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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晚上,他没有死,也没有晕过去。他一面用十只手指刨土,一面几乎完全可以听得见那一干个腐烂掉的死尸互相喁喁细语,敢情都是死人的梦呓,而且这些死尸还会磨牙。
有一具尸首,还忽然抱着他,那一张比粪坑还算的嘴,还凄近他的脸上,就差没真的一口咬下来。
当他擦亮口袋里最后第三根火柴的时候,他敢打赌有一男一女形状的尸体正在蠕动着—
—那就像是做爱的作。他还看见有一具烂得像一堆起黛绿泡泡泥泞的尸首上,居然开出一朵鲜艳的花。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有一种藓苔正在他手背上和脖子里滋长,而有色的覃菌要比黑白的霉菌长得死迅疾,他还可以听到那些菌类怒长的声音。他没有再擦亮火柴,因为抗里已没有多少的氧气可用。
他给活埋了三天,在至少一千具给“坑”死了的尸首之间。
可是他没有死。
他还“活”出来之后,连嗅到屎味都觉得是香的。
一直到现在,他还不大可以分辩气味,因为那暗无天日的坑中岁月,已把他的味觉毁坏了、扭曲了。
他有时候闻到香就是臭的、臭就是香的。
一直到今天,他还常常梦到自己死了,跟一大堆死尸睡在一起、有时甚至他在香港的街头上行走,他也觉得那是一大堆行尸走向,都是一些已经死了或即将死去而不自知的人仍本然地活着而已。
就连那时候的感觉,牛丽生也觉得不如这一刻骇怖。
因为那道符。
那道要命的符!
传说古代赶死人要在死尸额上贴一道符,以便镇摄住它们的鬼性——只要那道符仍在额上,那只僵尸便无法作怪。
可是牛丽生当然不是僵尸。
他也还没有死。
——这才老头儿居然用一面符录来摄制他!
而这道符,是会”咬人”的!
牛丽生正要小心翼翼的人避掉那张符,突然之间,他乍见那张符的朱砂变成一张嘴。
一张血红的口。
口里还有八只锯状的利齿。
利齿间还嘴嚼着一些蜡晒粮的东西,血肉模糊、鲜血淋淋漓。
他定睛一看,才知道是手指。
这是温文的感觉。
也是他做人的原则。
所以他宁愿“指望”牛丽生。
——这千人中,牛丽生块头最大。不必看他身手,只瞧他的实力,便足可山崩扛山树困扶树究来赶鬼天塌下来也有他先顶住。
不料,牛丽生竟给一张符——一道小小的符录——弄得像一头嘴和尾巴也劲给绑在一起的狗一样。
温文心中已没了指望。
他只好指望自己。
可是,那道巨大的影子,竟似像真人一样,温文闪到东“它”跟到东。温文躲到西“它”跟到西,温文翻身回击“它”
又兜到他的后头、冷里空袭,待温文稳住不动之际,“它”竟“贴”到地上去尽向温文的下盘招呼。
温文这才知道什么叫“如影附身”。
——“它”不仅是“附”了身,还“上”了身了!
温文甩不掉。
他飞身上桌子,影子就在桌下等他。
他要抢出门去,影子拦在门口。他用打鼓棍搠戳过去,那影子仿佛手里也拿了支鼓棍,倒刺了过来,温文真有点怀疑:那“影子”究竟是个真人,还是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影子”。
就在温文给缠个没了之际,骆铃那儿就像一个披上婚纱的新娘子偏遇上一阵大风雨、既无处可躲,更狼狈不堪。
她吃了老头子一记耳光,气得什么都豁出去了,甚至不知道什么才叫做害怕。
也难怪骆铃会那未愤恨。
——因为向来连她的父母也不敢大声责喝她一句,而今竟给人打了一记耳刮子,骆铃说什么也吞不下这口恶气。
她要撑刮回那老头子。
她正要动手,忽然眼前已不见了老头子顾步,只有一尊菩萨坐在那儿,冷着黑睑对她笑了笑。
她愣了愣。有人拍拍她的后肩,她霍然转身,一脸煞里带俏,却见老头子正在她的后头,脸上还挂了半个嘲弄的笑容。
她抢步要去揍他,脚下却是一绊,几乎跌个金星直冒。
待定过神来,那头人面蛇身的“怪物”已然溜走。
她到处寻她的”仇人”。却没见着,红灯黄烛里尽是影子绰绰的神像,猛一抬头,“滋”的一响,她的发梢荡着了正点燃的吊塔檀香,几没烧着起来。
骆铃退了两步,“蓬”地又撞着了一物,把她吓了老大的一跳。
原来是她后跟踢着了那面鼓。
那面鼓里发出咒骂的声音来。
骆铃气极了。她拿起个扫帚柄子就来搠那面鼓,忽尔,肩肩膀给人碰了一碰。
她这次连身子都不回,一个侧肘就撞了出去!
“哎也!”一声,骆铃闻得耳熟,转道望去,只见温文给她这一肘打得五官都挤在鼻梁印堂处打起结来。
骆铃吐舌:“对不起——”话未话完,身前一人沙嘎的道:“你肯认了就好。”骆铃乍见顾步又神出鬼没的就在她面前。
骆铃哪肯服输?抢过去又要出手,顾步冷笑:“真不识好歹。”
门外一个声音接道:“爸,不如让我来收拾她。”
骆铃一听,心知不妙。她认得出来,那顾影的声音、一个老王八已难对付,何况还来了个小王八。单凭那小王八的武艺,就能镇住牛丽生,何况还有眼前这个老王八!
骆铃已知道情形越来越凶险。
可是她就是不肯认输。
她就是吞不下这口气!
第三章 魔鬼的钥匙
1、金色的血
骆铃已发了蛮。
她什么都不管了。
——拼了再说。
通常能够什么都不管了的人,只有两种:一是给逼急了、走投无路,不背水一战、濒死一击便没有活路了,这叫不得不尔,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是从来没什么负但,也没什么责任感,或者也没受过什么苦楚,稍不中意,就孤注一掷,作乾坤一击。
有些人,不到最后关头,临上大节大义,是决不盲目胡拼的,这叫“重于泰山”;有些人,动辄就与人拼个你死我活,稍遇不快就要死要活,这叫“轻于鸿毛”。
骆铃这一折,且不论是泰山还是鸿毛,但她的出手,倒真有泰山崩于一击之力,鸿毛飘于微风之轻。
这一击已尽施她平生之学。
这一击、完全无效。
不是打不中,而是中途教人截住了。
不是顾步。
顾步只铁冷着脸,没有出手。
而是一个男子抢了进来,骆铃几乎撞入他的怀里。那人一伸,就扣搭住了骆铃。
“你就别惹我父亲了!”说话的人正是顾影。
“你!”骆铃尖叫怒挣:“放手!”
“放手?”顾影脸上又现出那微笑,“让你去送死?”由于骆铃挣动不已,顾影又不想轻薄,所以一径地扣住她不是要害处。
忽然他的笑容就凝结在他的脸上。
然后他的笑意在瞬间成了苦痛之色。他放手,捂胸,身退,一边身子软软的垂着,象瘫了一般。
骆铃笑了。
笑声像银铃一样。
她手里拈着一样东西。
一口针。
细、长、尖巧的银针。
“哈!”她笑着说,“你还不栽在本姑娘的手里!”
“银针刺穴?”顾步一伸手,扶住他的儿子,脸色给烛火映得一跳一跳的,五官就像要分别跳出来噬人似的:“那就休怪我了……”
“老家伙!”骆铃一招得手,犹在洋洋自得:“你?你又能怎样?本姑娘……”话未说完,老头子已到了她的面前,近得几乎是睫毛可以触着她眉毛。
她连吃惊都来不及,只怕老家队又来打她耳光,手中的针已急刺了出去她的“神针寻穴”自得名师亲授。别的她可以不精,但在刺穴一门,她就算是闭了眼睛、做梦时也神准无误。
她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子决不是个易与的人物,是以她也不求有功。只求先把这出没飘忽的老家伙逼退再说。
没料他这一刺。竟刺入了什么似的,“嗤”地直没了进去。
她手上的银针足有七才长。
她因求逼退到敌,所以并不留手。取的是“腹中穴”,要是直刺进去,恐怕得要将对大胸背洞穿不可!——这岂不是要了人命?
骆铃这回可是比什么都害怕,慌忙止住腕劲。沉肘一抽,边忙收回银针。
“扑”的一响,那银针像自什么物体内拔出来似的,——骆铃一颗心打上下前后左右来回猛撞;她可不想杀人!
何况那是一位老人!
那老人也只不过打了她一巴掌。
而且那老人显然还留了情。
她怎能在一怒之下就把一个老人一针刺死呢?——想到这里,她手抖了、脚轻了、气也消了、胆更怯了。
她把那口银针收回的时候,忽见老人心胸上“呼”的一下喷出一股鲜血。
不,不是血。
在烛光下,犹看得分明:
那不是血。
血是红色的。
那喷溅出来的液体,是金色的。
一个人,要是受伤了,自然会流血。血,当然是红色的。
可是眼下这老头,竟流出金色的血!
金色!
就这么一怔神间,骆铃手上的针也给打飞了,抵挡也来不及了,老头子用鹰一般的眼睛盯着她,但用狼一般的眼色瞪住她。
他的中指就按在她的眉上。
饶是骆铃一向胆大妄为,任性骄恣,这回也不敢妄动了。
原因很简单:眼前这老人,简直不是人!
她刺了他一针,他不倒,不但喷出金色的血,而且还能反击。
她也没忘记眼前那老头的儿子,曾用一根手指就重创了几乎是刀砍不入的牛丽生,而这老头又是一根棍子就制住了他的儿子。
而今,这表象伙的手指就捺在自己的眉心穴上。
骆铃现在终于知道:
她是落在敌人手里了。
而且,这个所谓“敌人”,也不知是人是鬼?今晚所遇的,也不知是邪是魔?眼下的情形也不知是生是死?
这时,牛丽生仍然给那张符镇住,就像给蒙住了睑围殴一般;温文正跟那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什么人的影子搏斗,直打得筋疲力倦。
“不知天高地厚、乳臭未干的东西!”老人的语音就像是罩在铁罐子里点燃的鞭炮,“你们是来找死!”
“死不得!”
这句话在外面响起。
等这句话说完的时候,骆铃和老人之间,已蓦地多了一人。
他一出现,已格开了顾步戳在骆铃鼻上的手指。
老人立即回招。
那人也马上招架。
老人一连攻了七次。
那人连守四次,到第五次,守不住了,反守为攻,以攻化守。连消带打,使老人七次抢攻无效。
这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
那人已闪了进来、救了骆铃、与老人交手七次。
骆铃只听到这人的语音、只见到这人的背影、只隐约看到这人的出手,便已再无置疑,喜极而叫:
“老大!”
2、希望社
来的正是陈剑谁。
他几时来的?他怎么会来的?他不是说明天才来吗?
这几个问题,像烛火晃吐一般在骆铃脑海中闪过。
但他已来不及去想答案,已听到老头子和陈剑谁正作一段令她莫名其妙的对话:
“五叔!”
“哦?——你是……?”
“我是剑谁啊,当年‘希望社’的斗宫啊……”
“你……你是老昏的……”
“我是他儿子!”
“你就是斗宫啊!哎呀,你、唉,这,这又算是几十年了!”
“是,家父还常常惦着你。”
“呵,老昏他……身子好吧?”
“‘希望社’都失去了希望,他老人家怎么好过!”
“唉,这真是……我刚才跟你交手,心中就奇怪,这不正是当年老昏的‘虎跃式’?
‘虎之跃也,必伏乃厉’,你可比当年你老爸更稳更厉。真是后全可畏啊。你来很久了吧?
你看我居然没有发现,我我我这可是老糊涂了哩。”
“顾叔见笑了。我们礼数不周,擅自闯入,还在顾叔灵坛前放肆,恳请五叔严惩。”
“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算了。只是,我想要知道几件事。”
“一,你们为何要闯进我家里?二,你们为何要打伤犬子?三,这三位朋友是干什么的?四,他们为何说黑火与我有关?五,告诉我:老昏在哪里?他……还搞‘希望社’吗?”
他问到这里骆铃就叫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她用别人掴她那一记耳光的热辣辣喊了出来,“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如果来的不是陈剑谁,这局面谁也难以说得清楚。就算说清楚了,顾步也不见得会相信,就算顾步信了,骆铃也定必不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