的石块上,看着这云慢慢地过来.感觉着冰凉的水滴在她的屁股上慢慢地蒸发掉,听着水声潺潺,还有胡峰的嗡嗡声。她想起她那时候想和云一起走来着,因为它们可以自由地随着风飘来飘去,因为它们可以无忧无虑地从山的另一边飘来,一直飘到大海那边。她想像过它们一路上所看见的一切,山谷,小河,那如蚁窝一般的城市.还有那些大海湾,海水在它们的怀抱中闪闪发光。今天,还是同样的云,然而它们却含着某种威胁的味道。它们好像是在山谷深处拦了一道屏障,吞噬了山峰,它们竖起一面白色的墙壁,郁郁的,不可穿越。
艾斯苔尔抓紧了妈妈的手,在长长的人流中,她们踩着相同的步伐。森林已经变得密了,栗树和桦树都换成了长着黑黑针叶的松树。艾斯苔尔从来没有在河谷中走得这么远。现在,山谷的尽头已经看不见了,还有那些云墙。只是偶或在树干间,水流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人群的行进速度慢了下来,沿着斜坡的小径。吃力极了。老人,带着孩子的女人已经停在路边休息了,坐在岩石上,或是他们自已的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