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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流(陈染散文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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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次我在楼道里与他们夫妇邂逅,我自然是热情友好地搭讪,总想说出能否请他们关上自己家的房门这句话,但几次都没有说出口。因为无法当面说,我便把类似公约的条款写在纸上:请保持安静、整洁,随手关门。但终于也没有勇气贴在两家公用的楼道墙壁上,这张纸至今闲在我的抽屉里。我知道,他们是健康、善良而且值得尊重的睦邻,对我非常友好,有些矫情的其实是我自己。
但是,我始终在想:请不要相信我吧,给我一些个人空间的尊重远比信任我重要得多。公用楼道这一小块间隙,让它安静地空在那里吧,用这一小块空隙装满自由,远比承载任何一种实际的生活更为重要。



利己与利他
利己与利他
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身置表面熟悉、而精神内部却十分遥远的人群里更为胆怯的了。在这样一种人群里,我虽然依旧穿着衣服,也依旧在一处有遮拦的房间或厅堂里,但我却感到四处无遮,脸颊上的僵硬的微笑不具有任何内容,说着一些自己也听不懂的话语......越是努力与人群融洽,带给别人一份温暖或帮助,却越是像一个可怜的异类。
这实在是一个矛盾。
有一位德国的哲学家曾说:“人整个的生存,可以说是别人赠送的礼物。”
这的确是一种聪明的说法。“利他”这种品质,在现代人眼中几乎已经等同于“利己”。这很容易理解,“利他”是为了更好地“利己”,“爱他人”是为了更好地“爱自己”。
出于生存的本能,我们是懂得一个人无论为任何理由而切断与外界团体的关系,都是在伤害自己,都会遭到生存上孤立自己的危险。个人与外界如果完全隔绝,那么个人的生存便会出现危机,就会枯萎和凋谢。我们身边的每个人都知道,他必须努力与周遭
集体建立起某种相依相存的关系,使他个人的生存能够仰仗一个庞大而健全的秩序。
人们已经意识到,一方面人是独立的个体,只能依赖自己,这是惟一可靠而持久的基石;另一方面,个人必须依赖他人而存活。孤立自己、切断与他人的依存关系所导致的结果,只能是伤害了自己。我们在理性上是这样看待世界的。但是,现实中,理性并不能主宰我们的日常生活。很多时候,出于对外部的胆怯,或者说,是一种心理方面的“残缺”,始终不肯冒险对外界做出探寻式的姿态,使自己有机会得以与外部团体中的伙伴发生真实的接触。这种恐惧感,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我很难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响应这样一个事实:收敛或者放弃自己的个性化、个人化,把生命中的普遍化向外界彻底敞开大门,这就等于为自己的生存敞开了方便之门;而反过来,就等于为自己的死亡敞开了大门。
我的“行动”像一个“未成人”,迟迟地走在我的“理性”这个“老人”的身后。很多时候我无法依照我的理性来决定我的行为。
人群,对于我,就如同一个陡峭而光滑的斜坡,攀缘的艰难成为一个永恒的主题。



隐私权与个人空间
隐私权与个人空间
我们中国人难有隐私权,也不提倡个人空间,这已众所周知。
所谓隐私权或个人空间,主要是针对那些熟人、密友、家人或亲戚而言的。真正的陌生人,倒不存在这个问题。
因为是你的熟人、家人或亲戚,你内心的隐秘、你的时间、你的空间,就必须得对大家四敞大开,你必须随和地恭候那些随时可能发生的莅临、介入或侵占。长辈们告诉你:我们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不分彼此,光明正大;年轻人对你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当然也就是我的,你来我往,随意最好。大家都这么说。
你关闭的房门,丝毫起不到作用,它不仅无法让某位来者迟疑、止步,反而,房门的冷寂和沉默,愈加吸引来者迅速地举起好奇的拳头,你的房门被一声比一声重的咚咚声敲响,直到你打开房门。某位不请自到的熟人,理直气壮径直进入了属于你个人的领地,丝毫没有为自己的不约而往而心怀忐忑。”我们是这样地熟悉,用不着打电话预约。正好从你家门前路过,我能不进来坐坐
吗?”熟人心安理得地就坐到沙发上,你怔怔地哑口无言;
也许你正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烹饪着晚餐,滋滋的油香叫个不停,像个急性子催促着你;也许你正在电脑上专心致志地忙于稿件,你的指尖正像一个芭蕾舞演员柔软的脚尖,沾满丰沛的乐感;或者夜深人静,你已舒展地躺卧于床,和你那心事重重的枕头互道了晚安,你已睡意沉沉,正欲进入梦乡......就在这种时刻,电话铃哗然而响。你拿起话筒,对方决不会问你是否打扰了,就摆出聊天的架势。”我们无须那些客套,是不是?又不是外人。”听筒那边理所当然。他觉得自己这会儿没事,全世界肯定就都悠闲;一班人在餐厅里聚会完毕。窗外的车流越来越稀疏,烛台上的光线越来越黯淡,你的缓缓的疲倦已顺着葡萄酒的韵脚,慢慢升延到你肢体的末端。这时,似乎有人余兴未尽,举起酒杯,提议继续到拥有单独空间的你的家里去喝茶,聊个通宵,甚至有人提出今晚就在你家打个地铺。你内心踌躇不定,思量这样一种浮泛的闲谈,是否要继续到你的房间里、沙发上?你的并不充沛的精力是否能熬住这样的欢闹?但是,你决不能轻易说出”不”字,否则,你就会被大家视为一个别扭之人。”你家有什么不能公开?你有什么秘密非得独自关在屋里?”......
你是决不可以对大家提什么隐私权或个人空间的,那样,仿佛你就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就成了一个遮遮藏藏的孤僻之人。你失去的决不只是一场场空欢与闲谈,你失去的将是一种在这样的”大家”之中使你感到的和谐与怡然,一种”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自由与安然。其实,你无非是想守住自己的那一份小小的自在与悠闲;
其实,许多人都和善良、胆小的你一样,只不过是担心成为大家中的另类。
但是,大家依然会说,你的”个人空间”,你的”隐私权”,不符合中国的国情。中国人的交往历来就是这样亲密无间,你来我往,随随便便,哪怕内心里相隔十万八千里之远。终于,有一天,年轻的你忽然想起一个疑问:“大家”是谁?!



我和另一个我
我和另一个我
在日常生活中,我心里经常被一些复杂而莫名的感受填得满满的,以至于身处任何一种周遭环境之中都感到有点不吻合,都不能完全落到点上,无法完全进入状态,有些茫然若失,似乎心在别处,在某个“远方”。读书、看电视、吃饭或者做家务也显得神思恍惚,甚至有时候家里来亲戚与母亲聚会,我竟找理由一个人跑到街上去买东西,胡思乱想瞎走半天才回来。
许多年后,我才发现,原来是身上随时并存着”另一个我”在作怪。
晚上,聚会散了,我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心似乎才踏实下来,两个我仿佛都落到某个位置上。邻居家电视的热闹之声从我微掩的窗缝钻进来--这种远处的喧哗与近旁的静寂,总是对我构成一种复杂而且难言的心理状态。记得小时候看电影《红楼梦》,春风得意的贾宝玉正在锣鼓喧天、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之中举办着婚庆大典的时候,镜头忽然一转,落到凄凉的秋雨中黯然而萧瑟的潇湘馆,纤瘦荏弱的林黛玉病卧于床榻之上,疾恨交加,病体难
支,她内心的感受自不待言。记得小时候,看得我潸然泪下。今天再看,虽然这个镜头古典得令现代人所不齿,但远处的喧哗与身旁的寂然这一掀动内心复杂感受的意境,依然终生难忘。一位诗人曾说”人应该从去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诗人”,我想,他所指涉的即是这样一种与灵魂有关的内心活动吧,一种由我和另一个隐蔽的我共同参与的状态。
我的情形不知为何有时就处于这样一种对一个莫名的“远方”的思虑之中。但是,倘若我已身置于上述所谓的“远方”了呢?那么,我依然会继续思虑“远方”。
比如,平时,思念的人终于遥远地来到身旁,我有时候却不知说什么,依然愿意沉浸在思念之中,仿佛近在咫尺的切肤的存在,并无法消释内心深处的思念。这一活灵活现的人的直观性似乎与自己灵魂深处那种隐性的东西,无法同时在此刻得以实现,对这个人由于距离而产生的深深的思念并不会因为这个人的在场而消失。它们似乎是在两股道上--一种情形是在可见可感的平面上完成,另一种情形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心底里涌动。
于是,我会说:“我想你。”答:“我不是就在这里吗!”
我说:“那不一样。我依然想你。”
仿佛被思念者是两个,一个在场;另一个避匿在很深的“远方”。其实,真正的原因也许在于,我并存着另一个隐蔽的我,一个我在他(她)面前,有着真实的躯体和感觉;而另一个我,在一定距离之外的隐蔽处,现实的手怎么也无法抵达。
再比如,有一年,我终于抵达了渴望已久的欧洲,温暖的友人就在身边,我的指尖、眼孔、额头和耳朵到处是友人缠绕相连的情谊。然而,我却经常站立窗口,惆怅地眺望远处阴霾的天空、红瓦顶以及大片无人的草坪,如同一片断梗飘蓬的孤叶,满腹心事,抑郁寡欢。我已经到达了思念的“远方”,却依然深深思念着“远方”,整个欧洲低垂的绵绵雨雾仿佛都浸满我的双眼。
这里,仿佛此“远方”与彼“远方”不是一回事。或者,我仿佛同时是两个我。一个我,包裹在友人感性的温馨之中;另一个我,有时候宁愿关上自己的房门,独自沉浸在由假想的距离造成的思念当中。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有时候觉得,这种“远方”的看不见的在灵魂里涌动的事物,比近旁直观的事物更为深邃,也更难以抵达。生活中,这种奇怪的莫名的“远方”总是牵动着我。但其实我知道,“远方”哪儿也不是,它不过是一个假想物,一个大幻想--它是我们内心中冥冥守候的一个人!
它其实就在我自己身体里边莫名其妙地秘密地存在着。任何牵动我心的事物,都会成为我自己的“远方”。
现实的人们在惯性中生活已久,几乎忘记了一点:“我”和”一个隐蔽的我”经常同时并存。
人有时候同时也是另外一个人。



疏离与融合
疏离与融合
桌上一杯水太擅长
要伤害一个敏感的晚上
瘦削清癯的男子在做梦
他梦见一个死去的女子
和她在世时的音容
她脸庞的光辉
她揽镜相照的喟叹
和她走动时满台的凌波
哪一种人生是满台静寂后的人生
昨天,我见到了写这样文字的诗人:z君。确切地说,是当面遇见了她的名字。我曾经在她的诗中遇见过她本人以及她的魅力。
这是显而易见的,正如同我在轰轰烈烈的聚会上,坐在我的椅子上的那个人肯定只是我的名字,一个被我矫饰过的适宜公众的形象,一个角色。我不知道“她”--此刻的我--是谁,“她”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吃东西或者说一些可有可无的得体的话语,“她”不能显得冷落、沉默、傲慢、偏执、尖锐、兴奋......一个中国人,”盛名”之下,“她”必须随和、周到、礼貌、谦逊......如果“她”的身边多数是男人,“她”还得显得十分性感才能获得主体力量的认同。
这个叫做z君的女人,她的角色做得十分得体出色,她的敏感和锋锐躲在漫不经心的(做出来的憨钝的)笑容后边藏而不露,喜天哈地之中,所有的棱角、惊觉和波动都被粉饰一空。内心与脸孔的分隔,似乎轻车熟路,稔练地走向不同的方向。这个角色,让俗世与艺术在她身体里无奈地相遇,完整地融为一体。我不知道,她在这样一种融合的努力之中,获取快乐与丧失自我的苦痛的比值有多少。但我相信,她肯定有,写出那样出类拔萃诗句的女人肯定会有。我们碰巧地与获某类文学奖的作家坐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多少年来,我身心始终无能为力地透露出来一些信息,一直对某一类”畅通”的人散发出拒绝的信号,特别是在偏执、极端的时候,我甚至试图让某一类“畅通者”学会惭愧。但是,我从这个叫做z君的角色的身上,没有看到这种努力,她顺应时态的从容、镇定与模棱两可,使我看到她对于自己的角色的修炼,以及她丰富的阅历。
精神医学家安东尼·斯托尔曾提到这种分别:有人天生能够在人际关系里寻求人生的意义,有的人则偏好某些独自的兴趣、信仰或思考。有一些天才的创造者是无法建立“成熟”的人际关系的。也就是说,“一个人的生活如果没有孤独交错着,他的智力范围永远无法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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