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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浮语虚辞,抑或恶语中伤甚而扼吭夺食之举,都已该宠辱不惊了。
但是,十年窗下(何止十年),闭关却扫,苦功淡食,却落得如此”下场”,心中涌起些许委屈,自不待言。
从我发表作品至今,大约已经收到过上千封读者来信了。但是,这样的信的确还是第一次。我脑子里电影碎片般快速闪动着一些不连贯的镜头......
我对于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男孩女孩,始终有一种”落伍者”的恐惧和敏感。他们(她们)当中的确有一部分人活得十分”明了”、直接和赤裸裸,知道首先应该向这个世界索要什么。
不像出生于30年代一路唱着俄罗斯民歌《红莓花儿开》和《三套车》长大的我母亲那一辈知识分子,激动和痴迷于浪漫主义”后花园”,仿佛是在学院里的酸性土壤中成长起来的”花草植物”,被饱蘸着”香醋”写成的抒情感伤小说读本浇灌得异常”青春”
。虽然后来被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大大地改造了一回,尽尝了政治的、物质的、精神尊严的种种苦难,但事后仍不见移其本性,于党于国于人,也仍是椎心泣血,牵肠挂肚;
也不像四五十年代出生的知识青年那样风雨飘摇,兵团插队,改造锻炼,贫病交迫,历史让他们(她们)身经百战,炼就一副铁臂钢腕和立身处世之鉴。现在终于赶上了开放搞活大好时光,久旱甘雨,重睹天日,急忙着”补课”,如同打官司索回青春损失费似的那么不平于”活得太亏了”,在守住既成事实的妻儿老小和未竟之业的同时,也就是说,在守住”对内搞活,对外开放”这个基本国策的前提下,不失时机地去赶末班车。”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吐偏妍,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出于他们(她们)半新不旧的准古典精神,他们(她们)习惯于盯准目标,然后大搞”圈地运动”、画”地”为牢;而60年代后期、尤其是70年代出生的人,则是另一番人生哲学与生存景观了--”你最好别要死要活地爱上我缠上我,千万别’爱你没商量’,那样多累,大热天何必呢?生命无法承受之’重’。但是,我真的喜欢和你玩,更喜欢你的钱......”--他们(她们)小小年纪,却阅历”沧桑”让正当华年的浪漫主义诗情画意早早就一边去休息凉快。生存起来生猛、峻陡、酷厉。
当然,我上述所言指的是各年代中的一小部分人的典型漫画像,并非指全体或者大多数。譬如,我本人就是一个被别人(一般是年长于我并不熟悉我的人)指认的”60年代”(带有玩世不恭、追求肤浅的轻视之意)。但我并没有成为上述我自己所勾画的那一种”60年代”。”......子夜二时/请你叫醒我/和我谈一谈关于寂寞......他听见他在笑/笑着自己笑无聊......很难过对自己说一声这一切无所谓......”这是一个60年代的歌手所唱所想;”......寂寞如此宽,世界如此忙,忙得你我都失去了判断......赢了所有,失去最初的梦......能不能靠近我就在今晚......”这也是一个60年代出生的歌手的悲凉。显然,他们都不属于我上述所言的那种”六七十年代”。我自然是懂得同代人的一切生活哲学与逻辑的,譬如有人说,金钱就是人生的价值和尊严,金钱就是一种高尚的文化和品位,从而彻底否定了我们以往那种把对于金钱的欲望当作一种纯粹的低俗物欲的观念。我当然是以为一切的存在都合理。但是,我却没有碰上”运气”选择那样一种轻松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哲学来消费生命,而是”误入歧途”地上了写作和思想这只”贼船”,并且上去就再也下不来。
正像有一次,一位仅谋一面的漂亮女孩忽然在深夜打了个电话给我,说是读了一天我的小说,神经兴奋,整整一天都处于”高潮平台”上,下不来,现在苦于夜不能寐,请求见我,告诉她怎么办。我一边笑,一边说,”你自己解决一下吧,我好像没什么办法。”我对于写作和思想的迷恋(写作癖),就如同那女孩处在”平台”上。而且由于此”平台”是一种精神的心理的,而非彼”平台”是生理的情感的,因而它更加使我长久地”下不来”。
所以,我称自己是生活在”贼船”上。这里边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比上述所勾画的”六七十年代”,多了一块”心脏后部”。尽管,我偶尔也”颓废主义”、”虚无主义”一下,对老人们常言诉所谓”该尝试”的和”不该尝试”的、”合理”的和”禁忌”的事物,都存有天生的好奇心和强烈的”求知欲”,也即是说我是一个”好学”之徒;间或,也”堕落”地与城市里那些有闲又有钱的瘦削陡俊、有着美质骨感的男男女女们混在酒吧里,胡说八道肤浅一番。在这种场合,特别害怕遇见那种每出一言都准备着进入文学史的人。最好的组合,往往是岔开行当的群落。我每个星期就这么一个安闲无事的夜晚,就这么一段时光像古书里写的那些优雅品茶的贤士雅女的散漫,就这么一次如同盗取黑暗的小
偷在阴影里独自漫游的惬意,何必呢?
有一次,我喝醉了酒,从不唱歌的我,居然主动提出申请为在座的几位一展歌喉。关心我的人笑说,你别闹了,你别闹了。我说,我是真的,我实在抑制不住了。于是,我站了起来,学着中央音乐学院最为美声的唱法和姿势,双手环握于胸前,唱了一曲”党......啊党......啊......,啊亲爱......的党......啊,你就像妈妈一样把我培养大,......教我学文化......幸福的明天向我招手......四化美景您描画......党啊党......啊亲爱的党啊......您的形象多么崇高伟大......党啊党......啊您就是我亲爱的妈妈......”。我用那由于动情、迷醉的滚烫的眼风,抚摸着浸染在水漂烛的光晕中在座各位的脸孔。结果,”歌”惊四座。大家表扬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谦虚地说,我从来如此。但我一般只是短暂地闪个身而已。一回到家里,我立刻又变成自己那种面壁静坐、烛照省身的状态了。为此,我十分厌恶那部常常轰鸣着干扰我的电话,但我又矛盾地离不开它--电话线延长了我的手臂,声音已成为我的腿脚,世界地图上所有遥不可及的城市,只要我轻轻点几下指尖,就可以抵达。我知道自己骨子里属于哪种生活。其实,任何一种虚华浮躁的外界,都无法真正影响我。
正是因为这块”心脏后部”,我同时恪守着另外一些严格的生活”哲学”。譬如,我认为优秀的作家艺术家是非常自律地几乎自虐般地建立起”自由”这种境界的,懂得节制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一个不会自我约束的作家艺术家便破坏了他自己的自由。正如谚语所说,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就像一座拆除了城墙的城市一样。也正是因为这块”心脏后部”,人就不得不承受生命之”重”也不得不承受生命之”轻”,心脏不合时宜地在现实的此岸与终极的彼岸顽强地怦跳、纠缠。自然,“70年代”也并非全是给我写读者来信的这种18岁男孩。
我很想“教育”一下这个初出茅庐的男孩!
但是,当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在短暂的激动之后,便平静下来,并且觉得无话可说了,不仅无话可说,而且觉得他也许自有”道理”。
凭什么要求人家选择你这般的生活呢?
你喜欢在生活中不断地操练智力上的”高难度动作”,愿意品尝艰难地悬走在陡峭的钢丝上的危险的快乐,愿意享受在绳索一般自我约束的道路上攀援的清静与独处,并且痴迷于”道路在雾中”的人生境态。但是,人家愿意夜夜泡在酒吧里调情狂欢,泡得所有的蓝蓝的夜晚都醉人,都滴翠流”蓝”,如同万花筒成为一种虚拟的绚烂迷幻。而在半醒半寐的白天,人家在大厦里豪华的房间窗前,看见外边金晃晃的阳光如同金币一样熠熠生辉,布满蓝天,人家跪下来祈求金钱,如同祈求被遮挡在蓝天之上永远让人看不见的上帝一样虔诚;
你愿意奉行素食主义或者其他一种什么,但是人家依然拥有吃荤的权力,和捍卫自己主张的权力;你莱蒙托夫27岁就为女人决斗而死,的确悲壮绚丽,死得其所。但是别人觉得爱情是一种精神疾病,并且有医为证,据美国医学专家指出:人类大脑深层的丘脑下部是爱情的发源地,月亮下,烛光幽幽,来自发源地的目光使你凝视着我,我凝视着你,这就是爱情。如果做了丘脑下垂体切除手术或该处有所损伤,那么就不会再产生爱恋和情欲的愿望。而过于痴迷、燃烧于爱情,也是由于丘脑垂体下部神经通道某一特定位置出现了障碍;
(天!医学家对于爱情的描述多么有煞风景!如果我此文的题目”心脏后部”由医学专家去解释,我想那一定是:心脏后部主要是指左心房,一小部分为右心房。它不停地收缩和舒张来保持正常的血液循环。如果出现故障,就会发生左心功能不全,左心房、肺动脉扩大,二尖瓣狭窄,呈梨形,造成心房颤动等等连锁反应......同志们,我在此请求你们千万不要如此理解我所说的”心脏后部”。)
你要求人道主义中人类应该享有自杀的自由,感叹于我们能创造生,为什么不能创造死!但是人家也同样享有活着老也不死的自由,愿意活到108岁甚至更高也很好......比如我本人,20岁以前发誓决不活过30岁,结果等到了30岁时又不想去死了......世界、宇宙每分钟每秒钟都发生着变化,亘古如斯江河行地是梦想。
英国有一位叫做安德里安*伯力的著书人曾预言,人类的未来将开垦海洋,移民到月球和火星上去......届时我们的富裕程度将是现在的一百倍,人类也更加长寿,由现在的78岁提高至140岁。随着时光的流逝,生命从一种形式转换成另一种形式的时间也将越来越短,哺乳动物演变成灵长类动物花了1.25亿年,从灵长类至类人猿花了6000万年,从类人猿演变成现代人又花了500万年。掌握了科学知识的人类出现于400年前,机械化人类出现于100年前,而掌握电子技术的人类只是20年前的事,接下来就是具有智能的机器人......
世界宇宙若如此变化和发展之快,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令我”理解”不了的。所以,理解”变化”(并不是要人们都去认同甚至效仿)已成为一种豁达的境界,一种超然”审美”的人生态度,一种知识分子(特别是人文知识分子)的雍容的度量和水平。而坚定绝然地拒斥”理解”,胶柱鼓瑟,固守拘泥于某种陈规,那样就会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个”被限制的人”,是”一种对真实世界的自我中心式的失明”。世界上没有亘古不变的东西,甚至连”真理”本身也是相对的,在发展变化着的。
至此,我们返回到几小时之前,返回到那个18岁的质问我为什么不去自杀的男孩子身上。
窗外,依旧是几小时前那种夏日里半遮半掩在窗前树阴中的光线;室内,也依然是那种简单而高级的朴素。但是,我发现,此时的自己,内心”澎湃涌动”之感正在逐级而降,渐次平息,而且已经开始慢慢理解他了;不仅仅理解,而且觉得几小时前冲动地打算“教育”他一下的念头,变得可笑而荒唐(世界上的事,一想辩论就已经输了); 不仅仅可笑而荒唐,我还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同
情他了,而这“同情”,又绝不是居高临下式的;最后,我体验到一种奇妙的荒诞的快乐,“看见自己骑在一头误解的毛驴上回到故乡”(昆德拉语)。
当然,我绝不会接受他的“奉劝”。但是,我尊重他发言的自由正如同我尊重自己的各种自由一样。所以如此,也还是因为我的“心脏后部”这块地方。
我愿意在此重复地提到福克纳在他的小说《野棕榈》中讲述的一段动人的故事。厌恶重复的我所以重复,是因为福氏这一精彩片段使我忍俊不住复述的快感。故事说,一个女人因流产而死去,深爱着她的男人这时正在狱中服刑,而且刑期漫长无尽。有人送给他一粒毒药,但是,他经过痛苦的抉择,终于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他想,他惟一能够延长他所深爱的女人的办法就是把她保存在记忆中,如果他选择了死亡,他的记忆就将消失,那么他的女人也一同消失了......他想,在悲伤与虚无之间,他选择悲伤。
我要说的是,我虽然没有一个深爱的人死去了,但是我也会同样地选择活下去。我的爱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