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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她理了理外氅,撇嘴道:“别心疼了,一块儿往下过吧。你还记不记得,我年轻的时候……”
她插嘴道:“哎,哎,什么呀,咱们现在老了?”
我斜了她一眼:“三十多啦!”她叹气闭嘴。我续道:“那时候咱们最希望的就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开个小店卖煎饼卖茶叶蛋卖书卖碟片,边卖边腐朽地生活……现在,也差不多,一个人在这儿,很容易静下来。比如,以前阿玛说过的话教我的事儿,有时自己只是坐着,便忽然想通了,悟了。”
叶子听着,微微点头,正要说什么,却忽地冲我背后微微颔首。我回头一看,竟是十阿哥冒着雪花奔上走廊,边扑打身上的雪边跟我们过了礼。叶子寒暄了几句,叮嘱我快回去多穿些衣服,便转身出门上车离去。
我回头看看十阿哥,他竟然瘦了不少,大氅看上去空落落的。他推推我,道:“回去添些衣服,去吧。”我心中一暖,点点头,往回走去。
谁知,不一会儿,他竟又追过来,走在我身边,道:“芷洛,好不容易碰见,我陪你回去说说话儿。”他仍叫我芷洛。
我心知他怕我寂寞,便不辜负他心意,只问:“这两天听说你们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却是为了什么?”
十阿哥道:“还能有什么?不过是蒙古的王爷们来进贡。呵,咱们现下还能管些什么?”我一听竟碰上他的心头事,忙岔开话题道:“不提这个,既然来了,十爷,再陪我堆个雪人吧。”
他一怔,哈哈一笑:“你竟是仍有些孩子气。也罢,陪你。”说着走进院子挽雪。
我看着他背影,忽想起几年前,也是冬天。
我还没有和十三在一起,只是纠缠不清,他随驾南巡音讯全无,竟像是忘了我这个人。
幸而八阿哥和十阿哥日日进宫来陪我解闷。
那时还有十格格……
我们便一起堆雪人,我给雪人起了名字,硬说它像十阿哥,引得大家看雪人又看真人,哄声而笑。
想来那时的开心是真的,心里的苦也是真的。如今情景未变,人事全非,欣慰和苦涩也都不尽相同了。
十阿哥忽地回过头来道:“哎,你发什么呆?”
我笑笑,走过去蹲下和他一起攥雪球,笑问他道:“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他愣了愣,还真仔细看了看我,方道:“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我把雪人的头放在一边,看着他轻轻道:“都说人老了才容易怀旧。我最近老是想起从前你对我的好,心里仍是一样感激。”
十阿哥也站起身来,看着我不语,半响方道:“你更该感激八哥,他待你才是甚好。”
我心里一沉,别转身子,尽量简短地说:“不提他。”说完自顾扒雪。
十阿哥苦笑道:“不提也不成了。”说完指指门口。
我咬咬牙,并不回头,道:“十爷,不送。”说罢便往屋里走去。
后面有人沉声叫道:“洛洛。”我只是不理,进屋关门,冲着阿玛的画儿慢慢平心静气。
门忽地被推开,八阿哥迈进屋来,脸色发青,看着我道:“半年了,你这怨气也该消了!”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酒味儿。
我摇摇头,不再看他,双手奉上手炉,道:“奴婢没怨气。”他冷哼一声,不说话,接过手炉坐下。我侧身在一旁候着。
他的脸微微痉挛,似乎怒意甚浓。我内心一叹,却终究没法再像从前一般对他。
孩子没了,原因不言自明。只有八阿哥。我并不诧异他会这么做。但我却真的相信过他,我曾以为他对我会不一样。怨、气、愤恨如今都淡了,面对他,我只能做好一个侍妾。
一连几次都是如此,到最后他忍不了我冷冷的样子,只能叹着气叫我想开,而后离去。
可这次却不太一样。他忽地将手炉向桌上重重一顿,站起身来,我福下身去,一句“爷走好”还没出口,他却硬生生拉住我向门外走去。
我心中惊讶,却并不挣扎,任他一路把我推上马车——侍妾此时不该提问题。出院门之前,我看到十阿哥人虽不见,雪人却已经堆好,正冲我傻傻的笑。
八阿哥拍掉我身上的雪花,人已经恢复了常态。他静静地开腔:“不就是一个孩子么?”
我猛地抬头,狠狠盯住他,拼命咬牙。他好似没看到我的反应,嘴角抹上丝嘲弄,柔声道:“洛洛,没了就没了吧。你别忘了,自然有别人帮他传宗接代。”
我的心一阵刺痛,冲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话说出口才发现声音哑了。
八阿哥看着我的眼睛,半响方缓缓道:“我告诉你,兆佳氏半月前添了个格格。”说完靠回椅背,垂下了眼。
我长长地出气,一时不知自己心里作何感想,麻木到无法思考,只是想着他刚刚说过的话:“自然……有人帮他……传宗接代……自然……”,没有丝毫感觉,只是大口出气。
好半天,神经渐渐恢复,我慢慢地清醒。
是呵,对于十三而言,佟佳芷洛和他的孩子,从来没有存在过;而对于我而言,那却是得而复失的珍宝。曾有个生命密不可分地和我呆在一块儿,她曾是那段日子里我唯一的希望,而后像血肉忽然从体内抽离……
这一年来,我从不怀疑十三也会思念着我,就像每个无人的夜里,我都会背着他写的诗睁着眼睛熬到天明;我始终以为只要我够坚强,我便可以忍,可以等下去,等下去……
但今日我才不得不承认,原来我和他,早已不在同一个世界。我们分别被禁锢在一方院落,各自的生活毫不相关。他和妻儿相伴,我便独自终老,我的伤痛他触碰不到,他的无奈我抚慰不了。纵是思念,只是思念,又如何?
我硬是咽回喉咙处的阻塞,因为我看到八阿哥抬起头来,不是居高临下,只是怜悯地静静望着我,竟和叶子上午看我的眼神如出一辙。我偏不让他怜悯,抬起头来,淡淡地道:
“那又如何?八爷,这是两回事。您做的事,莫非因着这个就高尚起来了?”
八阿哥瞬间脸上变色,马车也恰在此时停下。车内静了半刻,他冷冷地道:“看来你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了。那你现在下车。”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凑近我,道:“洛洛,你可知道京城里都在传说一件事,有个叫安翠的女子,日日在十三阿哥府外徘徊,往往深夜方回,人人都告诉她十三阿哥出事了,再也出不来了,她只是摇头不听,照旧。”我心下震动。安翠这个名字,我听十三提起过多次,只知她善体人意,见识不同一般女子。一直觉得她不简单,如今看来果然不只是红颜。
正自怔怔,忽听八阿哥在我耳边道:“我问你,洛洛,你羡慕她么?听说十三阿哥的膝病又犯了,你也担心得紧么?”说着,他掀开车帘,道:“下车吧,你也该来看看了。”
我早知他带我来什么地方。只是他错了,我和安翠不一样,我一点也不想看那座冷硬的府邸,那只会让人感觉到更加的遥远,伸出手去,隔了那么多。
八阿哥却先下了车,拉开帘等着我。我只有探身下车。十三的府邸我几乎忘了什么样儿,因为从前也没几次机会来过。这是十三府的后门,可能因为十三出事,所以人迹罕至荒凉得紧。
我静静靠着马车站着,却忽见墙边蹲着个女人,青衣上落了薄薄一层雪,几乎和墙面混为一体。她也看到了我,慢慢站起身走了过来。一瞬间我们都知道对方是谁。
她虽然脸色苍白,但头发仍一丝不乱,眉眼间灵秀大气。我勉强冲她一笑,道:“安翠,别等了。”说完自己竟然胸中一涩,仿佛这三个字掉头来冲进自己心里一样,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她轻轻摇头,仍是整整头发,回头看看,冲我微笑道:“离他近一点就好。”
我只有微笑点头,只要她觉得满足就好。八阿哥在一旁看着我们,也一言不发。安翠冲我略略福身,转身仍要回去。我看着她背影,再看看身边的八阿哥和自己,只觉这一刻,她的确比我更接近十三。心里憋得慌,只有慢慢蹲下身去。
有只手替我扶上了坎肩的帽子,八阿哥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若要和这安翠做伴,我并不会拦你。只是你要想个清楚,有些事你放不下也没有用!”说完他回身登上马车,声音缓和:“明白了之后,回去看看老十的雪人吧。”
只听马蹄声渐远。我抬起头来,只见安翠仍在原地,本该落魄,她竟看去那么悠闲。这本是属于她的地方,我只是客人。只是我是哪儿的主人呢?
慢慢地绕着墙走啊走,雪花轻柔地拂过我的脸。旁边渐渐吵闹起来,但与我无关。我默默地在想:十三,你的洛洛找不到自己了。
忽地,前面街市卖糖葫芦的摊边出现了个高个的人影,穿着黑色的坎肩,和十三的一模一样,我心里蓦地狂跳起来。那是他么?我几乎不敢眨眼,快步走向前去。谁知那人影也离了小摊走入夜色和雪幕中再难分辨。我不敢怠慢,仍是大步追过去。
那人步子颇大,不一会儿竟穿过了集市。我又穿着花盆底,即使紧着倒腾也难免越追越远。我心中焦急,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再一看去,竟连人影也无。我忽然一阵泄气,心里其实早就知道那不可能是十三的,这又是何苦?
转头一看,四周都是银白,天幕却是暗黑。四周不知何时没了人。我实在不知回哪里去。
正四顾茫然,却见前方那个人影却又闪了出来,他一开口讲话,我本来一丝惧意,瞬间全被阵阵失望取代。
因为他果然不是十三。那人向我迈来一步,颇不耐烦地闷声道:“小姐,入夜了,若继续跟下去,在下倒是无妨,只怕您不太安全吧。”
好嘛,这男的敢情是把我当花痴了?够自恋!我也没心情理论,使劲剜了他一眼,转身便走。谁知他竟几步迈过来,绕在我面前,打量着我,淡淡酒味随之袭来。
我心中疑惑,也细细看去,只觉这男人很是面熟,像是记忆深处认识的某人,只是一时反应不出,只是拼命回想。
倒是他忽地哈哈一笑,指着我道:“芷,洛。”他这一笑,我便恍然,也笑着指他道:“多,尔,济。”十格格的蒙古勇士多尔济。几年未见,我已淡忘了他的样子,但他第一次见如儿时嘴角懒懒的笑,和如儿逝去时隐忍的表情,却始终在心中难以磨灭。故而他一笑便认出他来。
“勇士,这是从哪儿来?”我打趣他道。
他摇摇头道:“还不是宫里的大宴小宴,陪着你们的阿哥们喝酒,边喝边兜着圈子说话。”说完又摇摇头。我点头道:“噢,看来是闷着你了。”
他撇嘴一笑,道:“这北京城呆着还真是不易。若不是为了见见如儿生前呆的地方,我还真不愿来。”我心里一暗,道:“你……去景辉阁看如儿了?”他敛了神色,点点头,道:“那地方竟那么适合她,傍晚时总可见阔水夕阳。”
我怔怔想着和十格格初次见面的情形,恰恰是在傍晚,也恰恰是夕阳西下时分,当时我们是三人同行,而如今竟各成陌路,不禁再说不出话来。
多尔济便也静静陪着我向前走,而我却根本就是瞎转,因为并不知去哪儿。晃着晃着,忽听多尔济开了腔:“芷洛,如果不想回家,便再陪我喝会儿酒吧,宫中的酒实在不能尽兴。”
夜色已深,街上行人渐稀,我略一踌躇,多尔济已笑道:“你头发都湿了,且进来暖暖身子吧。我又不会灌你酒,怕什么?”说完先一步跨进去。我耸耸肩,跟了进去,当然,哪里都无所谓。
店小二又搬上了一坛酒。多尔济给我的小酒盅斟满,而后自己仍是用大碗,倒酒仰脖狂饮。这种喝法我倒还没见过,只能愣眉愣眼地在旁边看着,小口啜饮。
他却脸不变色,只赞道:“这才痛快!”说罢白水一般又喝下一碗。我只道他因思念十格格,故借酒消愁,当下也不劝他,自己闷头也一杯接一杯地喝开了。半年来我只打坐钓鱼,静心寡欲,{奇书手机电子书网}竟是滴酒未沾,此时只觉呛味扑鼻,不禁咳嗽。
多尔济笑着拦住我,道:“这劣酒性烈,还真不是你们女子喝的。”我摇摇头推开他,道:“醉一场也罢。”
他偏头看了看我,便不再拦。我又灌了一杯下去,只觉好多话向嘴边涌,只有强行忍住。多尔济却缓缓开了口:“芷洛,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我不语。他轻声续道:“我只有一句话:何苦为不能改变的事儿这般折磨自己?”
我笑,道:“蒙古人,别说大道理,道理我懂。可是人心没那么简单,本来以为穿了件盔甲就可以刀枪不入了,可说不定何时就被刺一下,再刺一下,你知道那种感觉么?”
他皱皱眉,道:“我只知道,人总得往前看,总是要让自己过得更好些,更高兴些,而不是大半夜的在街上乱晃乱走。”
我冷冷地道:“多尔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