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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聚在一块儿掏钱,夏至是个猴儿顶灯,他帮不上什么忙,就凑人头了。心静不下来,热得直摇扇子,晃个脑袋左顾右盼,隔窗往外一看,立刻给勾了魂,悄没声猫腰出去了。定宜坐在师父边上帮着点钱,夏至的小动作她就瞥了眼,也没太在意。隔了一会儿他又进来了,挨在她边上扯袖子,压着嗓门说:“有好玩儿的,瞧瞧去?”
“什么好玩的呀,正忙着呢!”钱得用红绸一份一份包好,写上名字搁在那儿,不能弄混了,弄混了佛爷闹不清,功德算在谁头上啊?
夏至遮遮掩掩说:“不看你可后悔,知道什么叫‘摘帽’吗?我带你瞧去。”
定宜有点儿为难,想去又撂不下手,看看师父脸色,师父倒宽宏,耷拉着眼皮说:“去吧,别闯祸啊。”师兄弟俩赶紧嗳了声,从墙根那儿蹭了出去。
摘帽是什么呀,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把帽子从脑袋上拿下来,是逮獾人的行话。老百姓要挣钱,什么辙都能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没有一样不能利用起来。逮獾是门行当,不过光凭人不行,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得找狗做帮手。好狗不嫌多呀,白天到处物色,瞧准了别人家养的,晚上就偷去。偷回来了不是立马干活,事先得调理。怕跑动的时候耳朵兜风发声儿,得剪掉耷拉的上半截,让它竖起来。还有尾巴,尾巴摇起来一根鞭,必须把不直的那截剁了,品相好了才是合格的獾狗,这个剪耳朵剁尾巴的过程就叫“摘帽”。
两个人蘸了唾沫,在窗户纸上抠个洞往里看,屋里油灯暗,只见一个人抓着狗嘴,一个人拿刀就割,割完了用烧红的铁疙瘩炮烙伤口,那狗吃痛,又叫不出来,直抽大气。
定宜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哎哟,那多疼啊,这两个人太缺德了。”
夏至说:“又不是天天干这个,养好了能使好几年呢!穷人没办法,得找饭辙啊,不像旗下宗室,宗人府那儿有月例银子领,躺着都饿不着。”
定宜挠了挠头皮,“真有那么多獾可逮啊??”
“那是,西瓜地、坟圈子里,到处都有獾窝。这月令公的找母的,整夜在外头瞎跑,摘了帽的狗比一般狗狠,红着两眼上去就咬,一夜能逮四五个。”夏至拉她到歪脖树底下合计,“咱们算笔账,皮毛和肉都有人收,獾油能治烫伤,不说卖给药铺,就是在天桥底下摆摊儿也不愁出不了手。你瞧都是钱呐,一只獾少说能换三钱,走上一夜,比咱们扛刀挣得多。”一头说一头拿肩顶她,“咱们这么一根筋不成,都老大不小了,家底子弱,将来讨媳妇儿得花钱,这钱天上掉不下来,得靠自己挣。逮獾多省事啊,不要本钱,一条狗、两柄钢叉、两个背篓就成了。咱们也试试吧,逮不着当外头玩儿了一夜,逮着了呢,那就是意外之财,多好的事儿啊。”
定宜白他一眼,“德性,就惦记讨媳妇儿!”
夏至嘁了声,“你不是姑娘,你要是个姑娘嫁我,我就不愁了。”
“得得,别瞎说了。”她胡乱回了两下手,转念想想,自己也确实缺钱。要上长白山得有盘缠,奶妈子那男人还动不动进城来找她,张嘴说揭不开锅啦,要钱。不给?不给把你身世抖漏出来!你是温禄的儿子,你爹犯了死罪,你还装良民在衙门当差?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嘛,所以得给他封口钱,免得他砸了她的饭碗,好歹刽子手也是门正经营生。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这是个机会,只不过犯愁,上哪儿寻摸狗呢?
“不偷,去鸟市上转转,不是有卖狗的摊儿吗,咱们买一只得了。”
夏至反剪过手,蒲扇在脊梁上拍得啪啪有声,“那儿卖的都是供贵人赏玩的狗,京巴、松狮、藏獒……你买?把你卖了都不值那个数。逮兔子逮獾用不着名犬,就那种土狗二板凳,喂块肉它满世界撒欢,易养活、好糊弄。”
“非偷吗?”她还是很犹豫,“那不太好。”
“大伙儿都偷就不算偷了,再说能偷着是你的本事。”夏至开解她,“看门狗连自己都看丢了,主家也不稀罕了,这得多笨呐,是不是?问人要个崽子重新再养,几个月就能接班儿了。”
定宜说不过他,市井里待久了,为挣俩钱吃饭,谁不动点儿小心思呢!偷就偷吧,反正就这么一回,下回她可再也不干了。
第二天衙门里放了值回来,先洗衣裳,都涮好晾得了,夏至那儿饭也做好了,师徒三个坐下吃饭,师兄弟俩连菜都不吃了,使劲往嘴里扒拉米。乌长庚看着纳罕,“这是怎么了?慢点儿吃,别噎着。来喝口汤……”
这不是着急出去找狗嘛,喝什么汤啊。
“师父什么时候走会呐?”定宜稳住了声气儿问,“上妙峰山得去四天,这么热的气候,住哪儿呀?吃呢?吃怎么打发?”
乌长庚夹菜,看见一根肉丝儿,往她碗里拨一拨,慢吞吞道:“我告了几天假,今儿就走。外头车都预备好了,关城门前出去,夜里赶路凉快。后半夜找个地方搭席棚,哪儿住不是住啊。吃呢,道上有舍粥的,有舍馒头的,你要消暑,还有绿豆汤候着你呢!”说完了拿筷头指点他们俩,“我不在,都给我踏踏实实的,不许惹祸。夏至你是师哥,带好小树伺候好差事,出了岔子唯你是问,知道吗?”
这位师父当得不容易,两个徒弟都是十来岁到他身边,擎小儿带大的,他等于是半个妈。别看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细致起来也了得。不光细致还护犊子,谁敢惹他徒弟,他能和你玩儿命。定宜和夏至有时候嫌他絮叨,可心里也装着他,千叮咛万嘱咐,“您别操心我们,自个儿在外悠着点儿。大日头底下不能跑,今年特别的热,回头走趟会,撂下了,那可不成。”
“死不了。”他搁下筷子,听见外头有人招呼,从墙上摘了草帽戴上,肩上挎好了那个泥黄的褡裢,这就出门去了。
两个徒弟送到门外,一看好家伙,大板车首尾相接,前面栓了四头走骡,车上坐满男女老少,看见乌长庚都给他让座儿。他是会头,坐最前面以便发号施令。都安顿好,赶车的鞭子一扬,“嘚儿”一声,车就出了同福夹道。
紧箍咒卸了,师兄弟俩那叫一个高兴。赶紧的回去收拾,碗也不洗了,都搁在桶里浸着。拿上一绞绳子,再揣上一块下了蒙汗药的肉,趁着天没黑,走街串巷物色好狗,等入夜就下手。
大英和以前不一样,历朝历代都有宵禁的,大英没有。内外城门落了闩,只要不出城,内廓随意溜达。
京里庙会多,像现在的天儿,大太阳底下不敢摆摊儿,都瞅准了晚上出门挣嚼谷。天桥那片啊,还有日坛那块都不闲着,一到傍晚,什么人都出来了,狼一群狗一伙的。有开场子摔跤的、有卖花生米豆汁儿的、还有卖香卖鸟儿的……只有你想不着,没有买不到。
定宜跟着夏至在外晃悠,这个胡同窜到那个胡同,狗叫倒是听见了,好几家都拴着,也不好打主意。走着走着乏了,先头满心的热乎气也散完了,懒散说:“师哥,咱们找个茶棚歇歇脚吧。要碗茶,再听段大鼓书,听完家去得了。”
夏至不信邪,“肉搁到明天该臭了,今晚非喂出去不可。”
这股子拧劲儿!没辙啊,跟着走吧,这儿瞅瞅那儿看看,从日坛那片过,街面上颠勺呢,铁锅扣得当当乱响。耐着性子往芳草地,刚拐过弯来,看见一家炒肝店外的门墩儿旁蹲了条狗,那狗精瘦,四条腿又细又长。天儿热嘛,吭哧吭哧喘气,张个嘴吐个舌头,一头流着哈喇子,一头死死盯人看,真没见过这么满脸凶相的狗。
定宜有点怕,“这什么玩意儿啊,哮天犬的本家儿?”
夏至却异常兴奋,“嘿,运势不错,遇见上等货了!这是滑条【山东细犬】啊,逮兔子的行家。脖子上没拴狗链,说不定是谁家走丢的,便宜爷了!”话一说完,不等合计就把肉丢了出去,找个地方猫好,只等狗躺下了。
、第 8 章
玩儿狗的都知道,京里养滑条的都不是一般人家。像京巴那类,是太太小姐抱在腿上的富贵狗,滑条可不是。这狗野,爱折腾,遇见个猫都能给你咬死。旗下大爷们,肩上架个鹰,跨上马出去打猎什么的,前边就跑着这种狗,所以不能瞎胡来,要闯祸的。
定宜觉得这事儿太悬了,没来得及阻止他,还是得劝他几句,“肉丢了就丢了,大不了让它睡一觉,要是真扛走,被人拿住了可不得了!这不是土狗,你看见有几家养滑条了?回头主家儿一查,查到咱们头上,别给师父惹麻烦。”
夏至一心全在逮獾上,到嘴的肥肉怎么能叫它跑了呢,也不拿她的话当回事,“怕什么,到了这步,你不偷,人家撞见了,人家扛走了,那咱们多亏啊!你就是这样,瞻前顾后难成大事……哟哟哟,倒下了,钱大的药真好使!”他摩拳擦掌,扭过头来看她,“怕吗?要怕在这儿接应着,我去。”
爷们儿血性足,贼大胆嘛,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定宜怯懦,到底没敢挪窝,愕着两眼看他潜过去了,店堂里吵吵嚷嚷没人注意他,他躲在门墩儿那边伸手够那狗,揪住了皮毛就给拽了过来。
滑条个儿长,他两手各拎两足,胳膊一绕,把狗扛在了后脖子上。悄悄的来、悄悄的走,脚下拌得快,就跟台上丑角儿似的,矮着身子往前窜,从她身边过去还招呼呢,“看什么呐,还不走?”
定宜赶紧跟上去,闷着头一通小跑,进了同福夹道听见灯市口大街上响起了梆子声,咚咚的,已经二更天了。
夏至早和西屋那两兄弟搭上线了,给人家打了两壶酒,请人家帮着料理这狗。姓钱的一看牙酸,“哪儿来的呀?”
夏至灌了两口茶说是,“在芳草地那片儿逮的,没人看管,就那么散养着。我还怕它瞧不上猪肉呢,没想到这位也不挑拣,嗅了半天还是上钩了。”
钱老大有点为难,“这狗……不好料理,怕不是哪个宅门里出来的吧!宅门倒罢了,万一是官户,几个脑袋够砍的呀?”
夏至咂了咂嘴,“总不见得再放了吧,我好不容易弄来的。”
定宜在旁边劝,“别为条狗惹上官司,放了得了。”
“那不行,我不能白操这份心。”夏至给钱二递刀,“这会儿后悔也晚了,出了事儿我扛着,成不成?”
钱二很犹豫,嘴里嘟嘟囔囔说:“狗是条好狗,一般土狗一晚上至多叼五六只獾,要是它出马,得翻番儿。”
这么一算太挣钱了,那决心下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定宜想让他们别摘帽啦,好好的狗干嘛那么糟践啊,可是没人听她的,手起刀落,她背过身没敢看,垂头丧气回自己屋去了。
后来怎么处置的她就不知道了,狗肯定得藏起来,藏到哪儿也不知道,怕师父回来怪罪,给安置到别的地方去了。其实夏至这回有点儿亏,请回来的是位狗大爷,没有荤腥情愿饿着。没办法,只好牛肉/棒子面的伺候。等耳朵尾巴养好了,人家有心思替你办事儿,慢慢就回本儿了。
衙门里也有淡旺季,天气适宜,犯案子的多,天太热,走两步且回不过气儿来呢,打家劫舍,没那份心。所以相较春秋来说,冬夏还好一些,大人不升堂,衙役们坐在廊子底下喝茶闲聊,东家长西家短的,一天就过去了。
夏天对定宜来说尤其难熬,不能学男人光膀子,衣裳穿得严实,胸口还得勒布条,到晚上解开,满胸心背的痱子。长痱子多难受啊,大伙儿都知道。痒啊,隔着布还抓挠不着,实在很受罪。一整个夏天她是药铺的常客,买连翘败毒,跟吃糖豆似的,一天一颗这么嚼。还要用马齿苋煎水擦洗,这么的症状能减轻点,痱子焦了头就好了。
这天下值早,搭人车上同仁堂买药,往回走的时候经过柏树胡同,遇见树荫底下有人卖杏子,筛子面儿上铺张大荷叶,一个个黄澄澄的搁着,单看就令人口舌生津。小姑娘嘛,其实还是爱吃的,只不过平时装男人,端着,但偶尔也有卸枷的时候。师父在,买了先孝敬师父,他老人家看一眼,回手说“吃吧吃吧,你们吃吧”,师父不生受,徒弟捧着吃像什么话呢,久而久之自己识趣儿,干脆不买了。这回他上妙峰山,明天才回来,买回去和夏至一块儿吃,夏至虽是个真爷们儿,也爱这些小零嘴儿。
问了价,撅着屁股挑啊,人家不让,“我这价是包圆儿的价,不带挑的。”
不挑就不挑吧,定宜说那成,您看着给吧。人家就往她兜里装。说不挑拣也不是,他还从里边选,到最后一看,不是虫蛀的就烂的,这就有点坑人了,定宜皱着眉头说:“您怎么净给我坏的呀,我花钱不是为了买虫,您这么做买卖太不地道了。”
人家眼睛一翻,“要全挑好的,坏的我卖给谁呀?”
“怎么说话呢?”她气坏了,把口袋里的烂杏子都倒了出来,“得了,您自个儿留着吧,我也不要了。”
人家一把抓住了她,“那不成,涮爷们儿玩儿呢?我这儿一个个给你挑,挑完了你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