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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在郑玉朗和曹末生的结合上,她是投反对票的,因此心里总存隔膜。现在人家的女
儿都上学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证明她当年的判断误差。见到郑玉朗,脸上总讪讪的。此
刻,她对曹末生没事不来赴约,自然大不满。但不能暴露在郑玉朗的面前,需保持住自己的
面子。
凭着医生的敏感,毕刀觉察到这两口子在合谋一件事,把她牵连了进去。因此她要沉着
一点。
“末生开始就没打算来。”郑玉朗微笑着说。
毕刀火了:“这不是拿人开心么?她说好了来的,怎么变卦?”
郑玉朗继续微笑:“她只说同你有个约会,并没有说一定是她来啊。”
毕刀想想当时的对话,确是这样。但这更暴露出是一个蓄意的阴谋。
她冷笑着说:“这么说,你妻子今天是让我同您约会了?”
郑玉朗说:“听您的口气,好像觉得同我在一起,辱没了您的人格?”
郑玉朗在一家大公司做事,风度翩翩。他同曹末生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他自小就受
女孩子的青睐,说起话来大言不惭。
毕大夫抱着双肘,以纯粹医生的目光打量着郑玉朗。惊奇他也是40多岁的人了,竟无
一缕久坐办公室人必不可少的赘肉。因两人呈丁字形站立,见他的侧背更是轮廓简洁,筋脉
蓬勃。毕刀知道,在雪白的精纺棉纱之下,是郑玉朗船板一样结实的背阔肌和斜方肌。
把思绪拽回来,她说:“那倒不是。在我们之间不存在辱不辱的问题。只是若不是这世
上有个曹末生,咱们就是路人。我想不通有什么事情,同我相识了二三十年的曹末生不能开
口同我谈,却请出你来。”
郑玉朗说:“我们不要站在光天化日下,好不好?南极上空有黑洞,紫外线能致癌。”
毕刀原想说,有什么底牌,你趁早翻过来好了。但炙热的气浪把人烤得像羊肉串冒油,
只得随郑玉朗躲进一间小冷饮店。
“你要点什么?”郑玉朗礼貌地问。
“你们有砖茶吗?”毕刀问服务小姐。她在兵团时靠内蒙牧区不远,经年像牧民一样喝
砖茶,成了习惯。返回城市以后,总觉得绿茶太清淡,花茶又被喧宾夺主地熏掉了茶气。经
过一翻调查研究,她发现最像砖茶的是坨茶。平日常从茶叶店里,买那种包得像圆香皂一样
致密的茶叶。在朋友家没条件选择时,就喝花茶。看这家店这般考究,就大胆提出要求。
“我们只有英国红茶。”小姐低着头,看着桌布的花边说。她还是懂茶的,挑了一种最
接近砖茶的品种。
“好吧。就要它吧。”毕刀说。
“您呢?”小姐问。
“我要冰咖啡。”郑玉朗摘下了变色镜。
“对不起,我们只有热咖啡。”小姐依旧低眉顺眼。
“把热咖啡放到冰箱里镇一下,不就成了冰咖啡了吗?这是欧洲现在最时髦的喝法,我
不急,可以等。价钱可以加倍。”郑玉朗说。
小姐喏喏而下。
“你诱敌深入了这么半天,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真实动机。是不是说出来,让我这杯茶也
喝得安心一点?”毕大夫小口啜着红茶,感觉这个来自大不列颠的茶精,实在是一般,皱着
眉说。
“您一天的收入不一定能抵几包红茶的价格。”郑玉朗面对着桌子的空白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以自己付茶钱。”毕刀忿忿地说。她想,当年真应该多说这个
家伙的几句坏话,也许真能督促曹末生跟他掰了的,现在可好,沆煜一气,倒算计起老朋友
来了。
“我只不过是说出了一个事实。我的收入当然比你多一点,但同这世界上的许多人相
比,我们都在不可遏制地堕入赤贫。”郑玉朗的冰咖啡还没有来,人气就愈发冲。
“是事实又怎么样?我们都很清醒地知道这件事,用不着你提醒。”
“你想不想改变它?”郑玉朗循循善诱。
“不想。”毕刀很干脆地说。
别看毕刀拒绝得很断然,其实谁能不想富裕呢?只是这些年来,她看过知识分子太多的
纸上谈兵,再也不想空议这个话题了。别看你郑玉朗衣冠楚楚,也没有太多的进项。曹末生
这个记者,招待会没少开,肚子里用公款积聚的油水不少,家里也颇有几箱粗制滥造的纪念
品,比如拉链打不开的公文包,走时不准的手表什么的,但硬通货并不多,郑玉朗也就是算
个中康吧,作出这种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大慈善家表情,叫人不快。
“好。好极了。”郑玉朗轻轻地敲着桌边。“末生猜你会这样回答这个问题,我还不相
信。看来毕女士确实是不为商海所动,这使我们对选择你更有了信心。”郑玉朗很严肃地说。
毕刀愈发迷惑,说:“我又不是一件商品,何来选择?何来信心?”
“这个我们以后自会向你解释的,我不知末生同你说清楚了没有,看在你与她多年上下
同一张床的友谊上,今晚你能同我一道去看看她的父亲吗?”郑玉朗的面容越加凝重起来。
“曹老?病了?”毕大夫轻轻重复了一声。如果她记得不错,老人家已经靠80岁了。
曹末生的父亲是文化界的一位老前辈了,在相当一级的部门做领导工作。现在当然是退
下来了,但仍经常在报纸上露面。就像一颗庞大的彗星,虽说最灿烂的彗头已经闪过,但巨
扇般的彗尾依旧笼罩着半个天空。
“曹老还会记得我吗?”毕刀响咕了一声。说实话,她不想领这个差事,少年时留下的
冷淡太深刻了。
“是的。曹老现正在医院的病床前等着你。”郑玉朗肃穆地说。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
了。精明干练的女外科主治医师,像掉进一杯牛奶,范围不大,但四面浑浊。直觉告诉她,
这后面一定藏着一件事。但事的性质规模趋向,毕大夫可是一点也判断不出来。
你甚至没法提高警惕,因为对方是你30年的朋友。一个秀外慧中的有教养的女人。一
个虽然毕大夫不喜欢可还要算得上出色的男人。现在,德高望重的曹老也卷了进来。三个人
已形成了一个漩涡,毕大夫跳不出去了。
冰咖啡来了。杯子裹携着凉气,四周散发着飘渺的云雾。郑玉朗又叫了几样小点心以充
便饭,打算吃了就到医院去。
“委屈你了。今天只能这样凑活了。”他很抱歉地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讲清楚。”毕刀抱着手。大有不说清楚了就绝食的意思。
“不管事情是个什么结果,我都一定会同你讲清楚。只是,不是今天。一是三言两语说
不明白,二是马上就要到医院停止探望的时间了。虽说老头子那儿有点特权,也不好超时太
多。”郑玉朗率先站了起来,这不符合绅士的风度,但他顾不了那许多了。至于毕大夫吃得
饱不饱,他也不关心。
现今的女士崇尚减肥,整个世界都崇尚轻。
毕大夫只好说:“好。”就起身。一连串的安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倒要看看曹家玩的
什么机关。
的士停在翠柏森森的院落之前。
斗拱飞檐。岁月把阴凉处的石板镀上城市罕见的青苔,走廊像街巷一样宽大,显示着当
年的建造者奢华的王者气派。
这是外国人在大约一个世纪以前,用庚子赔款修起的医院。夕阳中,古典式的轮廓清晰
如铁。时光的流逝使它破旧,平添了些许和蔼的温情。
他们走进高干外宾部。长长的甬道铺着深可陷人的地毯,竟把医院素有的消毒水气味也
吸附掉了许多,朦胧渗出豪华宾馆的气氛。
走过一间间病房。门都关得紧紧,毫无声息。病房的门把手都是黄铜的,像一只只豹
眼,炯炯地瞪着来人。
到了。
推开门,病房里只开了床头灯,撒着均匀的光晕,给开着空调的病房清冷的空气,注入
了淡淡的暖意。一位须发洁白的老者,趿着软底拖鞋,缓缓地踱着方步,很有规律地在地毯
上走动着。
听到人声,老人低吟了一句:“来了。”依旧不停歇地走自己的路。
毕大夫和郑玉朗站在一旁,看老人若无其事地走着,口中呼出的气流,把一根很长的白
眉毛,吹得飘飘欲飞。一边走,老人一边很有韵律地念叨着:“918……919……”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几十年前毕兰送曹末生回她家时的压抑感,重又鲜活地莅临。
她原以为老人走到1000步的时候就会停下脚步,没想到曹老全不受习俗制约,到了那
个整数,依旧不紧不慢地把地毯趟出两道浅壕。
曹老的威严就在这沉默中渐渐生长。他明明约了你,你和他的女婿同时到达,他已经知
晓了,却完全无视你的存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功课。
这是一种融入血液中的尊严的气势,它膨胀着,将两位中年得意的后生震慑,觉得自己
萎缩起来。
老爷子顾自做着游戏,数到1100了,定住身,缓缓地回头,向他们和善地微笑。
那笑容中有一种很感人的天真。
毕刀以为他会说:让你们久等了之类的客气话。但她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老爷子毫不
感到内疚,让别人等着他,是他一生中最常做的事之一。他的笑容,是因为自己终于完成了
走路的指标。
“你是末生的同学。很好,听末生讲到过你。”曹老的确已经很老了,皮肤的面积比躯
体的实际面积大出许多,到处耷拉着丧失弹性的褶皱。他的牙齿不正常地洁白整齐,显然是
假的了。假牙使老人的声音夹杂清脆的回声,使布满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实。眼睛出奇的亮,
尽管有早期白内障,从昏黄的瞳孔正中射出的光芒,还是有一种让你不由自主说真话的魅力。
“曹老,您好。看您气色还好,不知您得的是什么病?”毕刀关切地问。她开口就问病
情,三分之一是出于礼节,三分之一是因为职业,还有三分之一,是为了掩饰自身的紧张。
“不要谈什么病了。我住在医院里,天天来人谈的都是病,烦了。谈点别的,外面的
事。我喜欢和年轻人谈话。”曹老很干脆地打断了问候。
“外面?外面还不是一夭乱哄哄的。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为了名和利,打得头破血
流……”毕刀说着,有口没心。如今大家都这么说,好像不这么说,就不了解社会似的,说
的时候,自然把自己洗涤一清。
“我们年轻的时候……”老人的脸因为回忆显出光彩,老年癍也因充血愈发显出褐色。
完啦!
毕大夫哀叹一声,心想自己好倒霉啊!现在的时光,每三五年就可以构成一道代沟了,
和这位老前辈(虽说他是同窗好友的老爹),只怕已有10代以上的隔膜。再说,毕大夫这
一代人,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求学求职,自家吃过的苦,也足够教诲下一代的。渐渐增
长的年龄,已使他们自己滋生出倾诉欲,哪里还耐烦再听别人痛说往昔!
好在曹老毕竟是多年的领导人了,即使在晚年,也能很节制地控制怀旧这个老年病,话
锋一转,对着毕刀说:“孩子,你是否很喜爱文学?”
本来昏昏欲睡的毕大夫,没想到战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吓了一跳之后说:“喜欢看,
不能写。我平常倒是经常写字,摞起来的篇幅可能比一部长篇还要长。但都是病历。”
曹老宽厚地说:“喜欢看,这就足够了。比如足球,当大伙说喜欢足球的时候,有几个
人是真能上场踢的?能在现场看的都不多,还不就是对着电视机的一块玻璃就说喜欢?”
毕刀没想到老头还挺风趣的,而且思维敏捷,精神就聚集起来。
曹老又问:“看过多少世界名著?”
毕刀想了想说:“所有的吧。”
轮到须发皆白的老人吓了一跳说:“我搞了一辈子的文学,都不敢说这个话。”
毕刀自知失言,但话已然说了出来,她又不是轻易愿认错的,就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不
过绕了一个小弯,说:“您是大家,知道得愈多就愈谦虚了。我不过是个普通医生,图书馆
里有的名著都看过了,再也找不出一本新的来了,所以就说这话了。记得有个哲人说过,已
知的世界是一个圆圈的内部,未知的世界是这个圆环的外部。一个人懂得的愈多,他的未知
的范围也越大。我是一个小圈圈,所以讲话就很随便了。”
老人听了毕刀的诡辩,宽容地笑笑。接着问:“你觉着名著怎么样?”
毕大夫想说,现在谁还看名著啊?但当着一个搞了一辈子文学的前辈,这样说就太伤他
的心了,于是说:“名著当然是名著了。经过了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的淘洗,那
么多双眼睛都看过,看了都说好……”毕刀突然孩子气的笑了一下。
按照预定计划,今天的主角是老岳丈和毕刀。一直冷眼旁观的郑玉朗,觉得毕刀的这一
笑,实在是没有道理。只有女人才会在这样严谨的谈话里,无缘无故地添加佐料。干大事业
的男子汉,绝不如此掉以轻心。
毕大夫真的是走神了。“看了都说好”——“用了都说好”——那是一种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