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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背影消失在亭外，林毓琇心里方松了一口气。刚才他进来时候，比那天祠堂门口相遇甘羽还要难受百倍。有些久远的往事隐隐在心底翻腾，搅动她的记忆，沸腾她的血脉，令她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巨大痛苦，比灭了赤城更深重的痛苦。姽婳的残余魂魄在林毓琇体内尖利地呼啸，林毓琇强压着它们，脸色一时十分难看。
“你没事吧？”吴曦文扶住她问。
“没事没事，可能最近体弱，喝不得酒。”林毓琇说。真的必须去北疆了，否则每见一次天帝都是鬼门关上转一圈般的折磨。
秦恺并非第一次见天帝，但被召入天帝的寝宫，却是绝无仅有的事情。而且他也是宗正府太医院第一位被赐予这种荣耀的医师。他为这种荣耀忐忑不安，生怕天帝真的是生了某种连去凰庭都不行的病症。要知道以前天帝需要医师的时候，可都是在凰庭召见他们。
“陛下身体确实虚弱，”秦恺见到天帝后，诊疗一番，说道，“不过与同龄人相比，陛下算得上健壮了。太医院给陛下配制的几种药汤仍可照常服用。”秦恺停顿一下，方说：“陛下召我，定是另有他事。”
“嗯。”天帝点头。平玉卿的宴席平庸之极，无非是炫耀她与诺丹仍然在天庭中有重要地位，幸而她的谈吐比以前稳重文雅了许多，整个会场中规中矩，并无大的失误。这样的宴席，本来没有什么令他回想的，但他看见了林毓琇。那姑娘强撑的外表下简直就是一个死人，她的气场已经有大半为青黑色，真不知她如何熬过来的。天帝不敢多看，怕自己会冲动起来当场将林毓琇抱走，放到望日崖中的长生泉里，让她损耗的生命之力一点点恢复。姽婳这次伤得太重，连带着林毓琇也将毁灭。她们两个这样的关联，是他不曾想到的。将有一日听到林毓琇葬礼的可能，令他如此惶恐不安，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天帝炎俊害怕姽婳，从他见到姽婳的第一面起，他就感到这种恐惧。强大的有着不可预测潜力的女法师，即便能够变成枕边人，仍然无法消除他骨子里的恐惧。然而他现在感到另一种恐惧，比为姽婳当年的血咒胡思乱想多年更难克服的恐惧——他害怕林毓琇死！
这结论让炎俊整个灵魂都在颤抖，他不能不回到寝宫中去，摒弃所有的烦乱思绪，冷却内心的躁动。
他必须救林毓琇。无论如何都要救。
于是天帝召秦恺进宫。
“听说你去给崔夫人看病了。她病情如何？”天帝的声音一如既往，甚至有些倦态。
秦恺顿时了然，天帝对林毓琇的关心，早有许多传闻的版本，他斟酌词句说道：“崔夫人之病，脉象混乱，我还不能确诊，和同事们商议，也没有什么结论。已经如实向夫人禀告了。现在只能给她开些保命提神的滋补药方。看看等到春天，或者会有转机。”
第143节：费思量（17）
天帝道：“嗯，我这寝宫后望日崖上有种穿心莲，可治百病，你瞧瞧能否有用。”天帝随即挥手，他背后墙壁上开启一扇木门，门后隐隐露出蜿蜒而上的石阶。“去吧，除去穿心莲，还有很多药材在那里。”
秦恺点头，天帝的声音有种奇特的蛊惑，他机械地站起身，走向木门。
天帝转身回到书案前，打开今天送上来的奏章。很快他就看到兵部送来的崔夫人的请愿书。要去劳军？这小丫头想去北疆做什么？
“穿心莲采到了。”秦恺走进来说，大大咧咧将一束花草扔在天帝桌子上，“您还有何吩咐？”
“老友，”天帝立刻撒下结界，将自己和秦恺隔绝在世界之外，“我要你找个方法，把她们分开。姽婳怎样随你，但我要林毓琇活下来。”
秦恺，准确地说是被天眼附身了的秦恺，瞪圆他的眼睛：“这好比把纸和笔迹分开，阳光和太阳分开。这个办不到。”
“办不到也要办。”炎俊厉声说，“否则，你休要怪我不客气。”
“好了，好了，我设法就是。”秦恺推开长榻上的各种文件，一屁股坐到天帝对面，“为什么？林毓琇只是个小角色。直接杀了她姽婳就没有了栖身之地，会很快消亡。即便姽婳对你有过血咒，那咒语真地实现了，也好过让姽婳复生。”
“就当我善良一回好了。你不用问为什么。”天帝轻喝。
“你何时善良过？”天眼在秦恺体内大笑，牵动着秦恺的身体。那身体也发出爽朗无所顾忌的笑声。
“天眼，”炎俊黯然道：“你有没有觉得做错的事情？”
“没有！”天眼干脆利落地说。
“我有。在林毓琇这件事上，我一开始就错了。所以我要纠正它。”天帝说。
“你错在哪里？”天眼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绪。
天帝淡淡一笑，命运的环扣一环扣紧一环，错了一个环，所有的环扣紧的便是一条错误的道路。要纠正，就得一个环一个环重新解开。这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
天眼被天帝的笑容搞糊涂了。林毓琇算什么呀，人类又算什么呀，炎俊就是太执着于这芸芸众生的世界了，差不多要忘记他那高贵的术士血统。“你打算怎么做？”他问。
“她请求去北疆劳军。”天帝将林毓琇的奏章扔到天眼前，“我准了。你跟去吧。”
“北疆？”天眼笑，“怪不得让我用秦大夫身体。”
“嗯，人嘛，总比虫鸟兽禽好。”天帝逼近秦恺，“回京时，带完完整整独立的林毓琇来见我！”
天帝走后不久帝姆也回寿乐宫去了。她肯在宴席上坐了大半个时辰，已经给足孙儿面子。诺丹是个可爱的孩子，但平玉卿太轻浮了，总之她从来就没看好过天帝的这支血脉。可是今天炎俊的态度，却实在热络得让她看不顺眼。天后为此也颇有不快，送帝姆到寿乐宫前时，垂泪道：“母后，我近来身体越来越不好，倘若我有朝先去，雅瑛母子就拜托母后照顾了。”怕若有一天死去，平玉卿被立为天后，诺丹为太子，则云凡这边必定失势。甚至云凡与雅瑛母子能否善终，都会成为问题。
这种可能，也不是不存在。毕竟天后、天帝年龄都大了。而平玉卿正值韶华之年，诺丹更只有6岁。谁能和一个孩子去拼未来？何况仅仅6岁的诺丹是个漂亮聪颖，活泼健壮的小男孩儿。兴许他长大了要比云凡更适合帝位。可是我们都等不到他长大了。帝姆心中叹息，我们必须现在就把他的命运安排好，让帝国的齿轮不会因为他出现任何偏差。
“陛下来看望您了。”景夫人轻声通报。天帝炎俊已经跟在她后面进来。“母后今日辛苦了。”炎俊说，“参加那样的宴席很累人的。”
帝姆说：“还好。有些亲眷，好久没见了。今天看到她们，真有逝水流年之感。”
“母亲喜欢，以后多叫她们进宫来就是。”
“那又何必，进来又没有什么话说。兴师动众的，不好。”帝姆叹气，“老姐妹剩下的就只有哀家一个了。哀家偏偏活得这么精神，又不死。”
第144节：费思量（18）
炎俊骇道：“母后何出此言！”
“人总归要死。这个，不用忌讳。我只想问陛下一句：我百年之后，这帝国会是什么样子？”
“母后不必多虑。朕已决定开春即召回云凡，立他为太子。”天帝炎俊说，神色平静，“并择日与他完婚。”
凰庭里，角落中正在专注演奏的芝紫“呀”了一声，正在拨弦的手指莫名其妙撞到墙上，五个指头尖端都刺出血来。优美的琴音嘎然中止。正在一边卸装，一边回味午宴，沉浸在洋洋得意情绪中的平玉卿不高兴，喝问：“你怎么了？这曲子正弹到华彩部分呀！”
“我答应你的事情，明年开春的时候可以实现了。”芝紫这盲乐师走出角落，毫无障碍地走到诺丹身边，弯下腰，伸出被刺破的手指。指血在孩子的额头上划出一颗六角芒星，接着血流下去填充了星的轮廓，红色的星星上浮起一层光耀，看上去诡异而狰狞。诺丹累了大半天，此刻熟睡着，丝毫没有感觉。
“你要干什么！”平玉卿惊叫，连忙拿手巾去擦那血，“这要被人瞧见，怎么解释啊！”
“不用解释。”芝紫的手指离开诺丹额头。那里平滑光洁如初，红色的星星消失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平玉卿惊问。
“我把我的命符给了他。到明天春天，他一定会如你所愿，戴上光赞之冠。”芝紫平静地说，声音冰凉僵硬。
平玉卿打了个冷战。抬头看芝紫，这盲女人白瞳的脸上，分明有一种残酷的快乐神色荡漾着。那一瞬间，平玉卿心头掠过可怕的感觉，其实芝紫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帮自己，这个小丫头与天家说不定有血海深仇呢。？？？
第145节：自难忘（1）
破月·第三卷 双生
自难忘
1
已经是12月下旬，帝国北部最大的城市冀州城外官道上，来往采办年货的各色人等都被当地官府派人拦在路边，让插着天家旗帜的大车先行通过北上。这些大车夹在两队轻骑兵之间，由四匹健马拉动，车上所载重物堆砌很高，外面细致的全用防水绸布包好，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整个车队虽然有上百辆车子，但行进速度极快，老百姓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车队已经轰隆隆过去了。官府开始收队，才有好事者打听，知道的小头目便回答：“听说是去北疆参加北征战役的车队。”一脸羡慕状：“俺要能参军就好了，在这个地方呆着真是没意思！”
“北边现在该大雪封路了。咋个打仗！”旁听的人不屑，“这车队看去都是辎重，是送粮食去的吧？”
小头目瞪他：“莫乱说，要是有敌军间谍混进来听见了怎么办，只当没看见，懂不？”周围人哄散了。
此时那车队已离城近百里，官道上的人马都稀少了许多。车队方才放慢速度。刚才一直在领队方阵中的吴曦文掉转马头，驶入车队，直奔到第十二辆大车前才拉住缰绳。这辆大车和其他的辎重马车不同，却是辆舒适宽大的载人马车。吴曦文敲敲马车窗户：“怎么样，还行吗？要没问题我们就直奔张镇，在那里和翼王的车马汇合。”
窗户开了一扇，窗帘里露出紫樱的一张俏脸：“没问题，吴将军尽管放开速度。我们跟得上。”
吴曦文点头，挥马上前去了。紫樱方关窗放下窗帘。这车里后部改成一张软榻，可以睡卧，林毓琇就靠在榻上，紫樱坐她身边。对面是一位管家婆和一位做粗活儿的侍女，两人都十分健壮，吴曦文调教几日后，还能略懂拳脚，虽然不能以一当十，但若遇到紧急情况，也可勉强抵挡一阵。
林毓琇劳军的请求被天帝批准，在帝京里掀起轩然大波。有热情赞扬的，也有恶意中伤的，还有想加入劳军行列的……一时间成为那几日帝京的热门话题。兵部再三考虑，为着安全以及不增加前方负担起见，只允许林毓琇携少数几家京中北疆将士之家眷，并部分百戏艺人，携带劳军物资，组成一营，由吴曦文负责。恰好翼王幽天从南方组织的粮食补给正在前往北疆途中，兵部便协调翼王与这劳军营队会合，保障他们的安全。翼王想不到林毓琇会有这一出好戏，欣然允诺，甚至催促部下快马加鞭，为着就是能早日见到林毓琇。
倒是林毓琇知道会见到幽天，有点小诧异，看来这北疆也不见得能比京城清净多少。由此看来，其实与环境无关，她自己便是旋涡，到哪里都会搅出混水来。躲是没有用的，只有面对去承担。她本就是随遇而安的人，多大事情都能一笔带过，如今思量明白，心情更平静坦然，甚而在夜间见到姽婳时还能玩笑几句。
离开京城前一日，天后特意在五龙亭为毓琇、吴曦文饯行。吴曦文一身戎装姿容飒爽，引得无数旁观者赞叹不已。天帝特赐“英将军”称号给她。吴曦文因此名动天下，还带动起女子习武潮流，这是后话了。林家和崔家也有家宴，都邀请吴曦文参加。林毓栋更是车接车送无比的殷勤。林毓琇虽然讨厌哥哥的行径，但毕竟是自己亲哥哥，不愿帮他，却也不能诋毁他，只好任由他在吴曦文面前表现。
林毓琳听说劳军之事，便吵着要和姐姐一起去。林毓琇严厉地拒绝了她，并嘱咐曹氏看管好毓琳。小姑娘果然想要偷偷跑出家，还弄了一套吴曦文手下士兵的服装，试图混入劳军营里，给林毓琇来个先斩后奏。气得林至刚将她绑在屋里，喝令曹氏一刻不许离开地盯着，直到劳军营上了西去的船只，开拔两天，他才命放了林毓琳。小姑娘自此沉浸在对船舶与航海的研究之中，走上另一个极端，在家中制造船只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