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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尔朝他咧嘴而笑。
“坐过去,”埃蒂说。
“我想你还是往中间坐,埃蒂。”
“坐过去,”埃蒂又说。寇尔看着他,然后又看看安多利尼,后者没搭理,只是把驾驶座这边的门关上,然后就目不斜视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像是一尊涅槃的佛陀,由着他们为争座位而扯来扯去。寇尔又回头瞧了瞧埃蒂那张脸,决定自己坐到中间去。
他们一路向市区驶去——枪侠其实不知道,(看到一座斜拉上升的巨大桥梁优美地横跨在那条宽阔的河流上,他真是惊讶万分,这桥就像一个钢铁的蜘蛛网,还有一个带旋翼的空中飞车,一个古怪的人造昆虫,)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塔。
9
巴拉扎和安多利尼一样,也相信埃蒂并没有给条子干活;他和安多利尼同样明白这一点。
酒吧没人。门上挂着今夜不营业的标志,巴拉扎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安多利尼和寇尔·文森特带迪恩小子过来。他的两个私人保镖,一个叫克劳迪奥·安多利尼,是杰克的兄弟,另一个叫西米。德莱托,坐在巴拉扎那张大写字台左边的沙发上,看着巴拉扎把纸牌一张一张往上搭,瞧得津津有味。门开着,门外是一道狭小的门廊。往右走可以通到酒吧后边,再过去是一个小厨房,那儿总有许多制熟的意大利面食。往左是会计办公室和储藏间。在会计室里,另外三个巴拉扎的“绅士”——他们就是以此著称的——正跟亨利玩着棋盘游戏。
“好啦,”乔治·比昂蒂正在说,“这儿有道容易的题,亨利,亨利?你在哪儿,亨利?去找亨利,去找亨利来,进来,亨利。我再说一遍:进来,亨——”
“来了,来了,”亨利说。他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就像是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告诉妻子自己醒了,于是妻子就让他再睡五分钟。听上去就这样。
“行啦,这一类是艺术和娱乐。这个问题是……亨利?你他妈的难道当我的面就打瞌睡,你这狗屎!”
“我没有!”亨利恼怒地顶了回去。
“那好,这个问题是,‘威廉·彼特·布莱迪①『注:威廉·彼特·布莱迪(William Peter Blatty,l928— ),美国电视剧和惊悚小说作家,著有《祛魔师》(Exorcist)等。』哪一部很受欢迎的小说,背景是华盛顿特区郊外的乔治敦上流社区,写一个年轻姑娘被恶魔私藏起来的故事?’” “约翰尼·凯什②『注:约翰尼·凯什(Johnny Cash,1932—2003),美国乡村音乐歌手。』。”亨利回答。 “耶稣基督!”特里克斯·波斯蒂诺喊道,“你回答什么都来这么一句!约翰尼·凯什,你他妈的回答什么都来这么一句!”
“约翰尼·凯什就是一切。”亨利庄重地回答,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他们对这个回答显然非常惊奇……接下来爆发的一阵大笑不是发自跟亨利呆在一个房间里的人,而是另外两个坐在储藏间里的“绅士”。
“你要我把门关上吗,巴拉扎先生?”西米平静地问。
“不用,这样挺好,”巴拉扎说。他是第二代西西里移民,但他说话的口音已经一点也听不出来了,而且也听不出他还曾在街面上混过。他和生意上的同龄人很不一样的地方是,他是高中毕业生,其实学历还不止高中,他还上过两年商学院——在纽约大学。他的声音,就像他做生意的方式一样,是美国式的温文尔雅。看他外表就像看安多利尼一样,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人们第一次听见他清晰而纯正的美国英语时,都会惊呆了,还以为听到的是一种特别出色的腹语呢。因为他的外表看上去就像是个乡巴佬或是旅馆老板,或是一夜暴富的黑手党——只不过是撞上运气,凑巧在某时某地捞着了一票,而不是靠聪明才智打拼成功。看上去他很像是上一代人称为“八字胡彼特”的聪明人。他大腹便便,穿得像个农民。这天晚上他穿一件白色的平纹全棉衬衫,领口敞开着(腋窝下面全是渗出的汗斑),腿上是一条平板的斜纹裤子。面团似的脚上没穿袜子趿着平跟船鞋,那鞋旧得不像双鞋,倒像是拖鞋片儿。脚踝上裸露着蓝色和紫色的静脉,那些曲张的血管纵横交错。
西米和克劳迪奥望着他,有一种心驰神迷的感觉。
在过去的日子里,人们叫他伊尔·罗切——石头。一些过去的老人现在还这么称呼他。在写字台右边最上面的抽屉里,一般生意人总会搁些拍纸簿、钢笔、别针什么的,而恩里柯·巴拉扎却一直在那儿搁了三副纸牌。但他从来不跟手下人玩牌。
他只是把牌搭来搭去。
他会抽出两张牌来,把它们搭成一个A字,这时还不能把牌横搁上去。接着,他再搭一个A字。在两个A的顶部,他会放上一张牌,做成一个顶。他会一个叠着一个地搭A字,直到他桌上的A字一直撑到天花板那么高。如果你凑上去看,全是像蜂窝似的一个个三角形。西米曾看见这牌屋倒塌过几百次。(克劳迪奥也时不时目睹此景,只是不那么经常,因为他比西米要年轻三十岁,西米希望和他娶来的母狗老婆一起回新泽西的农庄,在那里,他将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园艺上……而且要比他娶来的母狗老婆活得长;比岳母大人活得长是甭想了,他早已放弃了瞻仰岳母大人葬礼仪客的痴心妄想,岳母大人是老不死的,但活得比母狗老婆长总还是有指望的。他父亲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翻译过来大致是这个意思“上帝每天都在你脖子后边下大雨,但只要有一次漫上来就能淹死你”。可是西米压根儿没觉得父亲的意思是说上帝毕竟是个好人,所以他只希望能和某个人一起过,如果不可能和另外的人一起过的话),但他只有一次看见巴拉扎为牌屋的倒塌而发过脾气。一般说来是由其他事情引起的——某人在另一个房间里关门太重了,或是一个醉鬼稀里糊涂地撞到了墙上;经常是西米看着醉心搭牌的巴拉扎先生(他还是叫他老板大人,就像是切斯特·古尔德③『注:切斯特·古尔德(Chester Gould,1900—1985)美国漫画家,上个世纪30年代初所作连环漫画《迪克·特雷西》很受公众欢迎。』的连环漫画里面的人物)花费好几个小时搭起来的高楼倒塌了,只是因为自动唱机播放音乐时低音部分太响了。有几回,这些空中楼阁似的建筑却完全是由于看不见的原因而倒塌。曾经有一次——他把这件事跟别人说过至少有五千次了,其中有个家伙(他以为自己不同凡响似的)对他这个故事都听得不耐烦了——老板大人从一堆纸牌废墟上抬起眼睛看着他说:“你看见了,西米?为着每一个因为自己的孩子死在路上而诅咒上帝的母亲;为着每一个苦命的父亲——那倒霉蛋每天都在诅咒那个把自己从厂里开除、让他失业的主儿;为着每一个痛苦与生俱来而诅天咒地的孩子,这就是答案。我们的生命就像是我搭建起来的东西。有时候,它的倒掉是有理由的,有时候,却压根儿一点理由也没有。”
卡罗西米·德莱托认为这是他听到过的关于人类生存状况最深刻的表述。
巴拉扎为纸牌楼房倒塌而发脾气还是十四年前的事儿,那回他搭到了十二层高。那家伙进来时已喝得烂醉。一个什么风度举止也挨不上的家伙。一身臭烘烘的,闻着就像一年才洗一次澡似的。那是个爱尔兰人,也就是说,肯定是酒鬼了。爱尔兰人八成是酒鬼,但不碰毒品。这家伙以为所谓老板大人的写字台上那堆家什不过是摆弄着玩玩而已。在老板大人向他解释过以后,还要扯着喉咙朝他大喊:“许个愿吧!”这时一个“绅士”也正学着老板大人的口吻对边上的人解释,这会儿为什么不能谈生意。这爱尔兰人是他们那路红毛鬈发鬼当中的一个,脸色惨白惨白的。他们的名字都是以O字打头,在O和真实名字之间有一个小小的弯曲记号。这家伙冲着老板大人的台面吹了口气,像是一口气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纸牌扬开去,撒得巴拉扎满头满脸。于是,巴拉扎拉开写字台左边最上层的抽屉,那里面别的生意人多半会搁些文具或是私人备忘录之类的东西,而他却从里面掏出一把点45手枪,当下便打爆了那家伙的脑袋。当时巴拉扎连眼睛都没眨,当西米和那个名叫特鲁门·亚历山大(这人四年前死于心脏病)的家伙把他拖到康涅狄克州塞当维拉城外的一处养鸡场埋了后,巴拉扎还对西米说,“现在该有人来把它搭上去了,哥们。只能让上帝来吹倒它了。你说是不是?”
“是的,巴拉扎先生。”西米这样回答。他确实同意这说法。
巴拉扎点点头,很高兴。“你真的同意我说的话?你们把那家伙弄到某个鸡棚、鸭棚或是别的什么地儿,把他给收拾好了?”
“是的。”
“很好。”巴拉扎平静地说,然后又从右边最上层的抽屉里拿出一副牌。
对巴拉扎,伊尔·罗切来说,只搭一层是不够的。在第一层的顶上,他准会再搭第二层,只是第二层不如第一层那么宽;第二层顶上是第三层;第三层顶上是第四层。他会一直搭下去,不过搭到第四层时,他得站着摆弄了。你也不必再弯下腰去张望,你看见的不是一排排整齐的三角形,而是一座脆弱的建筑,那是令人迷惑的可爱的钻形宫殿,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你朝里面看得太久的话会感到头晕目眩。西米有一次曾在科尼岛④『注:科尼岛(Coney),纽约市的一处娱乐区。原为一海岛,水道淤塞后变为长岛的一部分。』的魔镜迷宫里领受过这种感觉。他后来再也不进那种地方了。
西米说(他知道没人会相信这话,因为没人关心搭成这样或是搭成那样)他曾见过巴拉扎搭起来的不是通常的纸牌屋,而是一座纸牌塔,那塔搭到九层高的时候倒塌了。他告诉过每一个人,最让他惊讶不已的是没人来干扰,没有任何该死的西米不知道的事儿发生;他当时就在老板大人身边。他要是能把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描述出来,估计他们也会惊讶得要死——那样子真是玲珑剔透,从桌面搭到天花板,几乎快要搭成一个三叠塔了,花里胡哨的“J”牌、两点牌、老K、十点牌和大爱司牌,组成一幢红黑相间的纸质钻形塔,那是一个以不规则的力的运动所支撑的另类世界;这座塔在西米惊讶的眼睛里是对所有不公正的互相矛盾的生活的一个断然否决。
如果他知道其中的奥秘,他就会说:我看着他搭出这座塔,就我的理解而言,这无疑是对日月星辰的诠释。
10
巴拉扎知道每件事该有的结局。
条子嗅出了埃蒂——也许是他太蠢,偏偏把埃蒂派到了最要紧的地方,也许是他本能地对埃蒂还心存疑虑,但埃蒂好像还干得不赖,挺像回事儿的。他的叔叔,他在生意上的第一个老板,曾说过每项规则都会有例外的,但只有一项没有例外: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瘾君子。巴拉扎听了一声不吭——那不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说得上话的地方,即使表示同意也不该他多嘴——可是私下里他也想过,这项没有例外的规则的意思正是对某些规则的例外而言,看来这规则也有问题。
如果蒂奥·维罗纳今天还活着,巴拉扎想,他没准就在笑话他,说,瞧啊,里柯,你总以为自己永远是最聪明的一个,你知道规则,你总是为让人敬重而闭上嘴巴,什么也不说,但你眼睛里总是会看见那道鼻涕。你总是太相信自己的聪明了,所以你最后总得栽在自己骄傲的泥潭里去,我一直就明白你就是那号人。
他拈了一张A牌,把它放在桌上。
他们抓住了埃蒂,把他羁押了一会儿,又把他给放了。
巴拉扎逮住了埃蒂的兄弟,搜了他们一同存放货品的地方。把他带来也许就明白了……他需要埃蒂。
他需要埃蒂就是为了这两小时,这两小时不对劲。
他们在肯尼迪机场审讯他,不是在第四十三街,那也不对劲。那就是说埃蒂把大部分甚至是全部的可卡因都给甩了。
还是他耍了什么花招?
他想着。琢磨来琢磨去。
埃蒂在所有旅客都下飞机后又过了两小时才走出肯尼迪机场。这段时间对于他们审出一个结果来显得太短,而如果以此做出埃蒂是清白的判断,这段时间又太长了点,如此决断弄不好有可能轻率地酿成大错。
他想着。琢磨来琢磨去。
埃蒂的兄弟是个木讷的怪人,但埃蒂却是聪明的,埃蒂皮实得很。本来他不应该只在那里头呆两个小时……除非是由于他的兄弟。扯上他兄弟的什么事。
可是还有,怎么他没有被带到第四十三街去?怎么没有被塞进海关那种像邮政车(除了后窗的格栅)似的厢式押运车里?埃蒂真的做了什么手脚吗?把货丢了?还是藏起来了?
不可能把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