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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玲姐在电话那头叫了我一声:“小天。”
“嗯。”
“我只顾着自己呱啦呱啦的,你还没吃饭吧?”
“嗯。”
“你先吃饭去吧,以后再说这事好不好?”
“嗯。”
“你怎么啦,没事吧?”
“嗯。”
“你先吃饭去吧。我也快说累了。”
“嗯。”
她挂上了电话,我也挂上了电话,这次她没像往常那样说你先挂。她挂电话时,咔嗒一响,像什么东西给绷断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绕到平房前面,气味更难闻了。这才发现平房是座垃圾站,金属铁门紧紧关闭着,一把缠绕的链子锁被路灯照得幽幽发亮。
回到地铁站,我坐地铁到崇文门换39路,一路上闷着,尽量不去想自己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玲姐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路过中国棋院时,想起有很久没见过常四段了,就下了车。常四段没有手机,没有传呼,要到棋院找他只能碰运气。运气好的话,下下棋,聊聊天,也许这个夜晚还不至于糟得一塌糊涂。
在棋院背后的教室里没找到常四段。B班有一个小伙子告诉我,常四段没来,这一阵子只有星期四才会来。我去D班门口站了站,朝那些东倒西歪的孩子望了一眼。玲姐刚来学棋时,就在这个班上。这个班上10岁以下的孩子最多。有好几次我看见她端坐在一群孩子中间,神情很专注。也有好几次没看见她。跟她认识后,才知道她参加了好几个培训班,除了英语,还有舍宾,有美容,有英语,有电脑,有钢琴,有投资,有游泳,只有游泳和围棋坚持了下来。
玲姐经常笑她自己到处当学生,只有在我身上才能当一回老师。她给我上“新好男人训练课之神奇三字经:我爱你”这一节时,真是诲人不倦。她说女人对这三个字的需求,剂量巨大。接着让我和她一起练习。这几乎要了我的命。我感觉我的声带打了结,舌头也打了结,但我不愿意让她失望,一个人偷偷苦练。终于有一天,我对她说:“我爱你!”虽然说得像个智障儿童,她还是笑得流出了眼泪。
我又回到B班,坐在一张桌子旁看人家下棋。两眼不时在教室里扫来扫去,日光灯下,一切还是从前那样,似乎没增加什么新设备,似乎我结业以后这里的时光就停止了流动。有那么一会儿,我真希望时光能够停止流动,莫名其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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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碰了碰我,是刚才告诉我常四段没来的那个小伙子。他把我手中的《魅力》杂志要过去,翻了翻,然后坐在一边看得直点头。看见我要离开了,他站起来,一脸依依不舍的表情。我立刻把杂志送给了他,对他说,我看过了,难得你喜欢。
这个小伙子很快结了婚。他在婚礼上半开玩笑的介绍经验说,他是用《魅力》杂志上的技巧,把女朋友追上手的。他的女朋友在C班。听说婚后过得还不错,小两口偶尔去棋院露一下面。
在垃圾站背后给玲姐打过那么一个电话以后,接连几天,似乎就摆脱不了那股难闻的气味。第一次跟玲姐编那么多鬼话,那么一个结果,难以名状的种种感受混合起来,在心里发酵。失望是有一些的,对玲姐,也对自己。羞愧也有一些,免不了问自己:如果我魅力十足,哪里还用得上《魅力》杂志里的那些小花招?
关于魅力,玲姐曾经说过:一个“新好男人”,加上一条含金量高的脊椎,魅力挡都挡不住,走在大街上,脊椎会闪闪发光,人们一眼就能把他挑出来。
“新好男人”,我还远远谈不上。脊椎里的含金量,更是远远不够。
记得谈起这些的时候我刚毕业,去通信系统公司应聘过两次,都灰头土脸的回来了,玲姐那么一说,我更抬不起头来。 我不是不知道,玲姐不肯跟我建立共同的生活,并不是因为我无力撑起一个家庭。内心里我还是觉得,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应该也没资格跟她纠缠。
上下班的路上,我坐在公交车里,望着满街跑的奔驰宝马,望着街边肃立的高尚住宅,常常希望自己的目光能穿透汽车的外壳和楼房的墙壁,看清那些富人来钱的门路。我觉得他们多数跟我一样,没什么过人之处,他们拥有的一切,我应该也能拥有。
通信系统公司的薪水还算不错,我每个月能存一点钱,可要靠薪水立业,就算手再紧一点,恐怕也是很远的事。也许,我应当像很多上班的男人一样,用业余时间搞点什么。觉得在围棋爱好上动动脑子应当像定式一样错不到哪里去,再往下想几步,自然就想到了去请教一下常四段。常四段帮棋院办培训班,虽然没拿到银子,办这种事的经验应该还是有的。
星期四下午,正想请个假去棋院,韩总的秘书打电话来了。她问我下午有没有空。我笑了,很想对她说没空。可我知道说没空也没用,她那么问一下只不过是礼貌而已,韩总既然让她找我下棋,就算我真没空,她也会打电话给部门经理,让经理取消我的工作安排。再说我也不想为难她。她姓林,是一个平和大方的中年女人,能替我着想的地方都会尽量替我着想,每次找我,都是先打办公室的座机,再打宿舍里的座机,都找不着了,才会打我的手机。我对林秘书说我马上就去。
坐在办公室里磨蹭了一会儿,一点一点调整心情。既然已经答应去了,我不想带着不快。路过洗手间的时候,我走进去,把剩余的不良情绪跟小便一起排泄掉。拿凉水拍了拍脸,朝镜子中的自己凝视了一会,直到睫毛上颤动的水珠落下了,才慢慢走出来。
我不愿意跟韩总下棋,不仅仅是因为他棋艺差,应该说他还谈不上什么棋艺。我也谈不上。也不仅仅是因为同事的议论,跟公司高层从不来往的人,也会有人议论。主要原因,应该是差不多每次他都有意无意地提到玲姐,有一次还笑着问我,能不能约玲姐来手谈一局。我也笑了,说试试吧。说完,心里一沉,能感到他的话一直压在那里。
我不知道这次他还会不会提到约玲姐来下棋的事,也不知道他提到了我该怎样回答。这事我跟玲姐讲过,玲姐说,告诉他,什么时候有空了一定去拜访他。
我没把这话告诉韩总,担心他会追着问“你表姐什么时候有空”,那时候回旋的余地更小了。韩总50岁左右,分管财务和人事,是公司的元老之一。不下棋的时候,粗豪爽直,批评下级如同争吵,你不跟他争吵他还会不高兴。下棋的时候,却柔婉细腻,半目地盘也会让他鼻尖出汗。通常情况下,我相信一个有棋瘾的人会把自己的性格主流搁在棋盘上,不这样,棋瘾也就没有根基。对这样一个上司兼“棋友”,也许悬而不决就是最好的回答方式,拖一拖,没准他自己就会忘掉或改变主意。
不过,对此我也没抱多大指望。那次他跟玲姐下围棋,是他平生第一次领略跟一个美妇人对局的旖旎风雅。先是在棋盘一角试试探探,小纠小缠,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两条大龙,不即不离,一黑一白盘旋飞舞到天元一带,才正式开始长时间的激烈撕搏——妙手如天女散花纷纷落下——猛然,两块大棋僵硬不动……再斗几个或急或缓的回合后,才渐渐进入收官阶段,棋子落盘,几乎悄无声息。
走进韩总办公室,没看见韩总,宽大的弧形办公桌后面,一张皮转椅还没有完全停止转动。棋具已经摆在了长茶几上。里面套间里忽然传来轰隆的响声,是抽水马桶的声音。我从花架旁拖过一张椅子搁到茶几边,从棋盒里掂起一枚棋子捻了一会,啪地敲在厚木棋盘上,拿起来,再敲下去,觉得我一个人玩这么高档的棋具可能更畅快。
林秘书端着一盘水果走进来,说自己跟自己下棋啊。这才发现自己在复盘,已经把韩总险胜玲姐半目的那局棋摆了一半,听见套间里又一声轰隆,赶紧抹掉清空棋盘。林秘书泡了杯茶笑着递给我,问我能不能教她下棋。我说韩总就是现成的老师呀。她说,韩总教过她,可总是训她。我笑了笑,夸了夸她的衣服,岔开了话题。
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带林秘书去棋院找常四段。在常四段那里,林秘书做了不到4个月的学生,接着,做了不到4年的情人,再接着,跟常四段一起陷入了一个我不愿详细描述的悲剧。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没想到:这样一个常常在宴会上周旋、在商界翻滚的女子,和一个几乎不食人间烟火、把人生搁在棋盘上的男子,两个人走到一起后,竟无处可去。
韩总从里间出来的时候,林秘书又提出了要跟我学棋的事,被韩总一阵哈哈打断了。林秘书站在一旁说笑一番,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我跟韩总继续说笑,天气,股票,围棋赛,除公司之外的一切。说说笑笑的,两个人就从隶属关系中慢慢退出来了,进入了可以对峥交锋的心态。
这次还是像上个月底一样,我让他两子。差不多每下一手棋,他都要凝神不动十几分钟才缓缓敲在棋盘上。有空闲的时候,我就琢磨他,想知道这样一个谨慎精细的人,究竟是什么逼得他在公司里那样毫无禁忌。我觉得他要干不长了,在食堂的餐桌边,有流言说他已经失势,总经理和另外两个副总正联手搞他。
一局棋直到晚上十点才收完官,我小胜。林秘书打电话让食堂送来了晚餐。韩总吃着饭,不时走到棋盘前去瞧几眼,一层微微发红的空气凝结在棋盘上面。他也真够顽强的,让我快速宰他的愿望没能实现,我只好学李昌镐的样子拿钝刀慢慢割他。下完了,他抹抹汗,说累得真舒服,像蒸了一次精神桑那。
这天晚上韩总没提约玲姐来下棋的事,让我放松不少。在送我回去的路上,林秘书却告诉我一个让我有点紧张的消息。公司决定抽调一批人去做销售员,名单中有我,地点可以挑,可以在北京本地,也可以去外地分公司,还可以拒绝不去做销售。正式谈话等人力资源部的经理出差回来。
我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想不出为什么让我去做销售员。
我请林秘书把车停在河边,说要下去走走。
林秘书点点头,问我打算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在这样的公司里;说我是一枚棋子都抬举了我。我笑了笑,问林秘书怎么看。
林秘书显得有些为难,她下车陪我在河边走了几步,朝河水中闪烁的光影望了一会,才说:“这事儿还真看不出什么,犯了错误的,让他去做销售员,要提拔的,也让他去做销售员。”
我没说话,幽暗中看不出河水在流还是没有流,有点臭味。
4年又4个月后,林秘书从她站着的地方下了水,一台沉重的电脑显示器吊在她脖子上。爱已离她而去,她不想独自活着受苦。她朝午夜的河心走过去,大约十几步后,她解开缠在脖子上的电源线扔下显示器走了回来。她实在忍受不了河水的臭气,趴在岸边的石阶上呕吐起来。
第四部分
林秘书走后,我又沿着河走了一会,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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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躺在床上,抓了一晚上脑袋,还是没抓出个主意来。早晨上班,看见公司里有一批人像我一样恍惚。午餐后,看见另一批人聚在食堂背后的小树林里,沉重悲愤,有点要谋反的意思。不用说,上了销售员名单的也有他们。
如果不是拿准了要被提拔,在公司总部,几乎没有人愿意放下熟悉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去做销售员。销售员基本工资低,主要靠提成,通信系统的单子一般比较大,小单扣掉交通费等费用几乎没有利,几个月做不成一笔是常事。当然也有人做上了瘾,后来不肯回头做设计这一块。
我又一次面临比较大的选择,连着几个晚上睡不好觉。20岁出头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经事,一件事情带到了床上,差不多就是在床上撒了一把棋子,硌得人找不着入睡的姿势。有几次想爬起来给玲姐打电话,都忍住了。我知道,给她打电话肯定会弄得她也睡不好觉,说到最后,却又未必听她的。
大学快毕业那一段时间,工作还是继续读研,曾经让我和玲姐都很头疼。玲姐的意见是,大学生就业很困难,我应该考研,最好拿到博士学位,她说她可以从精神到物质都一直支持我。我却希望早点工作,早点跟玲姐在一起过日子。我说上了十几年学也该上腻了吧。
玲姐和我没有继续辩论,完全是因为晚报上刊登了一条新闻:一个刚上大学的男孩爱上了一个比他大12岁的女人,那个女人许诺男孩拿到博士学位后,就跟男孩在一起。男孩发奋读书,拿着博士学位证书去找女人时,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