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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目睹了全部经过,暗叹终遇上对手了,原本计划要拖延许多日子的计策,全都提早叫破了,好在她早有准备。
明兰缓缓的转过身,挑眉道:“太夫人还有何见教?”
太夫人也不说话,只扬手朝旁边的丫鬟挥了挥。
侧边的三折紫竹门帘被轻轻卷起,一对母子低头而进,恭敬的站在当中,向明兰和太夫人福了福,女子脆生生的嗓音,像是敲击在戏台上的唱和。
“曼娘见过太夫人和夫人了。”
明兰再度缓缓坐下,好整以暇的等着,只是身旁的丹橘和绿枝快两眼冒火了。
太夫人笑的有恃无恐,依旧用她那不疾不徐的调子道:“过继一事,既那余家都不争了,我也就不多话了。不过,”她指了指昌哥儿,“这孩子到底是侯爷的骨肉,总流落在外也是不妥,是以……”
“是以,我这做嫡母,应当宽大为怀,将这孩子接进府来,认祖归宗,是也不是?”明兰不耐了,肚腹有些隐隐作痛,下坠之感忽明显起来,她直接截断老妖婆的话,替她说完,“可昌哥儿不是侯爷不叫进府的么?哦,是侯爷一时糊涂,拉不下面子,我这做主母的,当贤良淑德为本,好好劝说侯爷,是也不是?”
听着这一番连讥带讽,太夫人脸皮似乎抽搐了几下,明兰看的有趣,继续一溜串下去,“还有,倘若昌哥儿进府了,自也不能落下曼娘。留子去母,太伤天理,有违人和,怎可叫人家相依为命的母子骨肉分离呢?所以,曼娘也当进府,是也不是?”
向妈妈见主子被连连抢白,沉声喝道,“请慎言,夫人敬重长辈的礼数哪里去了?”明兰笑的很赖皮:“原就是为着敬重,怕长辈累着,替她把话都说了不是。”向妈妈气结,太夫人沉着脸,她这把年纪了,总不好和小媳妇斗嘴,太失身份了。
“只有一事,明兰实在不解,”明兰笑嘻嘻道,“当初老侯爷可是坚不肯叫曼娘进门的。咱们不能因着老侯爷过世了,就不拿他的话当回事了呀。”
太夫人面无表情,似是也动了气:“老侯爷的意思是,不可叫曼娘在正房太太进门前到府里,免得落了亲家的面子。也是嫣红年轻,性子躁,不肯容人,不然早叫她进门了。”
明兰大是佩服,也不留口德,笑道:“昨日当着余家的面,您还把嫣红姐姐夸的跟朵花儿似的,这会儿就成‘不肯容人’了?什么话都叫您说尽了,我可真见识了。”
太夫人大怒,拍案待骂,明兰嬉皮笑脸的连忙举手打住,“是我的不是,我错了,说话没个遮拦,您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想来也不会和小辈一般计较罢!”太夫人气息起伏了几个回合,生生压了下去,忽想起自己的台词都叫明兰给抢了,接下去该说什么呢?
明兰瞧她脸色变化,好笑道:“既要叫她们母子进门,好歹让我问两句话罢。”
太夫人忍着气点头。
明兰去看下头的曼娘,却见曼娘也在看自己,她脸上颇有些惊讶,似是被自己刚才那番表现给煞到。看她带着轻视的神情,大约是在想,这么个没教养的丫头怎么哄住顾廷烨的呢,明兰很想替自己表白一下,其实她平常绝对是温良恭俭让的五好青年。
“夫人,”曼娘已低下头去,声音哀如空谷幽兰,回荡在屋中,“曼娘出身卑微,原不敢有甚奢望,只幼子可怜,无能无父。请夫人垂怜,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罢!”说着便跪下,连连磕头,又拉着昌哥儿也跪了。
这许多年的东奔西跑,她的容貌早已不复光鲜,只一把好嗓子还在。
明兰四下看看,深觉四周观众委实少了些,可惜了这般大腕的角儿,曼娘此番是媚眼做给了瞎子看,自己根本没有感动,反而肚腹开始一阵阵轻轻的抽痛。
“那年在登州见着夫人,曼娘有眼不知泰山,冲撞了夫人,请夫人勿要责怪!”她磕头愈发起劲,“那日听夫人替余家大小姐出头,哪知日后夫人会归了顾氏……”言下之意,暗指明兰行事不检,言行不一。
明兰一点都不气,只淡淡道:“我没你聪明,婚姻大事只知听长辈的。长辈叫嫁,我就嫁了,哪里知道这许多计较。姑娘高看我了。”
曼娘一窒,一时停了哭求。
“听你说话,有副好嗓子呀。”明兰忽道,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曼娘也没料到,愣了一下,反应迅速的哽咽道,“奴家命苦,自小四处讨生活。”
“看你唱功身段俱是上乘,只可惜托了女儿身,不能登台献艺。”明兰不听她表演,只微笑道,“听说你最爱唱的是《琉云翘传》?便是后来跟了侯爷,衣食无忧后,依旧时常在家里唱这支曲儿?一段段拆开了唱,尤其是那段‘探花郎雪夜追佳人,琉璃女泣血表心迹’,于无人时,你更是一字一句反复的唱。”
曼娘完全愣了,掌心微微发凉,这是她心底的隐事。
“咱们都是女子,你跟我说句老实话。”明兰满脸的笑容,一副熟稔的口气,“你可艳羡那琉璃夫人?”曼娘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话。
明兰替她回答,对着太夫人笑道,“我真是废话了,自是艳羡了,不然怎么脱了贱籍后,还日夜唱这曲子,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原是做什么行当的。”
曼娘脸色煞白,狠狠的咬着下唇。
毛氏兵法有云,要打自己的仗,不能让敌人牵着鼻子走。敌人想打平原仗,你就逼它打山地战,敌人想正面对决,你就游击扰敌。所以,曼娘想谈身世可怜,明兰就谈艺术追求,曼娘想拿儿子说事,她就绕开这个话题。
“高学士舍下一身锦衣荣华,抛却恩师和双亲的期许,众叛亲离也要娶了琉璃夫人,真是羡煞我等一干平庸女子了。”明兰玩味的看着曼娘,“观你行事,也不像那贪图舒适安逸的,携子几千里追随侯爷,是个有大志向的呀。莫非……”她笑了笑,“莫非你想效仿琉璃夫人,叫侯爷也不顾世人成见,明媒正娶了你?”
“不!”便是再日思夜想的念头,曼娘也直觉的否掉了,正想说‘小女子出身卑贱,如何敢有这个念头’,却又被明兰打断,只听她玩笑道,“你要小心哟,一样的话说多了,当心菩萨听见,就当真了。”
曼娘一咬唇,竟真说不出口了。一旁的太夫人听的瞠目,有心帮忙,却不知从哪里插嘴。
“这也没什么。”明兰忍着肚腹下坠的酸痛感,半调侃道,“人有上进之心,是好事。你不进侯府,不要安逸日子,只要侯爷这个人。正可见你有识人之明,知道侯爷是囊中之锥,他日必能破囊而出,远胜于那等狗眼看人低的!”
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的瞥了太夫人一眼,直把人气了个仰倒。
曼娘不再说话,收敛了可怜模样,只沉着眼色,死盯着明兰。
“可到了到了,你还是没能成第二个琉璃夫人。”明兰不惧她的目光,越生气越好,只径自道,“你机关算尽,依旧没有名分,非但不能进门,连儿子都不能认祖归宗!”
“你——!”曼娘的喉咙窜出满含怒气委屈的一声。
“你可知这是为什么?”明兰抢道。
曼娘一双怒目只瞪着明兰,宛如一只蛰伏的雌兽,蓄势待发要扑上去。
“我来告诉你。”明兰也不再笑了,神色认真,“你最大的错处,就是没明白,真喜欢一个人,就该为他着想。”
“侯爷心里仰慕父亲甚矣,嘴里说的再狠,也想父子和睦;若琉璃夫人是你,她早就离开侯爷,绝不叫他们父子因你而不断争执生隙。侯爷想娶个贤惠的大家闺秀,若琉璃夫人是你,她早就扭头就走,绝不碍着侯爷的前程,而非如你,反去登州搅了亲事。侯爷想一双儿女平安康泰,若琉璃夫人是你,她定好好教养孩儿,让他们自立坚强的成人,而不是把稚龄女儿扔下,又拖着三四岁的儿子远走天涯。我问你一句,现如今昌哥儿识多少字了,读了多少书了?”
明兰语气平淡,却字字句句如针扎。
曼娘粗粗的喘着气,她半生筹谋,尽皆归于流水,如何不恨,齿缝里却迸不出一句话。她自小景仰琉璃夫人,处处想学她;她可以说明兰是富贵出身,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琉璃夫人当时的处境只有比自己更为艰难。
“从始至终,你只念着自己。不论侯爷愿不愿,你的儿女如何,你只依着自己的念头行事。你这样,也配和琉璃夫人相比?!”明兰刻意露出鄙夷神色,“有你这番死缠烂打的功夫,人家早在救助老弱贫苦无数,立起自己一番家业了!”
那是个神奇的女子,种种才能也就不细说了,每次读记载琉璃夫人的札记,明兰就觉着像在看《天方夜谭》,忍不住严重怀疑这是后人添油加醋的神话。其实活到琉璃夫人那个份上,有没有那位高大学士死命相爱,已不很重要了,套一句政治课上的话,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并过的很快活。
曼娘双眼赤红,手指几乎把地毯抠出洞来,满心怨毒的瞪着明兰。
“自然了。”明兰最后补充,语气再度温和,甚至透着一股怜悯,“最最要紧的,是侯爷从来不像高大学士喜爱琉璃夫人那般喜爱过你。这便俱休矣了……”
这句话成了压垮曼娘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一瞬,曼娘浑然不知自己在做甚,只疯了似的要扑上去,却叫丹橘带来的丫鬟们死死压住。旁边的小男孩已被吓坏了,瑟缩着发抖,曼娘嘴里犹自低低诅咒着,“你这**……”
明兰转头看着太夫人,凉凉道:“您还要叫她进门么?”太夫人旁观的异常震惊,嘴唇动了几动,没有说话。明兰再次转过头,见曼娘已渐渐喘匀了气,明兰道:“放开她罢。”
曼娘漠然的抬起头,满脸都泪痕,这次明兰相信她不是装的了。
明兰看着那瘦弱的小男孩,心中无不难过,忽柔声:“你若还有心,也该替这孩子好好打算打算。莫叫他跟着大人受苦了,我听说他身子一直不好。扪心自问,男人讨媳妇,是要相夫教子,你连个孩子都教养不好,哪个男子会敬重爱慕。”
曼娘低着头,喘着粗气,一阵阵的仿若雌兽在咆哮。
第三阵酸痛袭来,明兰深觉不好了,便巍巍颤的站起来,脸上现出痛楚神色,丹橘慌了,连声问着,明兰在她耳边低声道:“这疼的不对,大约是要生了。”
丹橘忍住惊慌,高声道:“来人,抬软辇子过来。”旁边的丫鬟立刻应声出去叫人,丹橘则扶着明兰小心的走过去。明兰忍出一口气:“没事,我走的动。”她的身体素质很好,不会这么脆弱,就是现代社会,要生产了也得先坐车到医院。
看明兰这幅模样,太夫人微微起疑,不知是昨日的狼来了剧情再现,还是真到了生产日子,她与向妈妈交换了眼神,犹自迟疑。
地上的曼娘咬了咬牙,忽的起了一阵狠意,一把抓过身边的儿子,抱着起来,看似往明兰身旁的柱子冲去,像是要撞头,嘴里还大喊着:“不叫我们娘儿俩活命,这便都不活了罢!”
屋内众人皆慌,丹橘和绿枝双双拦在明兰身前,还是小桃机灵,身手敏捷之下,使足力气斜里冲过去,一下撞在曼娘身上,生生把她撞倒在地上。
“来人!把这居心叵测的押起来!”向妈妈抢先道。
明兰看了她一眼,此时她肚腹发作起来,没功夫计较,只能先回去了。不过今日基本大获全胜,还是很令人愉快的,至于曼娘和昌哥儿,不该由她来处置,等顾廷烨吧。
……
一回到屋里,崔妈妈早备好了一切,两个稳婆也紧张等待着,明兰却意识模糊起来,便如躺在云端上,忍受着一波波浪潮般的阵痛。凭良心说,这种感觉很奇怪,似乎并不怎么疼,只是酸胀的厉害,腰腹以下酸的几乎叫她想哭。它母亲的,怎么会这么酸?会酸到痛!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汗水浸湿了衣裳,连睫毛似都是湿漉漉的,外头天色暗了下来,耳旁的声音犹自喊的起劲,以崔妈妈为首的婆子们宛如拉拉队,无非是‘吸气’,‘忍着疼’,‘省着力气别喊’,‘使劲’,‘就好了’之类翻来覆去,就跟一部坏了的老录音机卡带了。
屋里点起灯来,星星如夜空,配上本已满眼的金星,倒也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