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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有临沂街,它跟济南路交叉。整编七十四师深陷于荒凉的石头山洞中,粮食断绝,滴水不存。美式的火炮钢管发烫,需水冷却,才能发射,士兵试图以自己的尿水来浇,但是严重脱水,人已经无尿。伤亡殆尽,在最后的时刻里,张灵甫给妻子写下诀别书,然后举枪自尽。
十余万之匪向我猛扑,今日战况更趋恶化,弹尽援绝,水粮俱无。我与仁杰决战至最后,以一弹饮诀成仁,上报国家与领袖,下答人民与部属。老父来京未见,痛极!望善待之。幼子望养育之。玉玲吾妻,今永诀矣!
三天三夜,国军三万两千人被歼灭,胜利的解放军也牺牲了一万两千人。炸烂的尸体残块黏乎乎散落在岩石上,土狼在山沟里等候。山东临沂孟良崮,又是一个尸横遍野、血流满谷的中国地名。
最高统帅蒋介石是从战场上出身的,不是不知道士兵的艰苦。一九四八年一月他在日记中写着:
入冬以来,每思念穷民之冻饿与前方官兵在冰天雪地中之苦斗恶战、耐冻忍痛、流血牺牲之惨状,殊为之寝食不安。若不努力精进,为期雪耻图强以报答受苦受难、为国为我之军民,其情何以慰先烈在天之灵而无忝此生耶。
然后他习惯性地对自己鞭策:
注意一,如何防止将士被俘而使之决心战死以为荣归也;二,匪之攻略中小城市、围困大都市,以达到其各个歼灭之要求的妄想,如何将之粉碎……
我仍然坐在加州胡佛研究院的档案室里,看蒋介石日记。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叹息:何其矛盾的逻辑啊。为了“慰烈士在天之灵”的实践方式,竟然是要将士立志“战死”,争作“烈士”。这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相较之下,影响欧洲人的是罗马传下来的概念:战争,是为了制敌,当情势悬殊、敌不可制时,保全性命和实力,不是羞耻的事。太平洋战争在一九四一年爆发时,有多少盟军是整批投降的?新加坡只抵抗了一个礼拜,英澳联军司令官就带领着近十万官兵向日军缴械了。
在沈阳火车站前自杀的军官,如此悲愤,难道不是因为,他看见得愈多,对自己的处境愈觉得无望?战场上的胜负,向来都仅只是战争胜败的一小部分而已,战场的背后,是整个国家和政府的结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法治的、教育的……这个绝望自杀的军官,一定也见到一九四八年的国军是卡在怎样的一个动弹不了、无可奈何的大结构里吧?
看见苏联红军暴行的台湾人许长卿,从沈阳到天津去卖茶,有个姓孙的同学认为他有钱,就来跟他商量做一笔生意:许长卿出钱,孙同学靠关系去跟国防部申请成立一个三万人的兵团。拿国防部三万人的粮饷,事实上只要凑足一万人就可以,其它两万人的空额,国防部来检查时,到街上、火车站去招人头充当临时“兵”点点名就可以。这笔生意,可以净赚两万人的粮饷和军火。至于军火,可以拿去卖。
“军火卖给谁?”许长卿问。
孙同学想都不用想,就说,“卖给八路军。”
34,盛猪肉的碗
十一月,在东北,在华北,都是下雪的天气了。徐州城外一片白气茫茫,城与城之间铺过的路面,被坦克辎重压得爆裂,凹凸不平;炮弹落下之处就是一个大坑洞,一辆吉普车可以整个没入。乡与乡之间的土路,千百万辆马车、牛车、独轮车轧过,路面被木轮犁出一道又一道的深沟;突起的泥块,迅速结冻以后变成尖峭的剃刀片,行军的人,穿着的鞋子被割破,脚肉被切开。
沈阳被攻下之后四天,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徐蚌会战,解放军称为“淮海战役”,全面爆发。八十万国军,六十万解放军,在祖国的土地上,以炮火相轰,以刺刀肉搏。
“徐州战场,”我问林精武,“你最记得什么?”
林精武住在台北市的温州街,那一带,全是浙江的地名:永康街、丽水街、龙泉街、瑞安街、青田街。八十三岁的林精武有时候会走到巷口摊子去买水果,即使只是出去买个水果,他也会穿得整整齐齐,走路时,腰杆挺得很直。
温州街的巷子小小的,有些大树,给巷子添上一种绿荫家园的感觉,林精武走在小巷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不会特别看他。
除非你知道他走过什么样的岁月。
林精武,是一个大时代的典型。十八岁,就自作主张离开了福建惠安的家,从军抗日去了,没想到日本人半年后就宣布战败,此后就是来自大江南北各省分的中国人自己的厮杀。讲到那尘封已久的过去,林精武有点激动,然后你看着他一点、一点地调整自己的情绪。
印象最深?他说,哪个印象不深?说是援军马上要到,要你坚守,然后你战到全连死光,援军还是没来,印象深不深?明知往东走是个口袋,全军会被围、被歼,结果最高指令下来,就是要你往东去,印象深不深?粮食断绝,弹药尽空,补给不来,连马的骨头都吃光了,然后空军来空投,稻草包着子弹,一包一千发,直接投下,每天砸死十几个自己的官兵,你说印象深不深?伤兵成千上万的倒在雪地里,没有任何掩护体,然后机关枪像突发暴雨一样叭咑叭咑射过来,血浆喷得满头满脸,糊住了你的眼睛,印象深不深?
如果说哪个事情像恶梦一样在往后的六十年里常常午夜浮现,也许就是那晚没吃的猪肉吧,林精武说。在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战斗之后,嘴里都是泥土、眼球涨得通红,跟弟兄们坐下来在雪地上开饭——好不容易炊事班煮了一
锅猪肉。正要开动,一颗炮弹打下来,在锅上炸开,耳朵顿时失聪。再回过神来,睁开眼,同伴的头、腿、手和脚,被炸成碎块,模糊的血肉,就掉进盛猪肉的碗里。
另一个难以放下的,是黄石的死。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一枪毙命倒在路旁。林精武背着全身装备就跪在尸体边大哭,却没有时间埋葬他。和很多当年从军的爱国青年一样,黄石报名时也改了名,只知他是广东大埔人,却无法通知他的家人;满地士兵的尸体,部队破碎,林精武知道,也没有什么系统会来登记他的阵亡、通知他的家属、抚恤他的孤儿。黄石已战死,但是“黄石”究竟是何姓、何名、谁家的孩子?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林精武过了六十年后还觉得伤心,他说,日本人会尽竟其所能把他每一个牺牲战士的指甲骨灰送到他家人的手上,美国人会在战场上设法收回每一个阵亡者的兵籍名牌,为什么我的战友,却必须死于路旁像一条野狗?
离开林精武的家,带着一串他一定要我带着吃的紫色葡萄。晚上,整条街都静下来了,我说的是我夜间写作的金华街——金华也是个城市的名字,在浙江。写作室里,桌上沙发上地上堆满了数据,但是我找到了此刻想看的东西: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七日解放军对被包围的国军发布的“劝降书”:
杜聿明将军、邱清泉将军、李弥将军师长团长们:
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四面八方都是解放军,怎么突得出去?……你们的飞机坦克也没有用,我们的飞机坦克比你们多,这就是大炮和炸药,人们做这些土飞机、土坦克,难道不是比你们的洋飞机、洋坦克要厉害十倍吗?……十几天来,在我们的层层包围和重重打击之下……你们只有那么一点地方,横直不过十几华里,这样多人挤在一起,我们一颗炮弹,就能打死你们一堆人……
立即下令全军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本军可以保证你们高级将领和全体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这样,才是你们的唯一生路,你们想一想吧,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办。如果你们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
中原人民解放军司令部
华东人民解放军司令部
这语言,像不像两个村子的少年拿竹竿、球棒打群架叫阵的口气?两军对峙,只隔几码之遥。安静时,听得到对方的咳嗽声。林精武有个小勤务兵,饥饿难忍,摸黑到共军的阵地里和解放军一起吃了顿饱饭,还装了一包面条摸回国军阵营;他个子矮小,又没带枪,黑夜笼罩的雪地里,共军以为他是自己弟兄。
像少年骑马打仗玩游戏,不可思议的是,这里叫的“阵”、打的“仗”,是血流成河的。
35,一万多斤高粱
一整排的兵用力扔手榴弹的时候,彷佛漫天洒下大批糖果,然后战壕里的林精武看见对面“整片凹地像油锅一样的爆炸”,可是海浪般一波又一波的人,一直涌上来,正对着发烫的炮口。
前面的几波人,其实都是“民工”,国军用机关枪扫射,射到手发软;明知是老百姓,心中实在不忍,有时候就干脆闭起眼睛来硬打,不能不打,因为“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机关枪暂停时,探头一看,一条壕沟里就横着好几百具尸体。他们开始清理战场,搬开机枪射口的尸体,用湿布冷却枪管。
林精武所“不忍”开枪的“民工”就是解放军口中的“支前”英雄。十大元帅之一的陈毅说,“淮海战役是用独轮车推出来的”,怎么听起来那么令人觉得心酸。淮海战役——徐蚌会战——打了两个月,征用了五百四十三万民工。民工基本上就是人形的骡马,把粮食弹药背在身上,把伤兵放在担架上,在枪林弹雨中抢设电线,跟着部队行军千里,还要上第一线冲锋。解放军士兵至今记得,攻打碾庄国军的支前民工一看就知道全是山东人,除了他们独特的口音之外,这些民工为解放军所准备的粮食是馒头切成的片,不是大米。
抗日名将黄百韬的国军部队在十米宽的河边构筑了强大的防御工事,每一个碉堡都布满了机关枪眼,对着河;民工就一波一波地冲向枪口,达达声中尸体逐渐填满了河,后面的解放军就踩着尸体过河。
仅只是淮海战役里,单单是山东解放区就有十六万八千名农民青年被征进了解放军,其中八万人直接被送上前线。大多数的农民则变成了天罗地网的绵密“联勤”系统,做解放军的后勤补给。国军完全依赖铁路和公路来运输物资,解放军就让民工把公路挖断,把铁轨撬起,国军的弹药和粮食就断了线。解放军依靠百万民工,用肩膀挑,用手臂推,物资往前线运,伤兵往后方送,民工就在前后之间像蚂蚁雄兵一样地穿梭。徐蚌会战中,解放军的兵力与“支前民工”的比例是一比九,每一个士兵后面有九个人民在帮他张罗粮食、输送弹药、架设电线、清理战场、包扎伤口。
国军经过的村落,多半是空城,人民全部“快闪”,粮食也都被藏了起来。十八军军长杨柏涛被俘虏后,在被押往后方的路上,看见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同样的路,他曾经带领大军经过,那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空无一人,荒凉而肃杀。这时却见炊烟处处、人声鼎沸,大卡车呼啸而过,满载宰好的猪,显然是去慰劳前线共军的。他很震撼:
通过村庄看见共军和老百姓在一起,像一家人那样亲切,有的在一堆聊天说笑,有的围着一个锅台烧饭,有的同槽喂牲口,除了所穿的衣服,便衣和军服不同外,简直分不出军与民的界线。我们这些国民党将领,只有当了俘虏,才有机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连长林精武在负伤逃亡的路上,看见几百辆独轮车,民工推着走,碰到河沟或结冰的路面、深陷的泥潭,二话不说就把推车扛在肩膀上,继续往前走,走到前线去给共军补给。老老少少成群的妇女碾面、纺纱、织布,蹲下来就为解放军的伤兵上药、包扎。穷人要翻身,解放军胜利了就可以分到田。很多农民带着对土地的渴望,加入战争。
被俘的军长和逃亡的连长,一路上看在眼里的是国军弟兄无人慰藉、无人收拾的尸体。两人心中有一样的绞心的疑问:失去了人民的支持,前线士兵再怎么英勇,仗,是不是都白打了?
那战败的一方,从此埋藏记忆,沉默不语;那战胜的一方,在以后的岁月里就建起很多纪念馆和纪念碑来荣耀他的死者、彰显自己的成就。纪念馆的解说员对观光客津津乐道这一类的数字:
郯城是鲁南地区一个普通县城,人口四十万,县府存粮只有一百万斤,但上级下达的缴粮任务是四百万斤,郯城最终缴粮五百万斤。几乎是勒紧了腰带去支前……在为淮海前线筹粮碾米活动中,豫西地区有两百多万妇女参加了碾米、磨面和做军鞋等活动。
可是,怎么这种叙述看起来如此熟悉?让我想想……
我知道了。
你看看这个文件:
……理由:查西黑石关洛河桥被水冲毁,现架桥部队已到,急于征工修复。现本乡每日征用苦力木工三百余名,一次派担小麦五千公斤,维持费四万元,木材两万公斤,麦草两万斤,大麦两千公斤。孝义皇军每日征用木泥匠工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