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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小说(《巧秀和冬生》、《传奇不奇》、《雪晴》),写一对母女如何双双逾越了婚姻法则的束缚,因此而牺牲的,不仅是她们自己的生命和幸福,还有整个村庄的生命财产。沈从文在萧萧的故事中决意让田园浪漫胜出现实的虚伪与审慎,相形之下,他赋予《劫余残稿》以同等的诗意气质,但这个故事中对于爱与死的癫狂欲望如此炽烈,势将使读者触目惊心。两部作品都拒绝以露骨写实主义的修辞方法来表现激情主题。就它们所投射的浪漫想象而言,两部作品生动地表达了沈从文抒情形式中有关“欲望”和“逾越”辩证的两个层面。
在《萧萧》中,农家女萧萧在与比她小九岁的丈夫正式成婚之前,被人发现怀了孩子。根据当地规矩,像她这样犯通奸的女子的下场,不是发卖,就是沉潭。但本族中无人愿意实行这些家法;萧萧生下一个男孩,一家人都欢喜她留下来,最终她和小丈夫得以圆房。这个故事之所以出现惊人转折,是源于沈从文深信一个社会的伦理法则不应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事事的偶然冲撞不免一再变通。小说结尾处,萧萧体现的生命力使她俨然犹如地母形象,此时她怀抱新生的“合法”儿子,看着自己的“私生子”与年长六岁的童养媳举行婚礼。
沈从文用平淡无奇的语调讲述整个故事,犹如事情的发生本当如此。他的叙事之所以令人入迷,不外于其中对人生显著的天真态度。萧萧的丈夫在结婚时只有三岁,小两口像姊弟那样一起长大。他们从孩子的视点看世界,因为他们就是孩子。即便在萧萧进入青春期,被引诱大了肚子之后,她和丈夫依然瞒下一切,好像他们只是做下淘气之事。沈从文纵容萧萧,不愿让她为所做的错事受苦;这种纵容的态度延及叙事,以至于甚至村民们都被写得像一群孩子,他们不忍面对“成年”律法的道德后果。既然沈从文已经指出在“正常”情况下萧萧该受到何种处罚,我们在此当然会感到强烈的反讽意味。但读者仍然心甘情愿地听任沈从文的写法,去看一看通奸也可导致如此一种“绝妙”(而非灾难)的结果。在理想的田园浪漫故事与阴郁的现实陈述之间,萧萧和她的村人们所栖身的世界里律法确实存在,但这个世界的居民们仅却援用童心来奉行与化解这些法规。
引发萧萧的欲念的关键意象是老祖父在夏夜光景里描述的“女学生”。对于老人来说,女学生是怪物:“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54)更加匪夷所思的“事实”则是:“男女一处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55)祖父关于女学生的言谈可谓错误百出,蠢不可及,但对于像萧萧这样认真的听众来说,这些话却如醍醐灌顶,启悟了她关于自由的朦胧认识。老人的胡言乱语转而为诗意的吟咏,体现出独到的象征模式。正是对于这个转变过程,沈从文引发了读者的注意。祖父对于他全然陌生的世界的观察和叙述方式,很快演变为整篇小说的基调。沈从文篡夺了祖父的叙事口吻,用一厢情愿的方式叙述了整个故事。读者仿若萧萧,是沈从文的幻想故事的热心听众,听他讲述一个乡下女孩如何听着祖父的故事,步入欲望的世界。
如上所述,《萧萧》中的天真和质朴应被视作沈从文抒情话语的修辞姿态,强烈要求读者以诗歌般的细密心思来编码和译码。但在他“天真”的叙事后面,沈从文对于童稚本能的自由嬉戏可能引发的痛苦与恐怖,太清楚不过了。仿佛是为了颠覆《萧萧》中的清纯意味,在《劫余残稿》的第二部分《巧秀和冬生》中,沈从文讲述了另一个女孩的爱情经历,以上百人的性命为代价。在这个故事里,巧秀不顾婚约,爱上了邻村来的一个唢吶手。巧秀的家史可不简单;她母亲许多年前犯了通奸,被剥光衣服,由老族祖将她沉潭淹死。沈从文想要表达的,与其说是男性中心伦理社会对女人的虐待折磨,更不如说是即便社会与伦常的压力如何沉重,爱欲激情仍然生生不息。正是在对青年男女不计一切代价,勇于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故事中,沈从文发现了寻常写实主义话语所不能企及的人性领域。
《巧秀和冬生》之手稿
这篇小说的高潮,正坐实《萧萧》中最可怕的威胁,即把通奸女子沉潭淹死的古老惩罚。巧秀的母亲被剥光所有衣服,缚上石磨沉潭的场面,在恐怖中传达出一种诱人的凄美,不仅因为她在面对羞辱和惩罚时显出视死如归的平静庄严,而且也因为她的死反射了惩罚者(和她共享的)对暴力与毁灭的隐秘欲望。听到这个故事之后,叙述者说:
我仿佛看到那只向长潭中桨去的小船,仿佛即稳坐在那只小船一头,仿佛有人下了水,随后船已掉了头。……水天平静,什么都完事了。一切东西都不怎么坚牢,只有一样东西能真实的永远存在,即从那个对生命充满了热爱,却被社会带走了爱的二十三岁小寡妇一双明亮、温柔、饶恕了一切的眼睛中看出去,所看到的那一片温柔沉静的黄昏暮色,以及在暮色倏忽中,两个船桨搅碎水中的云影星光。巧秀已经逃走半个月,巧秀的妈颈悬石磨沉在溪口长潭中已十五年。(56)
巧秀的爱情故事导致两个村落间一场灾难性的战争,数百人为此丧生。她的爱情故事引发暴力和死亡,她的孩子在她的恋人死后出世,就此而言,巧秀和她的母亲共有的命运构成神秘的循环。在这个神秘的循环中,萧萧也是其中一个部分。生和死调节着生命的腐朽重生。《巧秀和冬生》的结尾写道:“一切事情还并没有完结,只是一个起始。”(57)正是这种驱动爱与死、逾越与违逆的巨大神秘力量,导引沈从文在他的浪漫作品中思悟:自命理性的我们对于生命的热情和悲怆所知何其微薄;而也只有通过主题和风格逾矩传统的方式,他方能引领我们对那个神秘世界做惊鸿一瞥。抒情话语不仅是作家对病态社会的批判修辞方法;也不只是小说叙事跨入诗歌领域的表征。抒情话语乃是一种象喻行为,它填充了那些在写实主义和理性思维的地图中,尚属“未知数”(terra incognita)的人性疆域。
【注释】
(1)关于沈从文的早年经历,可参考沈从文,《从文自传》,《沈从文文集》卷九(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广州:花城,一九八二—一九八四);Jeffrey C。Kinkley,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凌宇,《沈从文传》(北京:北京十月文艺,一九八八)。
(2)关于沈从文和郁达夫、徐志摩的交往,可参考凌宇,《沈从文传》;Jeffrey C。Kinkley,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关于沈从文和丁玲、胡也频的友谊,最好的参考资料见沈从文,《记丁玲》(上海:良友图书,一九三五)。
(3)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五位共产党作家——柔石、胡也频、冯铿、李伟森、殷夫——与另外十八名共产党员一起在上海龙华被处以死刑,罪名是阴谋反对国民政府。尽管这几位作家才气平平,却在中共文学史中获得了“五烈士”的身后荣誉。参考Tsi…an Hsia,The Gate of Darkness。关于沈从文与这个事件的牵连,参考沈从文,《记丁玲》;《记胡也频》,《沈从文文集》卷九;Jeffrey C。Kinkley,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凌宇,《沈从文传》。
(4)迄今为止,关于沈从文生平作品最好的英文著作是金介甫(Jeffrey C。Kinkley)的《沈从文史诗》(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另外也可参考凌宇的《沈从文传》。
(5)关于抒情小说的定义,参考Ralph Freedman,The Lyrical Novel:Studies in Hermann Hesse,André Gide,and Virginia Woolf(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3)。沈从文自己对于抒情的界定见于《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沈从文文集》卷一一。关于沈从文小说的抒情特征,参考凌宇,《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发展轨迹及其人生內容的审美选择》,《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二期(一九八三年三月);梁秉钧,《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抒情小说》,收入陈炳良编,《中国现代文学新貌》(台北:台湾学生,一九九〇)。另外也可参考Jaroslv Pr?ek,“Subjectivism and Individualism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in The Lyrical and the Epic,ed。Leo Ou…fan Lee。
(6)沈从文,《短篇小说》,《沈从文文集》卷一二。另外可参考沈从文,《抽象的抒情》,收入巴金、黄永玉等著,吉首大学沈从文硏究室编,《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先生》(长沙:湖南文艺,一九八九)。
(7)Jaroslv Pr?ek,“Subjectivism and Individualism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8)巴赫金以对话和独白来对照小说和诗歌。参考M。M。Bakhtin,The Dialogic Imagination。但这一对照已经受到有些学者的严肃挑战。例如可以参考Paul De Man,“Dialogue and Dialogism,”in Rethinking Bakhtin:Extensions and Challenges,eds。Gary Saul Morson and Caryl Emerson(Evanston,Ill。: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89)。另外可参考Gary Saul Morson and Caryl Emerson,Mikhail Bakhtin:Creation of a Prosaics(Stanford,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
(9)Georg Lukács,The Theory of the Novel:A Historico…philosophical Essay on the Forms of Great Epic Literature,trans。Anna Bostock(Cambridge,Mass。:M。I。T。Press,1971)。
(10)同前注。另见Tilottama Rajan,“Romanticism and the Death of Lyric Consciousness,”in Lyric Poetry:Beyond New Criticism,eds。Chaviva Hosek and Patricia Parker(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5)。
(11)沈从文,《论冯文炳》,《沈从文文集》卷一一。凌宇,《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发展轨迹及其人生內容的审美选择》。
(12)沈从文,《论冯文炳》。
(13)同前注。
(14)参考凌宇对沈从文的访谈,《沈从文谈自己的创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四期(一九八〇年七月);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沈从文文集》卷一一。
(15)沈从文,《新废邮存底,二三》,《沈从文文集》卷一二。
(16)沈从文,《新废邮存底,二一》,《沈从文文集》卷一二。
(17)Northrop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271…72;285…89。参考Jonathan Culler,“Changes in the Study of the Lyric,”in Lyric Poetry,eds。Chaviva Hosek and Patricia Parker(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5),pp。 38…54。
(18)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
(19)沈从文,《〈边城〉题记》,《沈从文文集》卷六。
(20)例如可参考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台北县:骆驼,一九八七)。
(21)沈从文,《从文自传》。
(22)同前注。
(23)王鲁彦,《柚子》,《柚子》(上海:良友图书,一九四七)。
(24)Ivan Turgenev,Sketches from a Hunter’s Album,trans。Richard Freeborn(Harmondsworth:Penguin,1967)。
(25)鲁迅,《〈吶喊〉自序》。
(26)Leo Ou…fan Lee,Voices from the Iron House。
(27)Tsi…an Hsia,The Gate of Darkness。
(28)Michel Foucault,Discipline and Punish:The Birth of the Prison,trans。Alan Sheridan(New York:Pantheon Books,1977)。
(29)同前注。有关福柯的规训与惩罚观念的详细讨论,可参考Frank Lentricchia,Ariel and the Police。
(30)屈原《九歌》的第九章题为《山鬼》。但在屈原笔下,“山鬼”是一个居住在山间的女鬼。
(31)Ivan Turgenev,Sketches from a Hunter’s Album。
(32)沈从文,《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33)同前注。
(34)Jeffrey C。Kinkley,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特别参考第一、二、四、七章。
(35)沈从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沈从文文集》卷九。
(36)同前注。
(37)同前注。
(38)沈从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沈从文文集》卷九。
(39)Hans Kellner,Language and Histor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