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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摇摇头道:“郭大人这就错了。如果你在白马周围拼死抵挡,曹公最多象征性地打一下,然后赶在袁公抵达前就撤回官渡了,但是——”他故意拉长声调,公则身体不由自主前倾,“——但如果你现在主动后撤,远离白马,曹公又会如何呢?”
公则现在完全被刘平牵着鼻子走,连声问如何。刘平身子往后一仰,双足微跷:“白马之围一解,曹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尽快把白马城内的军民辎重回迁官渡——这可走不快呀。”
公则“啊”了一声,立刻全明白了。
他这一撤,无形之中把白马当成一个包袱扔给曹操,曹操还不得不接。趁着曹军背起包袱缓缓退往官渡的当儿,袁军主力便可迅速渡江,在黄河与官渡之间的广袤平原形成决战。
公则怀里揣的那封密信里,蜚先生说的和刘平论调差不多,但他行文匆匆,并未详加解说。如今听了刘平分剖,公则方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心悦诚服地伏地赞道:“先生智慧,深不可测。汉室重光,指日可待啊。”
刘平坦然受了他一拜,心中却一阵苦笑。这等谋略和眼光,他可没有。这一切说辞,都是他在临行之前与郭嘉商议出来的。那几天里,郭嘉跟他一起推演了官渡之战的许多种可能,将曹军、袁军的每一步变化都解说得非常详尽。刘平那时候才知道,那些号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天才谋士,大家只看到决胜千里的神奇,却不知道运筹帷幄背后要花费的心血。
郭嘉告诉他,他无法提供详尽的计划,只是尽可能把出现的变化都说出来,具体如何运用,就只能靠刘平自己了。
“放心好了,不会比在许都做事难多少。”郭嘉这样说道,刘平一直不太理解,他到底是讽刺还是暗有所指。
公则心中的疑惑被开解,神情轻松了不少。他这才发现,魏文一早就跟史阿出去练剑去了,而那个叫徐他的人,居然站在刘平身后,一言不发。刘平解释说,史阿现在是魏文的老师,那么如果能把他师弟调过来做个护卫,就再好不过了。一两个刺客,公则根本不放在心上,一口答应下来。
“哦,对了,刘先生,有件事,我想还是告诉您为好。”公则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哦?是什么?”刘平也很意外。
公则从怀里掏出蜚先生的密信:“刚刚传来的消息,孙策在丹徒遇刺了。”刘平眉头一扬,这个消息他早就预料到了,但公则居然会主动拿出来说,证明他已对刘平彻底信任。
“这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准确吗?那可是江东小霸王,谁能刺杀得了他?”刘平连声问道,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疑惑。
“肯定准确。”公则神秘地把那封密信摊开,“因为这是来自于东山蜚先生,我们河北军中的耳目。我想让您在动身北上之前,先去见一见他。”
公则宣布撤军的命令很快传遍全军,包括淳于琼所在的军营。淳于琼对这个指示没什么异议,吩咐了几名手下出去督促拆营,然后走进邓展的帐子。
自从那次邓展突然狂暴之后,他一直被绑在一顶小帐子内,平时只有吃饭时才会被松开双手,双脚则永远被一根结实的麻绳子捆住。淳于琼进帐子的时候,邓展紧闭双眼,装作沉睡。淳于琼端详了他一阵,叹息道:“你说你这是何苦。我不会放你,也不会杀你。你就算挣脱了,也跑不出营地去,白白被人射杀。”
邓展没理他,继续装睡。淳于琼敲了敲他后背:“你也别装睡了,赶紧起来收拾东西。咱们要拔营回军了。”邓展听到这句,眼睛“刷”地睁开:“曹军胜了?”他的嗓子经过调养,已经恢复过来,只是稍微有些沙哑。
“呸!想得美。”淳于琼笑骂道,“只是暂时回撤而已。你可得老实一点,万一行军的时候乱跑,军法可不饶人,到时谁也帮不了你。”
“撤去哪里?”邓展有心诱他多说几句话。
“不知道,肯定不会渡河回黎阳,估计只是往西边挪挪屁股吧。”淳于琼摸摸自己的大鼻子,显得很兴奋,“颜良那小家伙被人给砍了,砍人的叫关羽,以前还是玄德公的旧部哪。最妙的是,现在玄德公还在黎阳,这可是够乱的。”
邓展仔细听着每一个字,试图推测出时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淳于琼又跟他唠叨了几句,有士兵过来,说轮到拆这里的帐篷了。淳于琼吩咐两名近侍解开邓展双腿的绳子,亲手拿起一件轻甲给他披上,让他们先带到外面随便找个地方待着,然后又去巡查全营了。
邓展一到帐外,就看到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几十辆马车与牛车散乱地停在营中,士兵们把一顶顶帐子拆卸、折叠、捆好搁到车上,还有望楼、栅栏、鹿砦什么的,也都要拆散了带走。整个营地热火朝天,乱哄哄的一片。
两名近侍带着邓展,走到一辆装满箭矢的牛车旁边,让他坐了上去。忽然附近传来一阵叫喊声,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处大纛没系住,斜斜地朝这边翻倒过来。周围的士兵呐喊着去拽绳子,可还是拽不住。只见大纛轰然倒地,宽大的旗面把整辆牛车都给盖住了。
邓展和旁边的两个侍卫都被压在了大纛之下。他在旗下身子一横,眼神闪过一丝狠戾,右腿膝盖一顶,正撞在其中一名侍卫的咽喉,后者一声没吭就昏了过去。他又用双足夹起一枚箭镞,狠狠钉在另一名侍卫背后。邓展迅速掀开大纛,对迎上来的士兵喝道:“到底是谁干的!怎么这么糊涂!!”
他身披轻甲,又把捆缚着的双手藏到背后,一时间竟没人认出来他是个囚徒,还以为是淳于琼身边的某个侍卫,都不敢靠近。邓展骂了一通,这才让开身体:“快过来帮忙!”趁着士兵们一涌而上的混乱,邓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临走时还在手里握了一枚箭镞。
他估计就算士兵们发现纛下昏迷不醒的侍卫,也会以为是砸昏的,那会争取到不少时间。邓展迅速判断形势,随手偷了一件风袍,然后走到营中下风处的一处简陋的土溷里。这是一个一面是缓坡的大土坑,士兵平时顺着坡面走到坑底便溺,味道非常重,一般很少有人靠近。邓展用箭镞磨断了绳子,活动一下手腕,改换了一下装束。等到他再度走出来时,已经是一名幽燕的骑兵。
所有人都在忙着拆卸,没人留意到这位其貌不扬的骑兵。邓展在营里自由走动,琢磨着下一步的行动。对虎豹骑出身的人来说,抢一匹马逃出军营,轻而易举。但邓展不能这么一走了之,曹家二公子如今还在袁绍营里,吉凶未卜,他必须做点什么。
邓展凭着记忆,在营中四处寻找,努力回忆上次遭遇二公子的地点。他拉住一个过路的士兵问路,士兵对这位骑士不敢怠慢,告诉他这里是淳于琼将军的营盘,郭监军的营盘在另外一侧。根据这条模糊不清的线索,邓展一路摸到了公则的营地附近。
这里的大部分帐子也正在被拆除,现场一片忙乱。邓展小心地贴着人最多的地方转悠了许久,发现在东南角有一座小山丘,也被木栅栏围成营地的一部分。比起其他地方的热火朝天,那里却很安静。
邓展心中生疑,信步走了过去。他看到,在山丘的缓坡之上,有两个人正在斗剑,一高一矮。高的那人面目陌生,矮的那个少年却熟悉得很——不是曹丕是谁?此时两个人拼斗得异常激烈,一时分辨不出是在比试,还是真的在厮杀。听那铿锵之声,用的不是木剑,而是真剑。
邓展大吃一惊,心想难道二公子是夺了把剑,试图逃离?他不及多想,顺手从身旁辎重车上抽出两把短戟,朝着那高个子甩过去。史阿忽见暗器飞来,顾不得给曹丕喂招,慌忙收剑挑拨,勉强拨开二戟。趁着这个当儿,邓展又抽出第三把短戟,朝他们跑去,口中大喝:
“二公子!我来助你!”
曹丕听到这呼喊,浑身一震,骤然回身,眼神锐利至极。邓展连忙开口要自报家门,却不料曹丕手中长剑一振,毫不迟疑地刺向他的胸膛。在那一瞬间,邓展寒毛倒竖,仿佛回到了许都的那一夜,仿佛再度面对王服那雷霆般的快剑和凛冽杀意。好在曹丕的剑法还显稚嫩,邓展下意识地闪躲,这一剑只是刺穿了他的右肩。邓展本来就是大病初愈,失血未复,此时骤受重创,一下倒在地上,几乎晕倒过去。
“这人是谁?”史阿擦了擦额头的汗,走过来问道。他如今算是半个默认的保镖,若是魏文出了什么问题,干系不小。
“仇人。”曹丕努力让表情显得平静,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着。他没想到,在袁营里居然还有能认出自己的人,幸亏当机立断,否则自己很可能就暴露了。他仔细去端详邓展的面孔,觉得有几分熟悉,似乎以前在府上或者田猎时见过,大概是哪位曹氏或夏侯氏的亲随吧——只是不知他怎么会跑来袁绍营里。
史阿问:“怎么处置?”曹丕有些为难,他有心把这家伙一剑捅死,永绝后患,可又怕会有什么牵扯。正犹豫间,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将领驱马跑过来。这人耳大如扇,鼻若悬胆,正是淳于琼。
淳于琼听到邓展潜逃的消息以后,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寻找目击者。很快就有一位士兵前来举报,说一个行迹可疑的骑手向他问路,然后朝着郭监军的营地去了。淳于琼一听,立刻骑马赶过来,正看到曹丕刺中邓展的肩膀。
“你们好大的狗胆!敢动我的人!”淳于琼怒不可遏,眼前这两个人他都不认识,想来是哪处营头的低级军校,所以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你的人,可是要试图刺杀我。”曹丕不甘示弱地抬起头。他不认识淳于琼,但从甲胄就知道是个大将,有他在场,邓展无论如何是杀不掉了,只能先栽赃再说。
“鬼扯!他才来不久,跟你一个小娃娃能有什么仇怨……”说到这里,淳于琼忽然停顿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露出一副诡秘笑容:“难道说,你们原来就认识?”
曹丕心里一突,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邓展咳嗽一声,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曹丕眼明手快,围着邓展缓缓走了七步,突然大喝:“我费了千辛万苦避入袁营,不让仇人知道底细!你又何必穷追不舍?”
邓展听到这几句话,眼光一闪。淳于琼在马上奇道:“我说老邓,你真的认识这娃娃?”曹丕抢先冷笑道:“我乃扶风魏氏子弟,名叫魏文。我兄长唯恐我夺其位子,买通了这人三番五次害我,岂会不认识?”他仓促间用七步时间编出来一段兄弟相争的故事,也算是捷才了。邓展立刻心领神会,立刻接口叫道:“魏文!若不是我身陷袁营不得自由,定要去杀你不可!”
两人对喊了几句,俱是微微点头,算是把对方的处境差不多摸清楚了。曹丕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邓展不是叛变,而是出于某种缘由被带进袁绍军营,现在自己至少不会有暴露的危险。
听着两个人的对谈,淳于琼却呆在原地,捏着马鞭,恍然失神。
魏文这个名字,让他回想起来,在董承死前,在渡口留下的二字血书,是他在最后时刻试图传达出来的重要讯息。这两个字只有淳于琼知道,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那两个字,乃是“魏蚊”。
一个只有齐鲁人——准确地说,是只有琅琊人才知道的词。
“巧合吗?”淳于琼心想。
※※※
许都,皇城。
皇城已被修葺一新,被大火焚尽的宫殿也被重建。尚书令荀彧手持文卷,慢慢踱着步子走进禁中。冷寿光一早恭候在那里,看到荀彧来了,恭敬地推开寝殿的殿门,请他进去,同时口中喊道:“尚书令荀彧觐见。”
荀彧和冷寿光对视一眼,都是淡淡的苦笑。他们都知道,天子如今不在这里,这些虚文无非是给外头人看的,虽然滑稽,却不能省略。
皇帝在官渡御驾亲征,这事若是捅出去,一定会天下大乱。现在许都对外给出的说辞,是皇帝又染重病,只得在深宫调养。皇帝一向体弱多病,去年冬天差点病死,所以没人怀疑其中有问题。更何况,荀彧荀令君每三天就会去探视一次,是唯一被允许觐见的外臣。他说一切正常,那就更没人多嘴了。
这段时间,许都特别平静。满宠走后,徐干萧规曹随,继续按老法子经营许都卫,滴水不漏。而雒阳那班臣子,除了偶尔上书要求拜见天子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董承已死,杨彪蛰伏,剩下的硬骨头不多了。
最让荀彧感到意外的是,孔融这个大刺头居然格外老实。若换了平时,他只要三日未见天子,一定会把整个尚书台闹得鸡犬不宁。可开春以来,这位少府大人一反常态地低调,不仅上书次数变少,连出格言论也不多了,平时只跟司徒赵温等人互相走动,许都卫都查不出可疑之处。
仔细算下来,孔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