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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终于忍不住抛下笔,不看我,转身的一瞬,我终于开口了。
这一次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知道,我已经没有了犹豫的余地。
我轻轻地:“斐陌,我爱你。”
他的背影顿时僵住了。
我看着他,他颀长的背影,乌黑的发,修长光洁的臂,和那只一直紧攥着的手,我的眼眶微微一湿,我轻轻地:“即便你下定决心要判我出局,在陈列你的理由之后,是否也允许我作一下最后的申辩?”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微微一凛,但是,他仍然没有转过身来。
我低头,窗外竹影横斜,疏漏有致,在月光映衬下,淡淡洒落在我身上,我的泪不由自主往眼眶中涌,我要费好大力气,才可以逼回去:“我认识何言青之前,我的生活,是绵延不断的阴雨天,偶尔天晴,多半下雨。可是,他出现了,他就像一道彩虹,从未有过的灿烂,照得我眼前一片光亮……”
我听到面前轻轻的细碎的什么声音。我不去分辨,无心理会:“之后发生的事,可能乔楦已经跟你说过,但无论她怎么跟你形容,有一点,她始终不知道,后来我独自一人又去了趟黄山,取下连理树下的那把铜锁,亲手抛下了山谷。这些年来,无论真相前或后,我对何言青,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如那棵石榴,一度失去踪迹,可是,我知道他仍然生活在这片土地,我知道他仍然呼吸着跟我一样的空气,已经够了。纵使夜阑人静的时候,可能黯然,或许失落,但是,永不回首。”我缓缓地,“即便没有你,也是一样。”
这个世上,很多我们以为念念不忘的东西,就在念念不忘的过程中被慢慢遗忘 。
“可是,你还是出现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在父亲暴跳如雷即将发飙的的时候看到你,你跟桑瞳站在一起,你只看了我一眼。”
“我推不掉斐阁的自作主张帮他补课,他心猿意马,我索然无味,你咄咄逼人,你不允许我辞职,你警告我离斐阁远一点,你喜怒无常,高深莫测。斐阁的生日宴会,我真的不想去,我觉得可能会发生些什么,可我终究还是去了。我一定是大脑短路。”
“从那以后,你开始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步步紧逼。你心机那么重,我完全猜不透你的用意。你从来不知道,我在心目中勾勒出的亲爱的另一半:他可以不英俊,矮一点没关系,胖一些也不要紧,只是,他要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一颗善良诚实上进的心,还有,绝不可以没有头发。这些要求对于你,是不折不扣的侮辱,而我之于你,不用桑瞳或其他人跳出来提醒,我有自知之明,我也决不愿高攀。”
“斐陌,你听说过两只刺猬的故事没有?西伯利亚初冬的早晨,它们在寒冷的冬天相互依偎,靠得近了,它们身上的刺会伤害到彼此,靠得远了,却又抵制不住那凛冽的刺骨的寒风。于是它们不停地靠近、伤害、离开,又因为冷和寂寞而靠近,周而复始。斐陌,我们就是同一个屋檐下的两只刺猬,近在咫尺,相互伤害,感受着自己的疼痛,却永远看不见对方的伤痕累累。”
我低下头去,我心底一酸。
冬天里的那碗夜宵,夜夜噩梦后那个有些陌生的依靠,无数次不动声色的远远的凝视,安姨坟前,微风中,他一直站在我身旁,伦敦街头,那一次迷途,转身第一眼就看到的他那个静静的眼神……
我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一天天地,他给了我无限的放任、从不追问的沉默,和偶尔的笑颜。现在回想起来,无数次,看着他的笑容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跟着慢慢被点亮。
何言青是那棵石榴树,而他,是那片广袤的青青草原,让我自由生长,自然呼吸。
“桑筱,嫁给我,或许并不是一件这么糟糕的事。”
“桑筱,我失去的,跟你一样多。”
“桑筱,只要你抬头,你会发现,我一直都在。”
“桑筱……”
“桑筱……”
我终于开始后悔。从头到尾,他曾经收起过一身厚厚的刺,他试图想要给我温暖,给我依靠,他一直在一步步小心地,试探着向我靠近,从头到尾,我一直视而不见他的努力,他的失落。一直以来,我永远蜷缩着,以一身的硬刺来逃避着现实的严寒和冷漠。我一直试图用骄傲、冷漠来掩饰心中的卑微。
可是现在,除了爱,我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任何温暖的东西可以取代。
可是现在,我终于开始害怕,我还在,时间还在,他却已经转身离开。
凝滞的空气,凝滞的,我的心绪。
他僵僵地站着,仍然没有回头。
我低着头,注视着那片虚无缥缈的树影静静憩在我的指尖,轻轻地:“第一次,我抬头看你,你让我畏惧。而且,因为我跟桑瞳不和,对她的朋友,历来没有好感。”
“第二次,在泰国餐厅遇到你,乔楦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了很久,她觉得你很帅,我觉得她眼睛有毛病。”
“第三次,在你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自从看到你,我就开始走霉运。”
“你果然开始找我麻烦,我果然开始走霉运,从俞家出走,安姨去世,方老师生病,身世揭密,还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傻乎乎一头跌了下去……”
“但是,龙斐陌,我从来不轻易相信你。”我抬起头,平静地,只是想要把我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因为,你总是习惯于把一切埋在心底,你总是选择在最不经意的时候以最不经意的方式表达些什么,你总是用满不在乎在代替心底的在意,你总是居高临下地站在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而让我孤单一个人留在原地,”我心底的悲哀如水纹般慢慢漾开,“你不知道,有时候,我看着你,心里想,如果一晃神,一转眼,我们就这样垂垂老去,该有多好?我就可以不用自私,我就可以有时间慢慢回味曾经的美好,我还可以不用无休止猜度你的高深莫测……”
漫长,难堪,煎熬。
我听到轻轻的一声响,门关上了。
他终于还是走了。我说了这么多,毕竟没有用。
他终于还是选择了转身离开。
我低头,面无表情地紧紧咬住唇。
俞桑筱,你不能哭,最起码,不能在这儿哭。
俞桑筱,你一直以来钝不可及,宁折不弯的韧性呢?
俞桑筱,大不了失去第二次,没什么了不起。
俞桑筱……
我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咬着牙,双手抱膝,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忍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哭泣了起来。
俞桑筱,没关系,跌倒了可以再站起来。
可你的心呢,你懵懵懂懂地,你一路守得好好的,你到底把它丢到哪儿去了?
突然,细微的什么声响。
我下意识看向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门悄悄被打开了 。
淡淡的月光下,沐浴着一个高高的身影,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身影慢慢向我移过来,片刻之后,一双脚在我面前停下,他缓缓蹲下:“把脚抬上去。”
“嗯?”我几乎不可置信,我不能理解。
他看我一眼,挖苦地:“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你难道看不见已经从猪蹄一路肿到猪大腿了么?俞桑筱你有没脑子?你以为你这样站着,就能改变你是一头猪的事实了吗?”
我张口结舌。想气,却气不出来。我看着他黑黑的头颅缓缓移动,小心地重新包扎着我的脚踝。
我的心里,想哭,想笑,想骂人,又想伸出手粗鲁地一把推倒他,再狠狠踏上几脚。
半晌之后,他丢下手中的绷带,淡淡地:“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他与我平视。
很久很久之后,他目光闪动,然后俯下身,毫不犹豫地用力咬了下来。我的鼻尖啊―――我痛得疯狂飙泪。
他哼了一声:“很疼?” 他看向我的脚,不带什么情绪地,“哪个更疼一些?”
我痛得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吭声。
他摇头,淡淡地:“这又算得了什么?真正的疼,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他垂眸,我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声,过了很久之后,他的声音,略带僵硬地:“论相貌,布拉德皮特一定比我帅很多;论个头,我比姚明矮上一大截;论体重,抱歉,我永远不可能超过相扑运动员;我因为蛀牙偶尔会去看牙医,从来没有人形容我善良,还有,或许不到五十年,我的头发就会掉得光光。所以,”他沉吟了片刻,“俞桑筱……”
我抬头,屏息,听到他慢慢地:“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的意思……是说……
我呆了很久很久之后,直到他的眉头渐渐蹙起,眼神渐渐淬毒,我才如梦方醒。
我几乎能清晰感觉得到他的专注、等待,还有浓浓的压迫感,我的心底仿佛阵阵气泡升起,我期期艾艾地:“好像……”
完全不用。
没等我说完,他的眼眸已然点亮,亮得耀眼。
一霎那件我就全然忘却了方才的难过和沮丧,我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考虑?矜持?温柔?娇羞?在这位龙先生面前,似乎都可以省省。
他永远都在说着言不由衷的反话。
果然,他暼了我一眼,在我身旁坐下,随手拿过一份文件低头浏览:“不必这么得意俞桑筱。我只是不希望自己这些年来的投资付之东流。”他的注意力仿佛全盘被吸引到那份从上到下只有两行字的备忘录上,“别忘了我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可是,如果我的确、真的、就是没有眼花,某人的手,好像微微颤动,某人的脸,好像……
拥有惊人自制力的龙斐陌,今晚接连在我面前失态两次。
俞桑筱啊俞桑筱,你真是赚到了。
我出神地看着他略略低下的头,他专注的眼神,还有他唇角那一丝丝细不可察的微笑。原来,当你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的任何神情,微笑的,恼怒的,忧伤的,欢喜的,在你看来,都值得慢慢欣赏,细细体味。
因此,我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从后面慢慢抱住他:“我知道。”在他背后,我终于可以放心地微笑。我很厚道地不忘记安慰他,“你放心,我会尽量想办法让你的亏损缩小到最小。”唔,有件事,可能,现在还不能确定。
我把头埋到他的背后,有些脸红。
他反手揽住我,半晌之后,他伸手,摸摸我脖子上那道疤:“很丑。”我没有吭声,很久之后,有些歉意地:“斐陌……”
正在此时,我身上的手机嘀嘀嘀地响,我的短信。
我低头看,陌生的号码,短短两行字:
她有家族遗传病史。抱歉。
我走了,桑筱。多保重。
我阖上手机,抬起头来,我摸摸自己的伤疤,再看向他的右臂,微微一笑:“如果有一天,如果五十年后,你或我罹患老年痴呆,不愁找不到印记。”
他做不屑状,哼了一声:“不用以后,俞桑筱,”他唇角调侃地笑,“记忆障碍,认知损伤,思维弛缓,这些症状,你似乎一直都有。”
我摸摸头,微微一笑。
五十步笑百步。
思归园。安姨墓碑前。
我慢慢蹲了下来,放下一束淡黄色的菊花,我看着墓碑上安姨静静的,熟悉的笑容。她临去世前不久,我抽空带她出去玩,拍了几张她此生最后的相片。这是她最满意的一张。
她穿着那件最爱红色的毛衣,还别上了我送她的宝蓝色胸针,化了淡淡的妆,早生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她微微侧过脸来,在夕阳的淡淡光晕中,在广场那一群群起落鸽子的映衬下,笑得安详,雍容而慈祥。她没有什么文化。但她的一生,她的所有,对我来说,永远是一本厚重的教科书。
我低下头去,我想起千万里之遥,伦敦郊外那个墓碑,还有那朵含苞待放的海棠。
同样是一方窄窄的坟墓。同样的,她在里头,我在外头。
不知道为什么,雷电暴雨或是灾害性天气的时候,我总是牵挂着安姨,她在思归园里好不好,孤不孤单,害不害怕,可是,我竟然很少,很少想到她。
对不起,妈妈。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妈妈,我会记得去看你。一定。
片刻之后,我转身,第一次,我在心底默默地,放心吧安姨。
龙斐陌走上前来:“走吧。”我点了点头:“好。”
下山途中,他突如其来地:“其实我原本可以保留俞氏这个空壳,或至少放过俞澄邦。如果……”他的脸略略沉下,“没有那一个巴掌。不过,跟我说实话桑筱,”他转身,眼神略带探询地,“你真的从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