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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要求着实有些鲁莽,刘氏不由得皱起眉头。舞姬款款走下白绢,向刘氏和甄氏下拜:“夫人厚爱,小女子原应不辞。只是夫君初来邺城,走动不便,若不回返,难免见疑。”
甄氏歪歪头,面露失望。在一旁的吕姬望着舞姬,呆在了原地。刘氏虽和善,却不是傻子,一下就听出了弦外之音。按时下规矩,即便是倡家,嫁人以后也不该抛头露面重操旧业。那个弘农的狂生肯让她来袁府跳舞,那就是存了交好袁公亲眷的心思。如今这舞姬婉拒,只不过是想为她夫君争取些好处罢了。
不过这舞姬舞跳得着实不错,言谈也颇有规矩。若她能借着桃瑞的事,规劝甄氏收心,未尝不是一件美事。于是刘氏笑道:“夫君那边不必担心,等下我派人去告诉他一声便是。我这宅邸里没有男眷,你不妨留宿一夜——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舞姬再拜:“贱妾叫做貂蝉。”
※※※
到了次日一早,一架轻便马车把任红昌送回了馆驿,她的精神很好,只是眼睛略微发红。
“情况怎么样?”曹丕迎上来问道。
任红昌用手帕蘸着井水擦去脸上的脂粉,回答道:“一切顺利。袁绍的老婆刘氏很好说话,跳上几段舞,说上几句家和妻贤的吉祥话,就能哄得她眉开眼笑——跟曹公的几位夫人可真不一样。”曹丕尴尬地撇了撇嘴,不知这句算不算是对自己母亲的夸奖。
“任姑娘,你到底还有多少个身份啊。”刘平真心钦佩。任红昌就像是一个千面人,当你自以为了解到她的真面目,她扭身一变,又露出另外一张面孔。娇媚的宠妾、慈祥的养母、霸气的大姐,现在又成了一位技惊四座的舞姬,层出不穷。
“人在乱世,不得不多学些技艺傍身。”任红昌淡淡回答,“现在我算是取得了刘夫人的初步信任,这几日我多走动一下,很快便可自由出入。”
“我就说仲达的策略不会有问题吧?”刘平略带得意地说道。袁府这根线,是所谓“一石四鸟”之计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司马懿说袁府是邺城的核心所在,也是最薄弱之处,牵其一发,便可引动邺城上下。
“至少目前没有问题。”任红昌始终对那个阴森森的家伙没有好感,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做事确实有章法。她能够被引荐入袁府,是司马懿暗中操作的,却没人把她和司马懿联系到一起。
“对了,你看到吕姬没有?”刘平问。
任红昌感慨道:“吕姬和他父亲一模一样,顽强得像块石头。她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可见尝试了不少次逃走都失败了。寻常人早就认命了,可她从来没放弃过。见到我以后的第一个手势,就是问怎么逃走。”
“这么说来……上次那起马车事故,不是甄家小姑娘要私奔,而是吕姬要逃走?”刘平问。
“没错。甄家的那个叫甄宓的小姑娘对吕姬着实不错,一直护着她。昨天晚上我刚把刻字桃瑞扔给她,她立刻就领会了我的意思,开口相留,我才有机会接近吕姬——不然起码也得花上十几天工夫来培养感情,才有机会留宿。”
曹丕听到甄家小姑娘,难得地失神了一下,脑海里不期然地回想起那姑娘的容貌,赶紧晃了晃脑子,把她的影像从伏寿身边驱散。
“前几天那次出逃,正是甄宓出的主意,要助吕姬离开邺城。若不是碰到二公子,她们几乎成功了。甄姑娘昨天晚上可是没少埋怨你。”任红昌有意无意地看了曹丕一眼,看得他面色一红。
“这么说来,她也是自己人喽?”刘平道。
“不见得。”任红昌难得地露出头疼神情,“这姑娘极有主见,很难被别人言语所影响。她是要帮吕姬脱困,但她只按自己的想法来,对其他人都有排斥。我昨夜试探着说服她,都失败了。这姑娘无法捉摸,若驾驭不了她,她只会对整个计划造成阻碍。”
刘平疑道:“甄宓为什么要帮吕姬?她不是袁家二媳妇么?怎么帮助外人?”
任红昌露出一丝奇妙的笑意,还带着点困惑:“甄宓这姑娘啊,可真是个奇葩。你说她傻,其实聪明得很;你说她聪明吧,有时候却疯疯癫癫的,有无数荒唐念头。”
“是怎么样的话?”曹丕突然插嘴,一脸好奇。
任红昌道:“我也问她为何要帮吕姬。甄宓的回答是:她最讨厌的就是束缚,她已经在邺城被关了太久,艰于呼吸,渴望能自由自在地奔跑,帮吕姬就等于是帮她自己。我问她莫非不喜欢这段婚姻。你们猜猜她怎么回答?她居然说:父母之命都是虚妄,媒妁之言尽为胡说,择偶须要凭自心喜好,方是上品。”
“这可是真有点离经叛道了,难怪刘夫人和你都要头疼。”刘平说。
“这还不算什么。她居然还说,虽然如今嫁了袁熙,也不见得一世跟他。说不定这世上还有个司马相如,在等着与她这卓文君相见的呢。”
刘平和曹丕听了,顿时无语。
司马相如是汉景帝时的辞赋大家,曾在临邛卓王孙的宴会上,以一曲《凤起凰》打动了卓王孙的新寡女儿卓文君。卓文君不顾家里反对,与司马相如私奔到了成都,成就一段佳话。如今甄宓以卓文君自命,那是巴不得自己丈夫早死了……他们对袁熙虽无好感,但他这媳妇居然天天惦记着这种事情,可真是太令人同情了。
“其实这话,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男子讲究唯才是举,女子怎么不能讲究唯才是嫁呢。”曹丕道。
他说完这句,忽然发现任红昌和刘平都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刘平道,“我忽然有了个主意。”任红昌说:“我也有了个主意。”
刘平转过脸来,笑眯眯地看着曹丕:“二公子,听说你学问不错,还能跟田丰聊上一宿呢。”曹丕登时紧张起来,手里冒出汗来:“那又怎么样?”
“论起文才、学识,你也算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说你一句相如再世,并不算过吧?”刘平道:“袁府是咱们行动中的重点。如今任姑娘已取得刘氏信赖,若再能将甄宓控制在手,成功可能就又会大上几分。”
“有任姑娘不是足够了么?”曹丕心慌意乱,连连摆手。任红昌很有默契地摇了摇头:“甄宓从小就有女博士的称号,才貌双全,这样的小姑娘,不能动之以理,只能晓之以情——后者我可不擅长。”刘平也附和道:“甄宓是计划的关键所在,何况你也不吃亏嘛。”
曹丕快被这两个人逼得走投无路了,忽然传来敲门声。他如蒙大赦,飞也似的跑去开门。他打开门,看到原来是辛毗站在门口。辛毗对这书童的古怪神情没多留意,直接问道:“你家主人呢?”
“正在屋中。”
曹丕把辛毗带过去,然后借口打水一溜烟跑了出去,任红昌也避去了内室。
辛毗看着任红昌的背影,劈头就对刘平喝道:“你小子好利害的手段。”刘平一脸茫然,辛毗冷哼一声,把一面腰牌扔过来。刘平接过腰牌,发现这是块铜制的熊罴纹牌,上头刻着“随行”两个字。
“有了这牌子,你就可以随意在邺城内外活动,不受盘查——你小子行啊,我不过是压了你几天,你居然打通了府上的门路。”
辛毗的口气充满了埋怨。他最初把这位狂士放入城内,本打算挫挫他的狂气,然后再收为己用。可没想到这才几天,人家就搭上了别的关系。
刘平把乱发往后披了披,无奈地解释道:“刘夫人喜欢歌舞,开口相求,在下又怎好拒绝。”
辛毗冷笑:“都说你狂,我看你比谁都精明。献妾求觐,好光荣啊?”他停顿了一下,把刘平拽得近了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荀谌是我的老朋友,他可从未收过你这样的徒弟。”
这个把柄,辛毗本来打算留到最后用的,但眼下这个狂士眼看就要脱离掌控,他只得亮出要挟。果然如他所预料的一样,“刘和”一听这话,连忙惶恐地跪倒作揖,说他被司马懿欺负得狠了,一时气愤,才想到献妾的办法,并非与辛毗作对。
辛毗态度缓和了些,拍了拍他肩膀:“我那日偏袒司马懿,实是因为他是审配面前的红人。审配这人气量狭小,我若帮你,你必会被他报复。年轻人多抄几卷书,权当做学问了,我这也是保护你。”
辛毗的话里暗示颇为明显。他一直在拉拢非冀州籍的儒生,如今刘平在儒生中人望颇高,属于必须握在手里的人。刘平心中暗笑。这一切果然和司马懿预料的一样,他把任红昌往袁府这么一献,辛毗立刻就坐不住了。
“刘和”连连点头称是。辛毗又道:“现在你既有了随行的腰牌,走动就方便多了。还有什么需求,跟我说一声就是。”
※※※
刘平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又深鞠一躬:“其实我正有个不情之请,想请辛先生帮忙。”然后他凑到辛毗耳畔,细声说了几句。辛毗抬了抬眉毛,一直到听完刘平的话,他的眉毛也没放下来。他沉声道:“我考虑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送走了辛毗,刘平穿戴整齐,也走出门去。卢毓和柳毅几个人凑过来,拉他出去喝酒。刘平挺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没那么拘束,有点当年在温县跟司马家几个兄弟吃喝玩乐的感觉。他们找了个酒肆,卢毓掏钱把场子全包下来,他们的仆役都站在门口,黑压压的一片。
邺城不是前线,粮食充足,并不禁酒。于是这些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酒酣耳热之际,这些人又开始拍着桌子大骂审荣为首的冀州士子。这几乎已经成为他们每次聚会的必备话题。柳毅哇啦哇啦又说了许多琐碎的事情,从守城士兵的态度到大将军幕府的政令,审配几乎是处处为难他们。卢毓屡次提醒他声音小点,刘平也出言相劝。柳毅醉醺醺地嚷道:“刘兄你这样的人,怎么也畏惧不言?不是被司马懿整怕了吧?”
刘平不屑道:“趋炎附势之徒,岂配让我相惧,只不过君子不立危墙罢了。”
“哈哈,刘兄你说这邺城是危墙啊?”柳毅大笑。
刘平道:“审治中把咱们拘在邺城,不许离开,图的什么心思?打的是聚儒旗号,我看咱们不是游学,不过是人质罢了。眼下袁、曹打得正热闹,万一官渡有变,或者咱们各自家族有变,这危墙可就会哗啦一声倒下来,把咱们砸个粉碎,说实话——早知邺城如此险恶,我根本就不来。”
酒肆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柳毅还不依不饶地追问:“可刘兄你已经在这了,又该如何?”刘平答道:“人必自助而后人助之,而后天助之。”
在座的都是学子,都知道这是出自《易经》的话。刘平语气一转,举杯笑道:“我这只是随口乱讲,荒唐之言,无稽,无稽,咱们接着喝酒。”这些非冀州士子彼此交换了眼神。他们此前也都有预感,只不过没人敢像刘平说得这么透罢了。酒肆里的喧嚣声顿时变得小了,卢毓连忙道:“刘兄,你醉了。”
刘平顺势站起身来:“确实喝得有点多了。你们先喝着,我出去走走。”
离开酒肆以后,刘平本来涣散的眼神一下子恢复清明,这点酒对他来说,根本不成问题。他信步而行,沿途的士兵看到他的随行腰牌,都不敢过问。就这么七拐八绕,他很快转入一条僻静的内巷,这条巷子的侧面是一座破旧的土地庙,香火已废,罕有人至。
他才一进去,司马懿就闪身从泥像后钻出来,把头上的蜘蛛网扯掉,一脸的不耐烦。
“你到得可真晚。”
刘平咧嘴笑道:“被那些士子强拉着喝了几杯。不过也没白喝,我的话,他们都听进去了。”
他和司马懿在明面上是敌对关系,邺城馆驿人多眼杂,不能直接来往,都是靠曹丕传递消息。可有些话,是连曹丕都要瞒着的,所以他们只能到城里的某隐秘处碰头。
司马懿道:“进展如何?”刘平道:“很顺利,任姑娘已经顺利打入袁府,随行腰牌也拿到了。刚才我还跟辛毗谈了一下,他说会考虑。”司马懿“嗯”了一声:“我这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不过我说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么?一石五鸟啊。”他伸出五个手指头,在刘平眼前晃了晃。
刘平咬了咬嘴唇,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仲达,这件事我不会同意。”
“在邺城杀掉曹丕的话,对汉室可是好处良多。”司马懿不甘心地游说道,甚至忘了摆出身段。他当初定计之时,就对刘平说可以顺手杀掉曹丕。曹丕如今是曹公的嫡子,嫁祸给袁绍,后续可选择的手段便会很多,腾挪空间会很大。可刘平却一直不同意,这让司马懿有些起急。
“迂腐兄,你是肩负着汉室复兴之任,可不要又来什么妇人之仁。”司马懿愤愤道。
刘平闭上眼睛,此时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是曹丕在黄河里向他伸出的援助之手。作为政敌之子,刘平承认曹丕之死颇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