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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让我感到她生命终止的、她已离我而去永远不会再来的,既不是没有了呼吸,也不是心脏不再跳动,而是她那双不论何时何地、总在追随着我的、充满慈爱的目光,已经永远地关闭在她眼睑的后面,再也不会看着我。我一想起她那对瞳仁已经扩散,再也不会转动的眼睛,我就毛发竦然,心痛欲裂。
我也不相信妈就再也不能看我,就在春天,妈还给我削苹果呢。我相信我能从无数个削好的苹果中,一眼就能认出她削的苹果,每一处换刀的地方,都有一个她才能削出的弧度,和她才能削出的长度,拙实敦厚;就在几个月前,妈还给我熬中药呢……我翻开她的眼睑,想要她再看我一眼。可是小阿姨说,那样妈就永远闭不上眼睛了。
妈,您真的可以安心的走了吗?其实您是不该瞑目的。
※ ※ ※
妈的手也渐渐地、越来越黄了。就像一九八七年她得了黄胆性肝炎那么黄。虽然还像活着的时候那么暖和,可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一直握着的缘故。
妈的脸也越来越黄,嘴唇也渐渐地紫了。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人了。
剩下的事,就是等火葬场来接妈了。
十点钟,火葬场的人来了。他们指着妈身上的被褥问道:“这些铺盖带走吗?”
我这时才明白应该给妈铺上更好的被褥。我怎么什么都不懂!
我抢先回答道:“是的。”
除了白底红条的床单是先生早年活的旧物,其它一应物品全是我们从前购置的,所以做得这个主。
枕巾是橘黄色提花的,枕头是哪一个我记不起来了。
被里和棉胎倒是新的。但被面是我们从前住在二里沟的时候买的。米色底,上有红色圆圈套着黑色的五角框,或黑色圆圈套着红色的五角框,我想妈带这床被走也好,那是只属于我和她的、艰难岁月的记录。
就这样了了草草地把妈送走了。没想到妈走的如此突然,而我又无法分身去为妈准备什么。
我倒不大在意这些,我悔恨的是我永远无法回报妈的爱了。
送妈出家门的时候,机关里的司机小段在我身后指导说:“说‘妈,您走好。’”我照
着说了。这一说、这一送,是永远地把妈送出门、永远地把妈送走了。
去的是东郊火葬场。天气晴好。没想到又经过了西坝河,我们本是要搬离的地方。我本以为,给妈安排一个更好的住处,我是不会让她再回这个人生地不熟、对妈的寂寞生活没有多少乐趣的地方了,可是没想到妈还是要和她曾经住过的这个地方告别。那时,天意不可违的念头第一次出现在我的心里。
从我非要妈活下去而至失败,我懂得了“顺其自然”。其实妈手术时就准备去的,虽然手术如我所愿、所直觉地成功了,最后事态还是按着妈所预想的发展下去。这是我的失算。这一辈子我想做的事,没有一件做不成功。唯有这一件,我失败了,我败给了妈。败给了命,我不可战胜命,也不可战胜上帝。
※ ※ ※
在火葬场办理了一应手续。给妈挑骨灰盒的时候,我都不能相信妈不在了,就是前几天我还在商店里给她选衣服呢。
我挑了一个最好的,希望妈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好的住处,既然她没能住上我主要是为她搬的这个新家。
人们提醒我给妈买了一个小花圈。可惜火葬场没有鲜花的花圈。
“放在哪儿?”我问。
人们告诉我应该放在妈的身上。我听话地放在了妈上腿靠近膝盖的地方。
这时我才醒悟,怎么连花圈都没想到给妈买一个?不要说是鲜花的,就是纸扎的也还是在别人的提醒下才知道给妈买一个?
从来没有给妈买过鲜花,到了这个时候,也无法再做一次补偿。新中国在一九四九年后消减了平民百姓一切所谓贵族化的习俗。每每在电视上看到为迎接各国贵宾献上的鲜花,或某位国家领导人的追悼会上,偶然有个鲜花的花圈,只觉得那真不是人间过的日子。没想到母亲去世后形势大变,那些本有为天上才有的日子,凡人竟可享受一二。这才能经常买些鲜花放在妈的骨灰盒前,以了我的宿愿。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打瞢了头,就是不瞢头,也没有举办丧事的经验。家里人口太少,更无三亲六故,生生息息、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从未经历、操办,就是妈活着,碰见这样的事恐怕也会感到手忙脚乱。
不论新旧社会,人际关系的规则讲究的都是门当户对,有来有往。既无往,何从来?来和往要有经济为基础,更要有心情为基础。妈却一腔哀愁,百事无绪,话都懒得说,哪有精神应酬?既无钱又无绪,只有终日闭门长嘘短叹。如此,生活百科予我们可不就简陋到一无所知。
而且我也分不开身,又没有一个兄弟姐妹,或七大姑八大姨来帮我照应一把。要不是有小阿姨和王蒙夫妇、维熙、谌容、蒋翠林以及机关同志们的帮助,我连这些也做不完全。 事后,我悔恨无穷地对先生说:“我当时昏了头,你经历过那么多事,又比我年长许多,怎没替我想着给妈买个花圈呢?”
先生说:“你又没告诉我。”
我哑口无言。既然先生能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可说?我那时要是能想到让他去给妈买个花圈,这个遗憾也就不会有了。
就像我终于从悲痛中缓过气来的时候对他说:“这一年要是没有朋友们的关心,我真不知道怎么过,可是你连问都不问问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先生照样无辜他说,“你又没告诉我。”
不过在我这样说过之后,先生确实改变了态度。今年妈生日和清明那天,我们到广济寺给妈上香的时候,先生诚心诚意在妈的牌位前鞠了三个躬。
有一次先生甚至在电活里对人说:“张洁她妈死了。”
我说:“这样说是不是太难听了。你能不能说‘张洁的母亲去世了’?”
先生倒是很虚心,后来果然改口为“张洁的母亲去世了。”
记不得谁人说过,一个男人要是讨了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老婆,再不懂得温柔也得温柔起来,可在我们家,整个一个南辕北辙。
先生的万般事体,除了大小解这样的事我无法代劳之外,什么时候要他张过口呢?就连他打算到街口去迎火葬场的车,我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为他着想,怕他累着,转请谌容代劳。
但在母亲过世、我又身染重病以后,就卸掉了此项重任,躲进了自己的家。我没有这个心气了,也怕我那很不好治、发展前景极为不妙的病传染给先生。
※ ※ ※
妈过世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国文兄嫂和王蒙兄嫂,几乎每天一个电话,探问我的方方面面;或想方设法说些笑话,让我开心;或鼓励我振作起精神,写一部人世沧桑、世态炎凉的大书;或知我无法写作、没有收入,给我找点“饭辙”;或隔几日带些好吃、好喝、好玩的来我这里聚聚,哪怕是隆冬腊月、朔风凛冽,他们也会带着一身寒气和满心热气,来到我那已然没有了妈的空巢……
我更是没完没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维熙的夫人小兰,有时半夜三更就会拿起电话和她讨论妈的病情、研究妈猝死的原因,一说就是一个,半个小时;
有个深夜,胡容突然感到无名的恐惧,好像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赶紧打个电话给我,可不,那个晚上我真要过不去了;
去年中秋,徐泓远在海南,打个长途祝愿我节日过得还好。又有天打电话给我,适逢我不在家,没有人接。第二天再打,还是没有人接,她紧张得以为我病倒在床无法起来接电话,三番五次打来电话,直到与我通上话才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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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场的人让我再看妈一眼,我掀开盖在妈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妈的脸和妈的全身,这就是那永诀的一眼,又亲了亲妈的脸颊,这也是五十四年来,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肌肤相亲。从此以后我们就是阴阳相隔,就连这个没有了生命的妈,我再想看也看不见、再想亲也亲不着了。
然后,火葬场的人大声叱喝着:“走了,走了。”
我不能怪他,他要是不呦喝,所有送葬的人就无法走出这个门了。
人们把我拉走了。我当然得走,我不能永远留住妈,我也不能永远呆在火葬厂不走。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时辰,现在还没到我呆在这里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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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葬厂回来后,我拿起妈昨天晚上洗澡时换下的内衣,衣服上还残留着妈的体味。我把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我就那么抱着她的衣服,站在洗澡间里。可是妈的体味、气息也渐渐地消散了。
我一件件抚摸着她用过的东西;坐一坐她坐过的沙发;戴一戴她戴过的手表;穿一穿她穿过的衣裳……心里想,我永远地失去了她,我是再也看不见她了。其实,一个人在五十四岁的时候成为孤儿,要比在四岁的时候成为孤儿苦多了。我一生碰到的难堪、痛苦可谓多矣,但都不如妈的离去给我的伤痛这样难熬。我甚至自私地想,还不如我走在她的前头,那样我就可以躲过这个打击。可是我又想,要是我走在她的前头,又有谁能来代替我给她养老送终呢?虽然我也没有把她照料好。最好的办法是将我以后的寿数与她均分,我再比她多上几天,等我安排好她的后事便立刻随她而去。要是我自己的那个时辰来到,我都会顺其自然,不会下那么大力气去拒绝那个时刻的到来,然而,哪怕是一小点病痛放在妈的身上、更不要说走完她的人生之旅,且不说我失去她的悲伤,一想到她在生老病死的挣扎,我就感到痛疼难当。
也许上帝是慈悲的,他不愿让妈再忍受脑萎缩的折磨,让她在那个痛苦到来之前就把妈接走了。并且终于对妈发出一个善心,给了妈一个没有多少痛苦的结尾,这恐怕是她一生中最顺利的一件事,然而对于我却不免过于惨烈。
※ ※ ※
我收起妈用过的牙刷、牙膏。牙刷上还残留着妈没有冲洗净的牙膏。就在昨天,妈还用它们刷牙来着。
我收拾着妈的遗物,似乎收拾起她的一生。想着,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地结束了,结束在一筒所剩不多的牙膏和一柄还残留着牙膏的牙刷这里。不论她吃过什么样的千辛万苦,有着怎样曲折痛苦的一生。我特意留下她过去做过的纸样,用报纸剪的,或用画报剪的。上面有她钉过的密麻的针脚。很多年我们买不起鞋,全靠母亲一针针、一线线地缝制;也特意留下那些补了又补的衣服和袜子,每一块补丁都让我想起我们过去的日子。起先是妈在不停地缝补,渐渐地换成了我……我猛然一惊地想,我们原本可能会一代接着一代地补下去……
我们早就不穿妈用手缝的鞋了,更不穿补过的衣服、裤子,我想妈一直留着它们可能和我现在留着它们有同样的意思。
想起这一年妈老是交待后事。她如果不在了猫怎么办,给谁,她认定对门的邻居俞大姐会善待她的猫,让我在她走后把猫交给她,总不相信我会悉心照顾它;
又几次叮咛我:“以后你就和胡容相依为命吧。”
妈,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我,有谁能和你,或有谁能和我相依为命呢?
胡容是好朋友,可“相依为命”这四个字是能随便相托的吗?那是在共同的艰辛、苦难中熬出来的,就像熬中药一样,一定火候才能炼成结果。
妈老是不放心我,恨不能抓住她认识的、所有能说得上话的人,把我托付给他们。
可是,不论把我托付给谁,谁能像她那样的守护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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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三十一号。星期四。
早上接到唐棣的电话。
妈去世的消息,我还没有告诉她,我想等到过周末,这对她会容易些。先生家的电话又没有长途通话的服务,我必须到很远的邮局去打国际长途,对我那时的情况来说,非常困难,而且唐棣周末肯定打电话来。
她在电话里兴高采烈他说:“我往老家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后来才想起你们可能到这里来了……”
我只好不忍地打断她:“书包,姥姥去世了。”
她声色俱变地问:“什么?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姥姥去世了。”
她那边立刻没有了声音。我吓得以为她昏了过去,因为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前几天她还像我一样为妈的手术成功而兴奋不已,我还在电话里跟她开玩笑:“姥姥一恢复正常就又像过去那么邪乎起来……动不动就‘哎呀……别碰我’,或是一皱小眉头什么的。”
我终于能对一个诉说的人,说说妈去世的前前后后。
想和唐棣再多说几句,可先生一直在我身后的沙发上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