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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已去,卫玄依旧独自站在原地,眼神落在一丛被院中扫拢的积雪掩盖了大半的枯萎花丛上,意味不明。
厅内贴在门缝上偷听的言重山皱起眉头失笑。卫玄这个木头!竟如此孟浪,果然把人家姑娘吓跑了。
想那章姑娘也真是可怜。恐怕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被男人示爱,结果竟赶上卫玄这般唐突直率的,更不用提院子里还有瞠目结舌的丫鬟们和若干个侍卫。
众目睽睽之下,恐怕也只有小郡主那般任性无知的小姑娘会应他,像章姑娘所受的家教便是真有情也不会说出口。
在心中暗骂卫玄太过鲁莽不识风情,但转念一想,只怕这厮亦是平生头一次有个心仪的姑娘吧?那也几难怪了。
只是平日里这般严肃内敛的人,好不容易对心爱之人剖白心意却碰了个软钉子,必然会撮上一肚子火气。
言重山决定暂时当没看见,不提不问,而且要寻个地方猫起来,免得平白当了出气筒子。
才刚打定主意,卫玄已经推门而入。面上看着虽不见波澜,但眼底的抑郁还是让言重山打了个冷颤。
于是,曾经在刑部以阴险狡诈铁面无私著称的言先生,很没起子的贴着墙根儿溜走了。
不是没看到言重山贼眉鼠眼的样子,但卫玄现下恰恰最希望的便是安静。能让他好好思索一下刚才的事儿,能让他平复一下杂乱的心情。
穿过空荡荡的前厅,卫玄径自来到后堂,端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一份撰写了一半的文章。这是一本折子,是在静言来之前他和言重山议论的北疆公务奏折。
然而向来一切以公务为先的卫玄对着折子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对着面前摊开的单票和登领账册,静言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夏菱上来替她换了一碗热茶,又摆了两碟果子干,“姑娘先歇歇罢。今儿起得早,回家又一直顾着说话,回来也没得空歇个午觉,要不先歪一会儿?这些东西晚一点再摆弄也不迟。”
被打断沉思的静言一震,强撑起精神笑了一下,“无妨,反正也没几张,我登上核对一遍就是了。”
夏荷在外间听见,眼睛一转,把屋里的小丫头们都支了出去,挑幔子进来,摆出一副天真顽皮的嘴脸笑着说:“我知道姑娘为什么发呆!”
静言已听见她打发小丫头的动静,知道屋里只剩她们三人,干脆放下狼毫小楷,“行了,你也别故作姿态,只咱们几个自己人,心知肚明还废什么口舌?我心里慌得很,你们俩又都是成精的,想说什么就说罢。”
那句“自己人”说得夏荷和夏菱心里很甜,看姑娘也没有刚回来时那般严肃,气氛缓和之下俩丫头终于活泼起来。
夏菱巧笑嫣然,“我觉着大总管对姑娘的偏爱之意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不提自姑娘入府后的诸多关照,只说大总管那人平日里历来都是冷冷的,便是对从小看着长大像自家亲妹妹一般的大郡主也不曾流露过温柔神色。但对姑娘又何止一次?偏偏姑娘是个石头心肠,平时当没看见也便罢了,人家亲口说出来还要曲解。奴婢以为,那中意二字绝非姑娘想的意思。”
静言原以为夏菱也会像她一般心存疑惑,没想到这丫头出口便是言之凿凿,竟一口就咬定她是曲解人意。
说静言是石头心肠真是冤枉她了,姑娘虽未经过这些情爱之事但也不是没心没肺。先前卫玄对她的好怎会不知?但事发突然又是身在局中,也许她不如旁人看得那么清楚,但各种各样的原由容不得她不多想一些。
卫玄对她格外温和是真,但卫玄也时不常的冷下脸子给她看。
卫玄对她照顾有加是真,甚至她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了。就好像今日给她家送的那些木炭,可他偏偏说是他府中用不上的。
而且,在陆沉馆,他也不说是哪一种中意。是王府大总管对西院管事满意的中意,还是……其它别的什么中意。
犹记得才入府时,卫玄亲自把账册给她送过来,那些警告,叮嘱,甚至那满身气势中还带着点儿恐吓。说他先前没想过用她当先锋拾掇乱七八糟的西院她才不信呢!
但是……
静言心底一直珍藏着几个影子。有第一次私下放她回家与家人团圆的背影,有手持弯弓三箭连发的背影,有拎着那只玛瑙小金鱼逗她的笑容,还有一个宽大结实的手掌。
夏荷看静言不做声,只一味低头沉思,便着急的说:“不知姑娘是否留意大总管当时是怎么称呼您的?”
他说:静言,我很中意你。
夏荷见她面上一红,更是再接再厉,“女孩儿的名除了血亲和关系极亲密的人,又怎是旁人可以随意叫的?大总管这么做难道还需说旁的么?”
夏菱一听也来帮腔,“正是!可见姑娘果然曲解了大总管。”
于是这两个丫头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她们在王府这么些年,从未见过卫玄对任何姑娘假以辞色,永远都是一板一眼云云。
后来夏荷一声叹息“可怜大总管怎么遇见姑娘这般不解风情的”把静言给挤兑急了,脱口而出:“这种事便是两情相悦,姑娘家又怎能轻易说出口呢?将那些情啊爱啊的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夏菱愣了一下,随即了然的笑着点头道:“是是,姑娘说的对,原是我和夏菱太轻浮了,没看出姑娘是嘴上不说但心里明白得很,这样很好!”
夏荷歪头打量脸上腾起一片红的静言,笑着凑到旁边挤了挤稳稳当当端坐在椅子上的姑娘,“又变成没嘴儿的葫芦了?”
静言被挤得歪了歪,搪开夏荷复又坐正,摆弄着面前的册子和一叠兑票,轻咳一声拿起毛笔,“墨干了,给我研墨。”
夏菱夏荷都笑起来,齐声道:“姑娘这打岔的功夫又精进了。”
静言懒得理会她们,只是先前一个字也看不下去的账册终于能看进去了。
上午不在,剩下的一些琐事全都堆在下午。静言带着丫鬟们照例盘库,又在各处走动一遍。收了人家礼物的便替母亲道一声谢,当时撅回去没给脸子的,也借机敲打几句。
不得不说,有夏菱和夏荷一唱一和,很多事都轻省了许多。
如此一下午便在各种琐碎小事中过去了,用过晚膳后又去王妃院里陪着聊了会儿家常。对着王妃恭敬的磕头行过礼,说母亲用着送去的花蜜丸很好,替母亲谢过王妃的盛情邀请,只要等开春身子好了,一定进来亲自叩谢等等。
王妃依然是那副懒散模样,东拉西扯的聊了一会儿后突然让春巧去拿东西。
见静言疑惑,王妃便笑着说:“那花蜜丸既然你母亲吃着好就再拿几瓶去。”见春巧归来,王妃又指着其中两匹呢子料并两件大红缎面斗篷说:“入冬了,你找个空儿,不拘自己去还是打发丫鬟小厮,把这些东西送到潘三奶奶家。”
随后抬手一戳静言的脑门儿,笑着说:“笨姑娘。虽你入府与我那弟妹并没什么干系,但我听说她在外头自诩为你的事儿如何忙前跑后,你竟忘了‘好好的’的答谢答谢人家?”
静言垂头答是。
春巧听了便在一旁笑道:“王妃恐怕不知,您先前送姑娘的料子已被潘三奶奶拿去了。”
王妃笑骂道:“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怎会是她‘拿’?必然是静言按照礼节先孝敬了母亲和姑姑,对么?”
这便是给了静言和她姑姑一人一个台阶下,静言自然点头。
王妃抬手拉她同坐在小炕上,怜惜的摩挲着她的肩膀,“好姑娘,真是让人越看越爱。咱们王府最重孝道,你能有这片心我很喜欢。来人,再拿几匹上好的料子交给针线上的婆娘们,赶明儿让他们派个好师傅过来,给章姑娘裁几件新衣。”
这回的东西怕是姑姑想要也没法要了。
笨姑娘,好姑娘,到底在王妃心里静言是哪一种?但这天晚上前前后后王妃一直不容她插嘴,甚至连衣料都没看见,只听小丫头来回说已经让人送过去了。
躺在床上,静言裹紧了被子,暗暗祈祷千万别是那些大红大绿的。
忽然间抬头,看着床头屉子上摆着的玛瑙小金鱼。
伸手拿下来,掌中顿时清凉凉一片。
金鱼胖胖的肚子恰好一握,随手把玩,光滑圆润。
眼皮子渐渐发沉,静言却舍不得把金鱼摆回去,只觉得这么握着很舒服,也不知被填满的是手掌还是心。
帐外一灯如豆,在这宁静无风的冬夜里,素雪庭中某个人睡得很心安。
然而同在一个王府之内,东院陆沉馆,卫玄独坐内室,面前两碟小菜一壶老酒,自斟自饮。
言重山进来时先使劲儿闻了闻才笑着说:“好酒!”
不用人请,径自涎着脸凑到桌旁,取一只酒盅斟满,一口闷下,辣得喉咙火烧一般还哑着嗓子赞道:“痛快啊痛快!”
卫玄也不理他,继续自斟自饮。
言重山拈起一块肉脯大嚼,解了酒,一抬眉道:“原本喝酒对于武将而言是件最痛快的事儿,可我瞧着你今夜是越喝越不痛快。”
卫玄扫过去一眼,不屑的说:“愿意喝就喝,再多说一句直接踹出去!”
言重山却笑道:“绷了一下午竟然还没想通么?对中意之人表白心迹原是好事,但又有谁像你这般直来直去?先不说这些话应该留在花前月下,至少也不能众目睽睽吧?章姑娘是什么家教礼仪?你想想她刚入府时看到男子后被惊吓的样子。”
卫玄烦躁的一挥手,“我就是很知道她的脾性,所以才直截了当挑明我对她的心意。二公子和廖家小姐偷情已被静言所不齿,我倘若也那般暧昧不明,岂不是和旁人一样?”
言重山一听,立刻在桌面上重重一敲,“你说的听着有理,但你可知,若是真心喜欢章姑娘就该提着大把的礼物登门拜访。依足礼节先知会长辈,然后人家相没相中你这个姑爷,抑或人家姑娘同不同意又是另一说了。哪儿有直接把话问到女孩儿脸上去的?章姑娘若是当场应了那才叫没规矩,恐怕他们章氏族人会笑话死她。就是这些书香门第最爱死抠着礼节,而且是越没落的越要抻着这个面子。”
卫玄一震,言重山一番话好似晨钟暮鼓,让他心中豁然明朗了许多。
“是我……太鲁莽了。”
言重山松了口气笑道:“是啊,不过这事在我看来也无需担忧。”
卫玄眼睛一亮,“怎讲?”
“你可还记得章姑娘当时那句脱口而出的‘我知’?”
卫玄的眼神又暗淡下去,“记得,但她以为我是中意她把西院管得好。”
言重山大笑,“这只是姑娘家害羞找借口罢了,你竟然信了?”
卫玄沉吟片刻突然问:“你有过几个让你心动的姑娘?”
言重山差点儿从凳子上翻过去,“几个?!能遇见一个让我真心心动的姑娘就不枉此生了。”
卫玄点头,“你也无甚经验,所以你的话不足为信。”
言重山气结,“如此说来这府中恐怕只有王爷和二公子最有经验,不如你去问他们罢!尤其是二公子,绝对是百花丛中一把好手,先哄得金燕死心塌地,又把廖家小姐弄得意乱情迷。”
言重山说完就后悔了!
只见卫玄抬起眼直直的盯着他,慢条斯理的说:“没想到言先生的眼线遍布全府,连金燕事先与二公子有了私情都知道?”
言重山明白今夜抵赖不过,只好如实答道:“不错,早就跟你说过,盯梢还是小厮最好用,你那些老虎太惹眼。说起来还是八月十五那晚你的老虎们冲撞了人家二公子的好事儿,不然金燕当晚从了心仪之人也不会在日后被旁人沾染了便奋力反抗落得香魂断的下场。”
卫玄冷笑一声,“你这些从刑部带来的习性还是改一改的好,对已过世的人最好留些口德!不过,确实承蒙先生之前的提点,我虽未安排小厮,但把经常出入你房里的小子们捉了几个来问话,确实是无孔不入,好用得很。”
言重山收敛了先前的玩笑神色,肃容之下竟另有一番威仪,“哦?不知大总管有何收获?”
卫玄的眼睛沉寂如海,“王府原本无意参与那些朝堂上的纠葛,但有人看着北疆现下太平富庶了就来惦记。惦记便惦记了,竟然派些毛头崽子来探虚实,也不知是他们小看了我们,还是我们高看了他们。”
烛光摇曳中,言重山仔细辨识了一番卫玄的神色才说:“有些官儿太过猖狂,兴许早就有人琢磨收拾他们了。当老子的像条泥鳅滑不留手,架不住有不争气的儿孙替他惹祸。这么好的机会不知王爷和大总管愿不愿意用来敲山震虎?”
卫玄向前微微倾身,“只有我们去敲山震虎么?敲不好被老虎反咬一口怎么办?”
言重山只觉被一层无形的气势压在头顶,但他知道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