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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这样想。”道静想起了江华,不觉叹了口气,“你见过我的表哥。如果他在这儿,我们的工作会更好……他临走时说会有人来的,可是这多日子也没见人。”道静扯下一根柳条慢慢拂弄着,怅惘地看了看赵毓青。
“不过话又说回来,”赵毓青说,“没有领导,咱们现在的情况也还不算坏。这多的学生都倾向着革命;有些教员也同情咱们。咱们还可以大干一气。”
道静摇摇头:“可是,老赵,我觉得还是赶快请组织派人来跟我们联系才好。我已经写过信要求来人,可不知结果怎么样。”她沉思了一会儿,说,“现在学生们玩的差不多啦,咱们就领着他们开讨论会吧。”
赵毓青把哨子一吹,孩子们放下手里的小桶、小铲、钓竿,迅速地集合到一起。除了李国华、刘秀英等几个稍大的女孩子还穿得干干净净,其他的孩子泥呀水呀弄得满头满脸。
他们互相看着吐吐舌头,就拿袖子使劲抹擦起脸上的泥水。可是越抹越脏、越黑。道静噗哧笑了:“同学们,到河边把手脸洗干净再集合。”
孩子们一窝蜂似的跑到河边洗干净手脸,又迅速跑了回来,把两位老师团团围在当中。
顽童们的张张调皮的面孔顿时不见了,一个个睁大眼睛严肃地凝视着两位老师。沉了沉,道静那温厚热情的声音,好像骤雨一样落在孩子们的心上:“同学们,你们都是咱中国最有出息的好孩子。你们都明白了爱祖国的道理,都为自己的国家这样担心。而且你们也明白了中国将要往何处走去。同学们,咱们将来都会生活在一个非常非常幸福的社会里,好像现在的苏联一样。你们都传着看了《苏联儿童过着幸福生活》的这本书了吗?好,都看了。那么,咱们现在就来讨论讨论苏联孩子为什么那么幸福,可是咱们中国的孩子为什么生活得这样悲惨的原因吧。”
温暖的太阳透过稀疏的柳枝,照着团团围坐在河边沙地的小学生们。他们一个个兴奋得红涨着脸,抢先热烈地发着言。
“我说,在苏联,儿童们吃的好穿的好,爸爸妈妈都有工作……”李国华闪烁着大眼睛急急地说。
“可是我说,我说,最要紧的还是念书。”一个挂着青鼻涕留着学生头的男孩打断了李国华的话,“咱们中国的儿童念书多难啊,像我——我爸爸养活五个孩子,一个月才挣十五块钱,家里哪儿有钱让我上学呢。苏联孩子上小学、中学、大学,只要你努力上进就能够多,多……上学,老,老……上学,有,有学问、问。可是咱们,看,看我……我上学,多……多……难呀!”他越着急越结巴起来了。小脸红涨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还有许多话没说完似的。
这时另一个学生瞪着他说:“皮得瑞,别说啦,眼珠子都要急出来啦!”
“不,不!人家,心、心里难——难受,……你,你还、还革命——命哩!”皮得瑞生了气,他扭过脸,红着眼要哭了。
“同学们,”道静站起来,严肃地看着那个讥笑了皮得瑞的学生说,“皮得瑞的发言是对的。他联系了实际。他功课很好,可是家里穷,想上学,上不起。他下了课,还要上车站去捡煤渣和破烂,时常饿着肚子来上课。……同学们,咱们想想,中国儿童这样受苦倒是什么原因呢?”
没有回答老师的问题,孩子们一个个都睁大眼睛看起皮得瑞来。那个笑话了皮得瑞的孩子低着头走到皮得瑞身边,羞惭地拉住了他的手。
“好,吴学章,这才叫阶级友爱。”赵毓青对吴学章笑笑,又对其他孩子说,“都回去坐好,继续开会。”
正在这时,一个学生喊了一声:“有人来啦!”说话间,那个黑胖粗大的伍雨田骑着一辆自行车,已经来到了河边的柳趟子外边。
道静赶快迎了上去,笑着对伍雨田说:“您也到这个地方玩来啦?我们领着文学会的学生正在这儿一边玩,一边念诗呢。郭沫若的《女神》可挺不错啊,您也参加吧!”
伍雨田推着车子讪讪地摇头答道:“星期天串个亲,路过这五里庄,想不到碰见你们……你们念吧,念吧,将来都是大文学家。哈哈!”
伍雨田愣了一会子。学生们也瞪着他愣了一会子。他这才推上车子慢吞吞地走了。他刚走出几步,立即从他背后传出一阵琅琅的读诗声。孩子们读着《女神》中的《晨兴》,清脆的童音悦耳地飘散在恬静的原野上。
月光一样的朝暾,
照透了这蓊郁着的森林,
银白色的沙中交横着迷离的疏影。
松林外海水清澄,
远远的海中岛影昏昏,
好像是,还在恋着他昨宵的梦境。
……………
自从江华来到定县撒下了革命的种子,一个多月之后,定县高小的情况就变了。道静遵从着江华的指示,尽力团结了一切能够团结的人。首先她接近了赵毓青,这是个有革命意识的青年。由于思想的接近,他们互相依靠着、商量着来进行学校里的秘密工作。渐渐抗日救国的言论在学生们和一部分教员当中传播起来了;各种合法的——学生自治会、文学会、音乐会、话剧团等等小团体组织起来了;多数教职员和道静的关系也处得很好。她照着江华所说的,首先在感情上和他们接近,然后在政治上影响他们。尤其对于王校长,她更想法叫这位守旧谨慎的老处女欢喜她、相信她、对他们的活动不加干涉。关于道静他们的许多活动,王校长只是有时这样随便地问问她:“道静,你常带着学生跑到野外干吗去呀?来了半年,你倒越变越像个小姑娘啦。”
“姑姑,这都是文学会的会员呀。我喜欢文学,学生们也喜欢文学,到风景好的地方念念诗、背背文,您说可不怪有意思。赶明儿您也参加去吧。”
校长用手帕抹抹嘴唇轻轻一笑:“老啦,老啦,可没你们这些年轻人风雅……”她忽然收敛了笑容,伏在道静耳边小声说,“伍先生总说你有嫌疑,还说赵毓青也……说你们到城外是开什么会。小心点吧,别叫外边说闲话,给咱学校破坏名誉。”她爱抚地摸摸道静的头发,望望道静的脸庞,“怎么?我看你这些天又瘦啦。江先生有信来吗?……我哥哥和晓燕还常来信嘱咐我关照你。好姑娘,注点意,可别叫人们说闲话呀!”
“姑姑,您相信伍先生的话吗?”道静盯着王校长,静静地等着她回答。
迟疑了一下,王校长又用手帕抹抹嘴唇,摇摇头:“不相信。可是我是校长,我负着责任。一听见说什么共产党……我就胆小。”
道静忽然大笑起来。她用力拉着王彦文瘦削的手指亲昵地说:“好姑姑!别神经过敏,没那回事!国民党总是把所有爱国的人都叫共产党。我对学生只讲过点爱国的道理,讲怎么好好用功。您说,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谁不爱国呀!再说,咱中国现在这样危急……”
王彦文点点头。小眼睛里亮亮的似乎还有泪珠在发光。
工作依旧秘密地进行着。
暑假快到了,一天傍晚,伕役走来告诉道静,外面有位先生找她。道静的心跳起来了,她想:“谁?江华?……”
她急急跑到大门口去。
“戴愉!”她心里偷偷喊了一声,很快地伸出手去。
“好久不见了,路过此地,特来看看你。”戴愉温和地说着,并且握住了道静的手。
“真的好久不见啦,请进来吧。”道静把他领到房间里。又像对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亲切地说:“你看江华走了一直没信,我们这里从来没人领导——你来了真好。”她对他完全信任不疑。
“定县这里没人找过你?”戴愉吸着纸烟问。
“没有。”道静努着嘴,在革命同志的面前她又变成了小孩子,“我们这儿只有我和一个姓赵的——他年轻、热情,是个很好的人。我们两个团结了一些教员、学生,做了一些宣传教育工作。最好的、最接近的教员和学生一共有了十多个……”
“他们都叫什么?工作表现怎样?”戴愉插了一句。
“你先不必知道这个吧。”道静忽然多了个心。她没有把人名告给戴愉——这也是江华叮嘱她的。
“对,”戴愉一边喝着茶,一边摇手制止了道静的报告,“好,你再谈谈以后的计划。光是这样宣传宣传就满足了吗?”
道静说:“江华说过,不要性急——要长期准备力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这是一种错误的右倾理论!”戴愉坚决的声音使得道静吃了一惊。但她还是用心地听他说下去。她听见了一大篇关于中国革命的大道理,但是她分辨不出他说的究竟是对呢,还是不对。最后她只听明白他的一句话:“你把那个姓赵的同志找来,我和你们一块儿谈谈以后的做法。”
赵毓青进来了。道静的小屋里点上了煤油灯。围着一只小小的三屉桌,戴愉对他们低声地指示着今后的工作。谈到九点多钟,他起身走了。剩下道静和赵毓青却激烈地争辩起来。道静红着脸激动地说:“这么一来,看吧,准得糟糕!我们因为团结了校长和其他教职员,孤立了伍雨田,这才能够站住脚,工作才有了开展。要是打倒校长,那、那咱们怎么能够再呆下去呢?”
“不,不对!”赵毓青的声音也是激动的,他瞪着眼睛瞅着道静,“林道静,别着急,我们不能顾忌这么多——这是上级的指示呀!就是闹糟了咱们也得服从。再说,再说,”他看看道静红涨的着急的面孔,把拳头在桌上轻轻擂着说,“王彦文巴结教育局长,勾结伍雨田暗中拿学生的伙食费做买卖谁不知道!她听伍雨田的话,监视别的教员和学生,许多人都对她不满。姓戴的同志说得好,这些人都是国民党的走狗。咱们该趁这机会让没有经过斗争考验的学生和教员们经受一次战斗的洗礼。”
道静把头埋在手里,紧紧靠在桌子上,半天动也不动。
“怎么样?有意见说呀!”赵毓青的声音亲切而又倔强。
“有什么说的!打倒伍雨田,又打倒校长……”道静抬起头来,睁大迷惑不安的眼睛,“既然是上级的指示,我们就服从吧。不过我真有点儿糊涂——校长,她能算咱们的敌人吗?”
“革命能够徇私情吗?”赵毓青突然严厉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道静,并且皱着眉头,“平常你跟她拉拉扯扯,姑姑长,姑姑短……我就看不惯!可是——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嘛,现在既然上级来了指示,咱们就必须坚决执行……革命嘛,就应当像狂风、像闪电、像多少地区那样的轰轰烈烈……”他太兴奋了,赶快把声音放低下来,“同志,我在保定二师参加过学潮,多少有点经验。不必犹豫了,咱们就商量商量怎么进行吧。”因为他讨厌王彦文一套庸俗的、拉拉扯扯的作风,又看到了她一些毛病,于是坚决主张打倒她和伍雨田两个人。道静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就迷迷糊糊地同意了赵毓青的作法。
三天之后。
早晨,初级班的小学生依然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到学校上课的时候,高小的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学生们在院子里、操场上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谈着什么,紧张地商量着什么。自习钟响了,没有人上自习;上课钟响了,两个课堂里都是空无一人。
高二级任教员伍雨田走到课堂门外,不由得把两条浓眉毛挤到了一块儿,怒冲冲转身走到校长室里去。高一级任教员赵毓青到课堂里看了看也同样转身走了。
伍雨田正和校长小声唧唧喳喳谈着什么,突然大群学生呼喊着跑到校长室外。王校长吃了一惊,瘦脸立时变得黄蜡般,两腿站在地上也忍不住簌簌地抖了起来。
吴学章、李国华,和另外三个学生代表闯进校长室里,歪着脑袋盯着校长和伍雨田:“校长,为什么光叫住宿的学生吃窝头?——你拿我们大伙的伙食费发了多少洋财呀?”
“嘿!伍雨田,国民党走狗!你为什么侦察我们?你为什么打击抗日爱国的学生?”
一霎间,“打倒走狗伍雨田”、“打倒校长王彦文”的口号声激奋、嘹亮、参差不齐地在院落里响起来了。包围在校长室外的孩子们红着脸挥着胳膊,有的跳着脚蹦起来多高。
“回去!回去!”口号声刚一停,伍雨田板着铁青的脸,不慌不忙地站在屋门口冲着五六十个学生大喊道,“回课堂去!你们受了共产党的鼓动要找死呀!真要捣乱,可没你们的好!”
“同学们!……”王校长的嘴唇煞白,小眼睛里含着泪珠。
她颤巍巍地竭力提高了声音:“别胡闹呀同学们!别,别……回课堂去吧!”她的眼泪掉下来了。
一部分学生受了伍雨田的威吓,又被王校长的眼泪所感动,立刻就像打架打输了的孩子,噘着嘴悄悄地溜回课堂去了;剩下三十来个小学生在吴学章和李国华的带领下,还站在校长室外大声呼叫着、跳跃着。——那些进步学生平时总被林老师劝阻着,禁止他们暴露自己的真面目,这回,赵老师给他们布置放手大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