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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转为火,火又转为一切。
——赫拉克利特
自燧人氏从林莽中钻取第一粒种子,火,便勃然繁殖了千万斯年。
火是美丽的。火有人性的光辉。作为人类生命的忠实的伴舞者,火使我们的心灵得以如此的速率跳动着,使血液如此鼓荡奔流。如果没有火,我们肯定会变得僵化和冷漠许多。
初燃的火焰热烈而宁静。我们围在火堆旁边烤肉,取暖,烧制陶器;擎起火把寻找自己的树皮屋、道路和星辰,走进洞穴观赏昨日斑斓的壁画;或者点亮灯盏,幽幽中撩拨情人的长睫,和叮叮当当的大耳环。那时,杀戮仅仅限于狩猎,在人类中间,只有拥抱,爱,如火的亲吻。我们为什么要惧怕火呢?
然而,人们终至于惧怕火。
一俟把命运交付给酋长,火随即成为威吓和惩治同类的圣物。“不能用药治的就用铁,不能用铁治的就用火。”希波格拉第以火治病,酋长们以火治国。火中铸剑,战事焚毁了多少家园、城市、有为的躯体?第一缕狼烟升起自古堡危堞,于是长此弥漫无已时。赫胥黎称火为“变革之物”,而酋长世界万古常新,火改变了什么?两次大兵燹的废墟犹在,伐林做栅栏的人奔逃四散,只剩下一个叫毕加索的画家喂鸽子……
毁灭思想是另一种战争。思想是危险的。思想是自由的块根,只有火,才能阻绝它的生长。始皇帝焚书坑儒,那是一个伟大的启示,几千年的死灰,至今还时时吹出火星来,在后起的继承者中,希特勒是有名的。古今酋长,都有玩火的嗜好,有时候简直为放火而放火。至此,火便成为权力意志的象征,不独刑法而已。宗教裁判所庄严屹立数百年,难道被活活烧死的只是布鲁诺及其有数的兄弟?以信仰代替信念,以思想消灭思想,炙手可热而不见烟焰,这才见手段的博辣精严。
各种不安分的思想,于是纷纷藏匿起来如同石头。
有人说:“沉默是最大的迫害。”也有人说:“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可是,无论怎样,于火的情感都已不复单纯如昔了。
普罗米修斯因盗火而受天罚,火中自有悲剧的性质。女娲炼石补天,却别具东方的喜剧意味。秦王筑阿房宫,极尽奢华,结果“楚王一炬,可怜焦土”。三国时火烧赤壁,曾几何时,“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已是另一番风景了。维萨里的《人体解剖图》和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是在烈火和十字架的阴影中产生的。而李贽,则公然以《焚书》为自己的著作命名。德拉克洛瓦笔下的自由女神,当她旋风一样前进着的时候,脚踩的不正是遍地的熊熊火焰吗?
“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
历史进化与否,在火中成了问题。为时间所揭示的,唯见整个世界,从神到人,到一切物质都被火无尽地分解。火毁灭着,火锻炼着,火熔铸着。而人们凭着自己所经历或未曾经历的,也随之恐惧着,怀疑着,渴待着。这时不是那时,此火非同彼火——
有谁说得准:在一次大火劫之后,一定没有吉祥之鸟从覆巢中倏然飞举呢?
一九九二
为浙江文艺出版社编选一种鲁迅选本,名《绝望的反抗》,是从鲁迅的生存哲学出发着手进行的。
序文为《鲁迅的反抗哲学及其运命》,以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及表现主义文学作参照,阐述鲁迅“人学”的独异性,其意义及在中国知识界的影响。我始终认为,鲁迅的实际影响是极其有限的。这个带有悲观主义的观点,在后来写作《胡风集团案》时也有所表达。
代名为“沈默”为花城出版社编选《野百合花》一书出版。书中曾经收入半个世纪以来历次政治运动中经受批判的主要作家——从王实味到“三家村”——的“毒草”作品。
鲁迅的反抗哲学及其运命
哲学家出现在严重危机的年代——轮子转得更快的年代。在这种时刻,哲学家和艺术家占据了走向衰亡的神话之地位。他们远远超出了他们自己的时代,因为他们的同时代人迟迟不能注意到他们。
——尼采
1 思想者的悲剧
思想者的存在是一个悲剧。
帝王、贵族、将军,各种被称之为英雄的人物,他们所以广为人知,都因为生前显赫的地位和重大的戏剧性行为所致。这些行为,如焚书坑儒、割地赔款、宫廷政变、宗教战争等等,直接作用于众多尚未彻底钝化的感官,肉体与灵魂,使人于顷刻间无从逃避。身后,再由王室继承人、宠臣、政敌,把这一切写入家谱、墓志铭、记功碑和耻辱柱。其中。时间、地点,可罗列的数字明白无误,自然也少不了粉饰和抹煞。思想者不同,那是完全可以为社会所忽略的。所谓思想,虽然为权力者所嫉恨,可是,在未尝获得其物质力量以前,却随时可以自行亡失。一旦当它为人们所知晓,往往已经超离了自身,有赖于别的势力的传播了;但因此,也便往往改变了初衷,乃至弄得南其辕而北其辙。除却思想,思想者一无所能,所有的精神创造都形诸文字,便是明证。文字这东西是复义的,无论篡改、曲解、胡扯,做起来都极其方便。
2 预感的深渊
鲁迅同样不可避免如此的命运。他曾经慨叹说:
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
于此可见,对于个人命运,他早就有着哲人的深渊般不祥的预感。
哲学的回顾
1 哲学何为
每个人都具有自己的哲学构成。要理解一个人,必须理解他的哲学。
然而,哲学何为?
哲学是一种气质,一种精神,一种生活方式,是带有个人特质的整个生命世界的显现。即使在古希腊,它也不是一种专门化的理论训练。由于它面对的不是事物,而是人所经验的事实,所以严格说起来算不上一门科学;只是因为胶结着丰富柔韧的人性,才成了科学的粘合剂。从语源方面推考,哲学是由爱(Philos)与智慧(Sophia)两部分合成的。可是我们看到,在层出不穷的各种哲学史著作中,爱,一种深入生命的热情被遗忘了,唯剩智慧在跋扈。
2 一部哲学史:爱与智的分裂
亚里士多德最先把哲学加以分类,并且将知识确定为“第一哲学”,以逻辑的界栅,守护形而上学的神圣性。爱琴海海面阳光灿烂,日神精神却是如此稀薄而冷冽。尼采甚至上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把他们看作“衰落的征兆”,称之为“伪希腊人”,“反希腊人”。柏拉图的影响是至深且巨的,他的袍角几乎遮没了所有哲学家的头额。这个古代文化的二重性人物,身上拥有理性的明朗与生命的神秘;可是,在他的哲学定义里,所谓“真实世界”却是纯粹的理念世界。
在东方,希伯来人创造了他们的上帝和基督教。令人奇异的是,处于不同的文化背景,竟以一种特殊的宗教形式重复了柏拉图主义:上帝是理念的人格化,理念世界的具象化便是天国。生命的渴求,在这里被异化为中世纪神学的恐怖的禁锢。
经过漫漫数百年黑暗,意大利文艺复兴的钟声响了。哲学解放拉开了它的序幕。一批被称作“巨人”的人,于是在教堂的壁画中袒呈被压抑已久的原始欲望,在圣经的脚注里记录地心说的谬误……思想的发展步履维艰。直到18世纪,随着法国启蒙哲学的兴起,随着培根的“新工具”以及系列科学的发现,神学的迷雾才得以渐渐廓清。不久,理性主义者变得踌躇满志起来。他们自以为掌握了通往真理的手段,把所有的经验事实上升为普遍的、永恒的、本质的东西,将哲学一步步导向科学主义。实证主义与分析哲学,便都是这一主干上的极其枯燥的枝杈。在理性权威下面,个性和心灵遭到漠视,人们再度被领回到柏拉图和经院哲学那里去。结果,兜了一个怪圈。
黑格尔酷似柏拉图,有人称他的哲学为“理性的神秘主义”。但是,在理性方面,他显然比柏拉图走得更远。德国古典哲学柱石峥嵘,他就在那上面建造自己的庞大的体系宫殿,雄心勃勃地试图把人类历史以及自然宇宙全部纳入其中。他的辩证法是有名的,实际上是理性的变戏法,目的在于维护现实的全部合理性。体系哲学的致命之处在于:任何真理,都仍旧无须穿透私人的存在而为自己所感知;真理是先验的,外在的,可垄断的。
历经千百年积聚形成,而由黑格尔发展到巅峰状态的其固无比的正统哲学观念,竟被一个体质孱弱的忧郁的丹麦人打破了!
3 根本性转折
克尔凯郭尔自称为“主体性的思想家”。是他最先把存在(Existence)一词,作为基本的哲学概念提了出来。他没有以冠冕堂皇的人类的名义,而是孤身一人,向黑格尔,众多的职业哲学家,向整个傲慢的形而上学传统挑战,称那些研究世界本源或者人的本质之类的哲学为“无用的哲学”。奥古斯丁的那种处于感觉水平的不安宁状态,被他分解为厌烦、绝望、焦虑等情绪,并且确定为不同的哲学范畴,分别描画出各个独特的存在对象。此前,还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重视激情的个人经验,重视“孤独个体”。他的所有著作,都在于说明:“一个人要寻找的不是普遍的真理,而是个人的真理。”为了揭示这一真理,叔本华首次赋予人的意志以纯粹的哲学形式,并极力加以强调。另一个德国人,从叔本华那里接过“意志”的概念,摒弃其中的悲观主义,而注入积极的人生内容。这个人就是尼采。
作为文化斗士,尼采显然要比克尔凯郭尔勇猛得多。他宣布“上帝死了”,攻击从上帝的意志和神学目的论引出其存在理由的先验道德,断言理性的最大原罪就是压制生命本能,提出“重新估量一切价值”的口号,从而把价值观转而建立在传统有神论以外的人性基础之上。他创造“强力意志”的概念,从内部策动既具有强制力量,又富于开放性质的情感生命,指向超越自身的所在。所谓“超人”,其意义正在于此。
此后德国的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法国的萨特、加缪等,也都以各自的探索,丰富了克尔凯郭尔一尼采的存在哲学。其中,萨特是最突出的。“存在先于本质”,是他的著名命题。他自称是行动主义者,他的哲学的最大特点就是强调人的选择的自由,即“自己造就自己的存在”。他把人不断投出自己,超越自己,而又始终处于超越的中心这样一种存在主义称为人道主义,并主张以此补充马克思主义。与此同时,他提出“人学辩证法”,认为人除了以斗争反对自然和社会环境之外,还必须反对把自己变成他者的活动。即使在政治上表现得相当“左倾”的时候,他也未曾放弃他的哲学的个体性内容。他说:“人不是别的,人只是他自己使自己成为的那个东西。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理。”
至此,哲学观念出现了根本性的历史转折。哲学思考的重心,自黑格尔之后,明显地从宇宙本体论、认识论向人学偏移。哲学的解放与人的解放,在这里重叠为同一种命运。20世纪曙光初露,没有哪一个时代的生命意识与自我意识,像我们所处的时代这般强烈,这般急剧高涨!
4 存在主义:主体——当下——行动
20世纪初,当寥若辰星的存在主义哲学的先驱者在西方天幕上闪耀着孤光,青年鲁迅便目为“新神思宗”,为之鼓舞不已,积极加以绍介。
这些哲学家在思想上拒绝任何学派,在行动上拒绝任何宗派,完完全全是独立的个人,唯靠存在的热忱寻求自己内在的道路。在他们身上,也许有着无法索解的矛盾和紊乱,如以理性的方式反对理性,在否定本质的同时又保留了本质等等,而在彼此之间,意见也可以很不相同;但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承认存在的首要地位。即使有着对逻辑概念的天生嗜好,只要当他把哲学思索投向生命个体,仍当随即引起智性的激动。
与传统形而上学相反,存在主义者把哲学的所有问题引向个人:个人选择,个人承担,它无须在经验之外乞求什么作为支柱的东西。如果为了维护传统惯例而以牺牲生命经验的任何部分作为代价,在他们看来,都应在抛弃之列。他们认为,哲学是生命的宣言,灵魂的自白。个人生命的强度与灵魂的深度,决定着哲学的根本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