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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斗争里面去了。”
“得啦!”李槐英把小嘴一撇,俏皮地对道静说,“你们这些政治家向来是危言耸听,我不同你说这些了。林道静,你做了些什么事叫张莲瑞他们对你这样?听说你还挨了王忠的打?……何苦呢,真是冤大头!”
道静没有回答她,随便翻着书架上的书籍。这里摆着的除了一些洋装的文学书,还有一些美国的、法国的时装画报。
翻了几页,看到一幅穿着巴黎最时髦服装的金发女郎的彩色大照片,道静抬起头来对李槐英笑道:“听说今年北大把你选成了花王啦。你确实长得漂亮。一个人有漂亮的外形是幸福;要是同时再有一个美丽的灵魂,那就更美啦。”
李槐英标致的白面孔微微一红,但她没有生气,只轻轻地打了道静一下,说:“林道静,不,路芳——我总叫不惯你这个新名字,所以惹了祸。那么,你自己可以成为外形内心全美的人了!三句话不离本行,你也向我说起教来没完啦!今天真倒霉,整整三个钟头,刘丽、张莲瑞、又加上你,轮番向我传起道来,简直头痛死了。”她调皮地瞪着大眼睛笑了笑,对道静和侯瑞两人又说,“不过,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你们。我这人就是个软心肠。路芳,北大同学不光是封了我当花王,而且还封了我个热情之花。你知道吗?因为我不管哪派人全一样看待。”
李槐英又咯咯地笑了。她笑得天真而可爱。这确实是个热情善良的姑娘。
“花王,热情的花王,不假,不假。”侯瑞见两个女人罗哩罗嗦说得怪热闹,他无法插言,就翻着一本小说看了几眼,随便搭讪着笑了笑,就起身告辞出来。他刚走出不远,道静随后追上了他。
当他们一同走在寂寥的黑暗的街上时,侯瑞稍稍不耐烦地对并肩走着的道静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耐心,花这么大的力气来争取这样的一个人——‘花王’、‘皇后’这类人还能属于我们的工作范畴?……为了跟你碰头,在她这儿待了半天,可是心里真不带劲。”
道静沉默了一下,掉过头来,用她那热情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着侯瑞:“侯瑞,你领会到党的抗日主张的精神没有?我们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关门了!李槐英本质上是个好姑娘,有正义感、热情。当然,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和辅仁那个女诗人黄梅霜交上朋友,受了她不少资产阶级的坏影响,因此政治上糊涂不清。但是你要了解另一面:她在同学当中是有影响的——
她是花王,是用功的好学生,热心帮助人,不仅在英文系同学中,就是在全校都有些威信。对这样的人,我们不应当把她争取过来吗?你不是也赞成争取中间么?”
“好,你比我了解得还清楚。可是,我看是白费劲!”侯瑞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他们在黑夜中顺着沙滩马路迎着凛冽的寒风走下来。歇了一下,他语气有点儿滞重地又说,“路芳,情况不太好。我们计划的学生会改组、参加学联的事,结果……”
“结果怎么样?”道静急着追问了一句。
“结果,”侯瑞慢吞吞地说,“结果会是开了,但争了个你死我活,还,还是只有一小部分同学同意去参加。”
“说具体点!”道静扭过头来看着侯瑞轻轻地说,“过程,为什么失败?”
侯瑞点点头。他那笑菩萨的模样不见了,说话又低又慢,无精打采:“我们先联合了少数进步同学,像张莲瑞、俞自立等,虽然数目不多,但他们眼看形势这么紧张,个个全很积极。可是他们碰到了劲敌,那一小撮C.C.和托派,左右开弓——托派用‘左’的欺骗,C.C.、国家主义派用右的威胁,说谁主张参加学联,谁就上了共产党的当……进步同学在会上和这些反动的欺骗的言论展开了斗争,斗争得很激烈。争论的结果,有的中间同学,像你刚才见到的吴建中倒在我们这边来了;可是,更多的同学是:看不惯这激烈的争论,掉头走开了‘是非场’。而且,那些反动家伙事前还准备了打手,会开得正热烈,忽然从窗外飞来了大石头,把会场搅得乱七八糟。”
“那么,闹成这样结果的主观原因是什么呢?”道静挨着侯瑞慢慢走着,他们绕过了北大的红楼向北走去。
侯瑞想了想,说:“主观原因么,准备不足,没有充分发动、组织好各种力量。我们做计划时,本来是想在这个全体学生大会上改选学生会,然后用新学生会的名义通过参加学联。可是,到时候来三院礼堂开会的还不足全体学生的二分之一。学生会的改选是不成了,只好临时动议,由旧学生会去参加学联,当时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最后,一部分赞成的同学代表他们的班决定参加学联;而那些反对的班就声言坚决不参加。事情就闹得这么个结果。”
道静没有出声,侯瑞也沉默了。他们穿过一条冷清的寒风拂面的小巷时,道静突然站住了,她看看左右无人,便轻轻拉住侯瑞的手,激动地说道:“侯瑞,不要气馁,我们会胜利的!我看,你说得很对,我们的准备工作作得不好,太匆忙。广大同学还没有发动起来,就急忙召开大会,当然会有这样的结果。”道静这时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姐姐——其实她和侯瑞的年龄不相上下。她没有一句不满的话,反而竭力安慰侯瑞道:“我总觉得北大的同学是先进的,是有觉悟的,只是因为没有很好的去组织、去发动,因此,有些同学不得不埋头书案来安慰自己痛苦的心灵。可是,侯瑞,要是我们一旦把他们都发动起来,那,那一小撮反动分子算得了什么!”说到这里她笑了。她的声音那么柔和,而且充满了自信。这使侯瑞的心情有了改变。他也笑了。两只离得远远的眼睛连着眨了几眨,看着道静笑道:“路芳,真感激你。人在困难的时候是需要支持与鼓励的。
我也相信不久之后,北大就会出现新的局面。不过目前,我们只好忍耐一下,等待时机……”说到这里侯瑞的声音忽然变了,他欲言又止地半天才说道,“路芳,有点事想告诉你,可是……”
“侯瑞,有什么话说吧。”
侯瑞闷了一下说道:“路芳,你在北大公开出现不大方便了。你是不是离开这里?……因为,因为在许多同学中间都传嚷有一个女特务——是个叛徒,冒充学生在北大活动……
所以张莲瑞一听李槐英叫你,就、就吓跑了……路芳,你看,你是不是暂时躲避一下呢?”
沉默。道静许久工夫都沉默无语。
“不,侯瑞,我不能离开北大!”过了一会,道静坚决地说,“党给了我这个任务,多么困难我也要坚持下来!……当然,我的行动要更加谨慎——我可以不去听课,不去参加某些公开集会。可是,学生当中的工作我还是要做下来的……”停一下,想了想,她又说,“目前,正是我们工作最困难的时期,也是工作转折、决定胜负的时期,我不能离开你们。我要尽我的一份力量帮助你……侯瑞,北大党一共只剩下三个党员了,可是工作是多么复杂而困难啊!”她突然把话止住了。
“好。就这样办。只是希望你小心。”过了一会儿,侯瑞离得远远的两只眼睛连连地眨了几眨,忽然露出一种调皮的神色,“路芳,我想问你,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什么?你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道静站住脚步向四外望望。
“你过去是一个多愁善感、落落寡合的人对不对?怎么现在我看你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了!”
道静稍稍惊异地瞅着那双和善的眼睛。
“真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过去的性格?我们不是才在一起工作不久?”
“说起来怪有意思。林道静这个名字,我可早就熟极啦。
中学上学时候,我常到我姑母家去。我表姐那时和你是好朋友,她常常提到你,说你是个什么什么样的人,所以我脑子里印得非常深。她把你说得像小说里的人物,可有意思啦。这回你来了,我并没想到林道静就是你。今晚,李槐英一说,我忽然想起来,你大概就是我表姐说的那个同学。”
“你表姐是谁?”
“陈蔚如。你还记得她吗?”
“记得。她现在情形怎样?”
“已经死了。”
“死了?什么病?”
“自杀的!”
道静的心突地动了一下。她想起她幼年时代形影不离的那个浓眉秀目的女孩子,慢慢转过头来问:“她怎么自杀了?——不是嫁了人当了阔少奶奶吗?”
对面有了警察橐橐的皮靴声,侯瑞轻轻地挽起了道静的臂膀:“她丈夫又有了新欢,不要她了,她一气吃了安眠药。
多惨,丢下两个不大的孩子。这是去年的事。”
半天,他们俩谁都不再出声。仿佛在为那个不幸的、柔弱的女人哀悼。
“侯瑞,我过去确实像你表姐说的那样,是个多愁善感而又狂傲不驯的女孩子,直到今天我的进步仍是不大,毛病很多……刚才张莲瑞来的那一下子真够受,当时我的眼泪在肚子里直打转。我竭力忍耐……可是侯瑞,亲爱的同志……”道静忽然紧紧握住了侯瑞的手,“多么困难呀!上级党好多日子都不派人来联系;许多同学误解我、骂我;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了北大的工作没有进展,都比不了我们党内的思想不能一致更叫人着急……侯瑞,积极地行动起来吧!我真希望你多帮助我。”
沉默。侯瑞看看道静半晌无声。道静用痛苦的眼睛,向侯瑞深深地瞥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他们就分开了。
(第二部第三十章完)
第31章
这个夜晚,道静回到她临时租住的小屋里,开了锁、进了门,连灯也没点,她就倒在床上睡下了。她当然睡不着。意想不到的困难、挫折,一个跟着一个紧逼而来。而她——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拙劣的医生,她既无能力诊断清楚北大的毛病究竟是什么;她也更无能力治好这个毛病。侯瑞这些同志尽管有点不敢放开手脚,但他们还是在干工作,而且她想起了前二年纪念“三一八”游行时,多少青年遭了毒打,多少同志被捕牺牲,也许侯瑞他们稳健一点还是对的?道静翻来覆去思虑着,她的心既焦灼又痛苦。党第一次交给她这样重担,叫她独当一面地进行工作。可是,来了半个月了,北大的工作还丝毫没有进展。“怎么办?”她在黑洞洞的冷清清的屋里,自己问着自己。这时,她想起了临离开区委机关时,刘大姐对她说的话:“秀兰,要独当一面去工作啦,这可不同于咱们一起住机关的工作简单啦,反动统治者把学生叫‘丘九’,意思是学生比‘丘八’——兵,还厉害,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不太了解情况,没有办法更多地帮助你,不过你一定要记住:第一要贯彻党的抗日救国的精神,要尽可能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再不要关门;第二,依靠群众,依靠组织,要多尊重学校党员同志的意见。”刘大姐的这些话又在道静的耳边清晰地一句一句地响着,道静也一句一句地用它们来对照自己的行动。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违背这些指示,但是,为什么工作还没有办法开展呢?……她忽然渴望去见刘大姐和江华,向他们汇报情况,那么,她想困难就会很快解决的。
可是,她又想起了她已经不再直接由刘大姐他们领导了,按照组织原则,她不能再去找他们。可是直接领导她的人,却一直没有来找她,她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层层的困难,好像层层的阴云紧紧包围着林道静。而且天气已经是寒冷的十一月,她又没有公开的职业,因此也就没有经济来源。原来希望晓燕能够帮她一下,现在这个希望也落空了。她就只能饥一顿、饱一顿,有时一天只吃几块烤白薯过日子。“怎么办?
……怎么办呀?”深夜,在刺骨的寒风中,在朦胧的梦境里,从道静那沉重的心房中似乎还发出了这个深深忧虑的疑问。
第二天。午前,她找了两个认识的北大学生谈了话;午后,她可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要去找刘大姐谈谈。当她匆匆走到她和刘大姐曾经一起住过的胡同口外时,她的脚步软下来了。她的心里掀起一阵激烈的斗争——“不,绝不能找!而且,万一……”她想起地下工作机关常常遭到破坏的情况,她有什么理由把自己向虎口里送呢?……于是,她狠狠心从胡同口外走过去了。可是,她并没有走回自己的住处,她的脚步不知不觉顺着马路走到东长安街上,走到中山公园门前。冬天北平冷清的马路,行人寥寥落落,可是道静全不注意这些。
她的心燃烧似的,只想找到党,找到有经验的同志帮她想办法。走过了中山公园的大门外,她仍然向西走,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奔向了宣武门外,奔向江华的住处——直隶新馆。可是,走到中南海门外,她战胜了自己的冲动,她知道同找刘大姐一样,她同样不能去找江华。于是,她走进了中南海的大门。她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