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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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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掉泪,是因为听说我向机关借了一万块钱付医院的押金。她说:“为了给我治病,你都倾家荡产了。”
   那时她虚弱得几乎哭不动了,恸到深处,也只能是几滴清泪罢了。
   那几滴衰老的泪,挂在她被疾病折磨得变了样的脸,让我倍感伤情。我强做欢颜他说:“瞧您说的!何至于倾家荡产?您又发挥您的想象力了,我看您才应该当作家呢。再说了,买条人命才一万块钱,比买间房子便宜多了。我们现在为您花的钱,怎么能抵得上您当初吃糠咽菜、等于乞讨为生,拉扯我们长大时花的哪怕是一分钱!更不用说您每月还有一百六十多块钱的退休养老金呢,您根本花不着我们的钱。”
   这可以说是妈一生中的最后两次泪,从此,到她清清明明地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几日可以盘桓,并且不动声色地独自怀揣着这个惨痛的隐秘、走完她最后的人生时,再也没有流过泪。

  ※  ※ ※

   入院初始不过是做各种检查,检查结果是各部器官都没有问题。我那时很乐观,妈也很乐观。以为不过就是垂体瘤的问题,只要抗过手术,我们还会有不算短的一段好日子。我还得寸进尺地想,经过这次手术,消减了这个隐患,她的身体可能会更好一些。   医院里晚饭吃得比较早,通常是下午五点钟就开饭了。我们虽然自己弄着吃,但也遵守这个规矩。吃过晚饭,我就搀着她在病房的走廊里散步。
   病到那个地步,并且眼看就要上生死难卜的手术台了,妈却没有流露半点要我安慰、开导她的悲戚和惶恐。有好几次,她甚至甩开我搀扶她的手,自己甩开膀子做正步走。我捧场地说:“妈还真行。”
   听我这样说,她浅浅地、亦庄亦谐,甚至还有些调皮地笑笑,说:“念小学的时候,老师就是教我们这样正步走。”
   那一阵,或者从那时开始,不,也许是从一九八七年妈得甲型肝炎后,我觉得我变成了妈的妈,而妈变成了我的孩子。
   这期间,我曾寄希望于妈的垂体瘤会像大夫所期望的那样,属于密鲁素瘤,那就不必手术,有一种进口的针剂就可治愈,可化验的结果偏偏不是,真是天绝我了。
   主任大夫拿了妈的核磁共振片子,请王忠诚院长看过,王院长认为从病情出发,是非手术不可了。
   从核磁共振的片子上还看出,妈的神经中枢上有一个小囊肿,这可能就是她经常渗口水的原因。但医生表示,这个囊肿没有办法解决。或即使办法有,但是太危险,仅仅为了解决渗口水的问题没有必要冒那个险。
   九月十六号,星期一。大夫酝酿了很久、我也期待了解的最后方案终于出台了。
   下午近四点钟的时候,神经外科主任罗世祺找我谈话。
   他开门见山地说:“不论从你母亲的病情、年龄、身体状况,或从手术准备情况来说,都是你母亲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但以她八十岁的高龄来说,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我说:“从我母亲入院后的一系列检查来看,她身体各部器官的功能不是很好吗?平时身体也不错,没有生过什么病。一九八七年得过一次黄胆性肝炎,治疗了一个多月各项指标就恢复了正常,比很多年轻人恢复得都快、都好。”
   他说:“这不等于她经得起手术的打击,谁也不知道手术中会出现什么问题。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比较容易经得起手术的打击,对老年人就很难了。所以我们一般不考虑接受八十岁以上老人的手术。”
   我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手术的打击”,以为就是手术中的硬伤而已。只要有一位高明的主刀大夫,又有适当的麻醉,还有什么经得起、经不起的问题呢?没想到后来果然就如他所料。
   又说:“老年人的脑子,软得都像豆腐渣了,手术中需要把额页托起,这一托,也许就能把脑子戳出两个窟窿。
   “麻醉这一关也很难过,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抬起额页的时候,也可能对大脑造成损伤,手术完了人也许就没意义了……当然,在脑外科手术中,切除垂体瘤手术算是最小的手术了,和普通外科手术中的切除盲肠差不多。你要考虑好,如果你坚决要求手术,我们还是可以给她做的。”
   我立时心乱如麻:“如果不做手术还能坚持多久?”我当然首先想到的是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日子。
   他说:“一两个月吧。”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世界上还有什么打击比这更为沉重?当你知道你所挚爱的人还有两个月就要与你诀别的时候。
   妈去世后我向他多次探询过可能造成妈猝死的原因,在一次谈话中才知道他说的“一两个月”指的是妈的视力。
   造成这个误会是我的怯弱。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就被吓住了,连追问一句的勇气也没有:一两个月究竟指的是什么?

  ※  ※ ※

   既然妈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而手术这条路也许有希望挽救妈的话,我为什么不背水一战呢?
   这个错误的理解,也是后来下决心手术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安慰我,又说:“也可能是一两年。不过不做手术也没有什么大关系,顶多就是失明。”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每位大夫在和病人家属谈判手术问题时的套话。这也难怪,见我那样提问,他的回答只能模棱两可。万一将来手术出了问题,我要是赖上他们怎么得了。我说:“您这么吓唬我,我不敢签字了。”他问:“难道你没人可以一块商量商量吗?”我说:“没有。”甲大夫在一旁说:“她只有一个女儿,还在美国。”我不是没人可以商量,朋友们、还有先生,都可以提出他们的建议,但是大主意还得我自己拿。问题是我拿不了!我在人世间闯荡了五十四年也从没感到、或者不如说从不在乎的孤独,就在那一刻猛然地袭上我的心头。就在那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孤独!它一上来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让我生出无法抵挡的恐惧。
“看来我只能和她本人讨论这个问题了。”
罗主任说:“你怎么可以和病人谈这个问题呢?”
我说:“我妈行。”
   我不是推卸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事到如今,我不和妈讨论还能和谁讨论?谁让妈生了我这么一个到了这种节骨眼上,还得让她自己来拿主意的女儿呢?不但不能像一般人在这种时候常做的那样,对病人隐瞒起真情,让病人情绪稳定以利治疗,反倒让她自己拿起笔来,在吉凶难卜的生死簿上给自己画个钩。
   我不能老在医生办公室里哭个不休。我得赶快找个地方先把无法收住的眼泪排泄一下,不然我就没法回病房去见妈。我拿起母亲的核磁共振片子,说了声:“谢谢大夫。”就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我料到妈会在医生办公室外等我,她若看见我眼睛里的泪水,那就什么都明白了。所以出了医生办公室的门,我头也不回地顺着走廊向综合二病房外走去。我用眼角的余光向后瞥了瞥,果然见妈站在她的病房门口等我。
   我没走几步就被她叫住了。也曾闪念,是不是应该拔脚就跑?可是那和让她看见我眼睛里的泪有什么不同?我只好站住。
她到底看见了我的泪。
回到病房,妈就盘问起医生和我的谈话。

  ※  ※ ※

   入院后,妈对自己的病情、治疗,一直不闻不问,好像不是她生病一样。是对我的无限信赖吗,把她的性命全权交付给我?或许她也明白,探讨这个问题令我痛苦难当?抑或她知道自己的寿数已尽,问又何用?
   我无法瞒住任何时候都比我明白的妈,只有照实对她说:“不手术也没什么关系,顶多就是失明,我再请一个阿姨专门服侍您。我也可以充当您的眼睛。虽然大夫说在脑手术里这是最简单的手术,只相当于普通外科手术里的切除盲肠,但您的年纪毕竟大了,何必冒这个险呢?”
   妈说:“别、别、别,我一定要手术。我可不愿意那么活着。你不签字,我自己签去。”
我说:“您签字不管事。”
妈说:“好孩子,你就听妈这一次话吧。”
妈要这样说我就没辙了。
   我一辈子都没听过妈的话,尔后的事实证明,都是我错了。
   前不久我还就一生的婚嫁哭着对妈说:“妈,我从没有听过您的话,现在证明,都是我错了。”
   妈辛酸地劝慰我:“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这次该不该听?
   既然每一次分歧的结果,都证明不听她的话是我的错,这次就应该听她的活。
   可要是这一次偏偏就听错了怎么办,也许我还是应该坚持不听她的话?
万一又是我错了怎么办?
这真像押宝,不论押在哪一点都险象四伏。
   妈说:“我自己找大夫去。”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妈来充当我们这个家的主心骨。
我拉着她的手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刚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正巧甲大夫出来,我们便站在走廊里谈话。
   妈的手在我的手里剧烈地抖动着,在这抖动的颠簸中我慌乱地迷失了心智。我迷乱地牵着她的手,像牵着一根系在我和妈、或是妈和这个世界之间的,不论怎样小心翼翼、也难保不会随时飘扬而去的游丝。
   身材矮小的妈仰着头对甲大夫说:“我不愿意那样活着,我坚决要求手术。”她的声音不大,但头脑清楚、咬字清晰。从容不迫地安排了自己的结果,就在那一瞬间,我心慌意乱地朝她全身看了一眼。
   看上去,妈仍然是一位知深知浅、自尊自爱的老夫人。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她那样面对人间的万千风景?
   她穿着唐棣在美国给她买的中间开口的黑毛衣,这件毛衣妈去世后唐棣又要了回去,时常穿着御寒,我想她也和我一样,需要寻找一种仍然和姥姥相近的感觉。贴身是一套我们从美国回来后新给她买的睡衣。要不是因为住在医院,我从家里给她拿什么她只好穿什么的话,这些衣服她还舍不得穿呢。她老是存着,攒着,准备再到美国去看唐棣的时候穿。不过自从她住进医院以后,就再也没有表示过任何意愿。有了一种万事皆空的超脱。

  ※  ※ ※
   我们的苦情为什么老和这种灯光联在一起?现在,它又来了。像过去一样地挤压着我们。在它的挤压下,妈显得更加矮小、老迈,也更显得孤助无援。想必我亦然。
甲大夫说:“我们会考虑本人的意愿。”
   妈听了以后,伸出右手和甲大夫握了握,说:“谢谢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了。”
   妈为什么对甲大夫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了”?是把自身的安危托付给了甲大夫,或是替方寸大乱的我负起托靠大夫的责任?还是说,从此以后,她的命运就紧紧地和甲大夫连在了一起?
   甲大夫也动情他说,“你也是我的亲人了。”跟妈一起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常以为妈是胆小怕事的人。从记事起,就老是听见她说:“小声点儿,小声点儿,别让人家听见。”到了生死关头,却见到了妈所不为人知,甚至也不为我知的大勇。
   妈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手术前她问过妈:“姥姥,做手术您怕不怕?”
   妈无谓地说,“不怕,一点也不怕,是死是活由命了。”
   这真是个太伤人、太不懂人情事故的提问。她怎么能这样问妈!
   我从不敢、不忍问妈一句怕不怕,也不敢就此抚慰妈一句话。我怕那会给妈增加更多的压力,懵懂中我还觉得,这样避而不谈似乎就可以躲过这场大祸,可我还是没能躲过。
   其实妈对疾病还是相当恐惧的,记得有一年她得了食道炎,她总以为得的是食道癌。在等待进一步检查确诊的时候,每天晚上待大家睡下后,就悄悄地坐起来拿块馒头一口口地嚼咽,以试验她的食道是否已经堵塞,她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如何用棉被捂着自己的呜咽,看她坐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吞咽馒头的。
   她对疾病的恐惧倒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更不是留恋人间的荣华富贵。我们的生活何曾荣华富贵?一九四九年以后算是有饭吃了,但也只是吃了三十年社会主义的咸菜,直到我有了稿费收入,方才有所改善,如此,她已经心满意足。特别在搬到西坝河以后,暖气烧得很热,不像在二里沟住着的时候,一到冬天房间里冷得连毛衣,毛裤、棉袄、棉裤,大衣、围巾、口罩都得穿齐戴好,那还冻得妈浑身直抖。她不只一次拉着胡容参观西坝河的房了,说:“你看多好啊,比起过去的生活,真是天上地下了。”
   她只是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下,她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她深知我在各方面对她的依傍,没有了她,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依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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