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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位据说已腰缠万贯的总经理寒酸的行头,说:“所以您特意穿戴得像旧社会一样,以
求哀兵动人。是不是?”
浦为全即刻反驳:“这是我最喜爱的服装,怎么能说像旧社会?不错,我有很多套衣
服,各有各的用处,比如会见政界要人富贾大款什么的,我就穿名牌西装,扎几千块钱一根
的腰带。我要到印刷厂盯活的时候,就穿工作裤和大背心,有的时候还光膀子。逢年过节给
财神磕头的时候,我就穿长袍马褂,像黄世仁的打扮。我想中国的赵公元帅,可能不喜欢西
服革履,别惹得财神爷你一烧香他掉了屁股。但所有的衣服里,唯有这套兵团战士服我穿着
最自在。所以我遇到非常棘手的客人时,就会穿上这套衣服。”
“这么说,我使你很为难了?”毕刀扬扬眉毛。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浦为全咄咄逼人的地反问。
“是啊。我也棘手。”毕刀承认。双方巨大的裂隙,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彼此反
倒自在了。
“我是来劝说您退出这场角斗的。”浦为全直言要害。
毕大夫全身皮肤陡地收缩,连睫毛都紧张起来。浦为全可不是山植会长,今天是与虎谋
皮。
她极力在脸上安好一个微笑,然后说:“事已至此,不可能的。”
浦为全说:“对于商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当然了,我们现在各为其主,本来
是道不同,不可与之谋的。但我想,我们的分歧再大,也比当年的毛泽东和尼克松要小吧?
他们都可以坐到一块,我们也可进行极为坦率的谈话。我喜欢‘极为坦率’这个词,我记得
是在中美联合公报里第一次用的这个词。您先听我的理由,在我谈完以后,您当然可以按照
自己的意思作出判断。”
蓝色的小房子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好像一盘巨大音带上的唱针。一个人的历史渐渐展
开。
“借用一句宗教术语,我是一个先知先觉者。您不要瞪眼睛,我是用自己的命运打了一
个赌。现在人们觉得出版公司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了,但几年以前那是一只瘟鸡。我从兵
团回到北京,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我不甘心。当机会出现的时候,我像狼一样的扑了上去。
那时候,你们到哪里去了?你们吃着皇粮,在受人羡慕的皮椅子上,把我这样的人视作亡命
徒。你们等着看笑话,以证明你们的高贵和远见。我的血液里真的流着流氓无产者的血,宁
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吓死。宁可撑死,不能饿死。所以。我挺而走险,承包了出版公司。
我含辛茹苦,这其中的波折我就不同你细说了。总之,我抓住了一个机会,而你们这些自以
为是的知识分子,失去了它。现在,你们明白过来了,看到那棵病秧秧的桃树活过来了,开
始结桃子了。不但结桃子,还结苹果,结哈密瓜,你们就眼红了,摩拳擦掌地要把桃树抢回
去了。为了夺回失去的机会,而且使这次掠夺道貌岸然,显出名义上的公平,他们抬出了
你。其实你只是一道烟幕,好戏还在后面呢!”
摩天轮的正轴该上油了,运行得十分沉重。
毕大夫紧紧地闭着嘴。她是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半张了嘴,显出鱼一样的惊愕来。
“他们是一个家族,而你是一个外人。我没有想到他们最终走上了家族统治的道路。曹
老并不是最厉害的,他的子女也并非穷凶极恶的衙内。但他们看到了这步棋,虽说晚了,还
要后下手为强。我可以理解他们,却不理解您——毕大夫。您一个两姓旁人,在这样的激烈
竞争里,您想得到什么?您能得到什么?就算有了收益,您分到的是一杯残羹。假若出了问
题,一切责任都要你来负。因为您是白纸黑字签名画押的法人……”
浦为全的每一句话,都像燕山雪花,席一般地飘来,搅得周天寒彻。
“可是,我可以就法人一事,同郑玉朗到公证处公证……”毕刀慌忙解释。这是她最后
一件御寒的袈裟。
“作为一个操刀的医生,还能想到公证,真不简单。”浦为全由衷的夸赞。但他嗖地话
锋一转:“不要把公证想得那么万能。我现在就与你去公证,说你所有的事都由我负责。假
若你杀了人,拿出这具公证书,难道就是我去坐年,你反倒逍遥法外了吗?这是不可能的。
法律自有它的威严。”
毕刀被唬得心跳窘急,特别是法人一事,切中要害。但看着浦为全太嚣张了,便镇定精
神,冷冷地问:“你既然这么懂法律,为什么承包了不给钱啊?这不是赖帐吗?”
毕刀并不是为了给浦为全难看,这的确是她毅然相助曹末生一家,最基本的动因。
“你说得对,只是口气还不够狠。我要是处在你的位置,也许会破口大骂的。您毕竟比
我有教养得多。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浦为全仿佛要展示一个宝贝。
毕刀凝神静听。
“出版公司是谁的?是国家的。国家又是谁的?是人民的。人民又是谁的?是大伙的,
人人有份,包括你我。我每年给他们交钱,他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问过你我没有?这不就
成了我既是实际上的长工又是名义上的老财?所以,我不交。我不欠国家的税金,这就不犯
法。这几年,我改善了大家的生活,大家都拥护我,不信你可以去做民意调查。听说要换
人,他们都说要给新来的人一点厉害看看,怠工!当然了,我自己也赚了一点。为什么我就
不该赚?就只有郑玉朗赚是应该的吗?”
毕刀被这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但还有一点是清醒的,说:“郑玉朗把几年的钱都一次
打到协会的帐上,毕竟是言而有信的。”
浦为全鄙夷一笑,说:“这个鬼伎俩骗谁?他不过是利用关系,搞一笔短期贷款,钱打
过来,把我的权颠覆了。然后再把钱还回去,主人还是一场空,不过成就了他们家族的事
业。到那个时候,会有人找你的,因为是你在承包书上签的字。”
毕刀不寒而栗。她既是对浦为全更是对自己说:“曹家他们不会的!”
浦为全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态,说:“他们一定会的。你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
事,他们明白。但是我不怕。我有我的关系,有我的势力。我会跟他们干到底的。”
蓝色小屋子又转到了大轮盘的最低点。毕刀不由分说地示意服务生开门,率先跳了下来。
“怎么,不玩了?”浦为全关切地问。
“不玩了。”毕刀说。
“那咱们去坐翻滚过山车吧。在头冲下的那一瞬,你会咆哮。在现代都市的人,被剥夺
了咆哮的自由。能自由自在地惊恐万状地咆哮一声,是一种幸福。”浦为全真心相邀。
“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咆哮,我想安静。我告辞了。”毕刀扶着太阳穴说。
“好。再见。不管您作出什么决定,我都很尊重您,都会奉陪您把游戏玩下去。”浦为
全彬彬有札地说。
晚上,先生很想详细了解谈话的全过程。但是,毕刀没有心绪。“我明天有一台大手
术。想好好休息一下,等我手术完了,再说。好吗?”
“不好。手术对你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但这个人的出现,却是需要我们当机立断
的。”先生很郑重地说。
毕刀不好拒绝,约略地说了说。
“摩天轮在天上转了那么长的时间,就只讲了这几句话?你不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压缩
了浦为全的话。我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原装的。”先生不客气地说。
“怎么,您一直跟着我?你不是个大忙人吗?”毕刀惊异。
“当然了。自己的妻子去跟一个匿名信的作者会面,我就是再忙,也要保护你的。”先
生轻描淡写的说。
毕刀便很感动。她想,这茫茫人海中,谁是自己的亲人?不就是先生吗?抑制着疲劳,
将白天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恨不能连标点符号都凸现出来。说到最后,倦意袭
来,睫毛像刷了胶水。连她自己都挺奇怪:当时精神高度紧张,心弦绷得炸裂,现在怎么松
弛得像一张破鱼网?
“你说,曹家……能是那……样的吗?”她昏昏欲睡,但还是把这个自认为最重要的问
题,吐了出来。
“我们先不要去管曹家怎样想的了。”先生沉吟着说:“这个浦为全,的确是个人物。
他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毕刀打起最后的精神。
“机会。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面对的再不是一张可画最新最
美图画的白纸,而是一桌摆满了许多盘盏的桌子。有的盘子只有骨头没有肉了,比如我们的
那家工厂。但有的盘子,香气啧啧,大鱼大虾。人民共同积赞的财富,是一块大蛋糕。他浦
为全手疾眼快,先用刀子切了一块。郑玉朗不甘示弱,也伸出了他的长把勺子。当然,他现
在是假了你的这只手。从名义上看,毕兰是被曹家利用了。但实际上,我们为什么不可在这
其中,也伸出自豪的小勺子呢……”说到最后,先生简直就是自言自语了。
毕刀朦胧中惊讶地说:“这么多勺子一起上,蛋糕不是要被私分光了?”
先生不屑地一笑说:“只要蛋糕表面的奶油花还在,没有人会发现蛋糕已经变小。”
毕刀没有再答话,昏昏睡去。
早上起来,先生说:“你有点像熊猫了。”
毕刀知道他不是好话,但不知嘲讽的具体所指,只好问:“哪点像?”
“眼圈。”
唐糯米被推进手术室。她的老汉颠颠地跟在手术车旁边,想嘱咐点什么。该说的话又早
已说完,便怕冷似的一口一口哈着气。倒是白被单下鼓着大肚子的女人比较镇静,小声说:
“街去吧,看看有甚给孩子买的东西。听说穿针引线的一会儿就完,跟纳双鞋底似的。听说
给我手术的毕大夫活计可好了,单是切下的瘤子就有一马车……”老汉说:“是的啊。人都
这么说,咱就有救了,手术半截要是麻药劲过了,你可好生忍着。不兴喊疼,别乱了大大的
心……”
两人讲话的时候想彼此看着脸,转动身子,窄的手术车就不易平衡。推车的护士不耐烦
了,说:“罗嗦个什么呀,好像生离死别。唐糯米你是全麻,什么都不知道,就像睡一个
觉,再出来时瘤子就没有了。放心好了。”
毕刀愿意给病人上全身麻醉。在强制的平静睡眠中,打开病人的腹腔,就像打开一口没
有主人的箱子,翻拣腾挪无所顾忌。外科医生讲究的是快捷准确机敏,这些都不是简单的恻
隐之心所能奏效的。在手术的全过程中,你越是不把病人当人,越可以恣肆汪洋地操作,成
功的把握越大。外科手术不是徒有虚名的漂亮孔雀,它是嗜血的苍鹰。
麻醉就要开始,毕刀最后一次看了看清醒的唐糯米。唐糯米说:“大夫,让您受累了。”
毕刀温和地说:“这是一个一般的手术,待你醒来,一切都好了。”
唐糯米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毕刀戴上淡蓝色的手术帽,淡蓝色的口罩。手术室弥漫着矢车菊般淡蓝色的情调,为的
稀释血液的恐怖。
无影灯诡橘地亮着。它并非无影,只是将影子冲淡,好像一杯兑水过多的咖啡,无声地
在手术台上空浮动。
毕刀喜欢鲜血的涩甜气。一闻到血的气息,她就像猎豹一样亢奋起来,头脑清晰若冰,
指掌运作如风。
但是,今天这一切来得格外缓慢,好像起跑线上的选手,迟迟听不到发令的枪声,进入
不了激动状态。她揉揉有些僵硬的手指,疑惑地想,难道医学也像狭隘的情人,容不得半点
其他行业的染指?
鸭嘴钳夹着硕大的棉球,消毒皮肤。唐糯米的肚子像一口偏扣的尖锅,坚硬的脾脏肿瘤
把皮肤撑得薄而透明。
毕刀擎起手术刀,刀尖在无影灯下烁目地一闪,就溅上了樱桃红的血迹。
刀口平直若弦,张力很大的皮肤像鼓面一样竖直裂开,腹腔仿佛一个外拉过狠的抽屉,
脏器哗啦啦摊了出来。
手起刀落,动作翩若惊鸿,谁见了都会夸这是一笔好刀法。只有毕刀心里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的惯例,她会更仔细地推敲切口的走向,犹如美女精心描画她的嘴唇。病人手
术后还要承担繁重的劳动,怎样才能让刀口走向更合理,皮肤恢复的更平坦?在这个女人以
后漫长的岁月里,当她奋力干活的时候,不会叫肚子上的刀疤牵扯出锥心的疼痛?这是一个
优秀的外科医生和一个手术匠人的区别。
但是这一次,毕刀没有下一点功夫,用了一个最常规的刀法。没有人能挑剔出什么,天
上人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对病人的搪塞。
打开腹腔的那一瞬,按照常规毕刀会有意识地后退半步,以躲避人体脏器特有的罡气。
这是老医生教给她的,说医生闻了这种气息,会头晕的。但是今天她忘了。
紫褐色的肿瘤和脾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犹如古树洞里赘生的枯藤。不,那不是枯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