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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闭上眼睛,此时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是曹丕在黄河里向他伸出的援助之手。作为政敌之子,刘平承认曹丕之死颇有价值;可这孩子是因为相信自己而来到官渡战场的,又在关键时刻救过自己的命。对刘平来说,这么做不是打击敌人,而是出卖同伴。这样的选择,不是他的道。
“曹丕对我们,还有价值。”
刘平缓缓开口道,把甄宓的事情说出来。司马懿听完以后,先是一脸怒气,可转瞬间突然敛起怒容,手指灵巧地弹了弹,恢复到云淡风轻的笑意:“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曹丕能把甄宓控制住的话,对我们的计划,将有极大的助益。”
这次反而轮到刘平起疑了。他这位兄弟勃然大怒时,意味着暴风骤雨;而当他没来由地露出笑容时,却往往意味着更大的灾难。
“来吧,咱们来说说细节。”司马懿压根不给刘平质疑的机会,拽着他盘腿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刘平不好意思打断他,只得耐心地倾听着,那个疑问一直没机会说出口。
司马懿面色如常地说着,心中却在勾勒着另外一幅图景。他和刘平有一点是相似的:绝不会害自己兄弟。只不过究竟什么算是害,什么算是帮,两个人的理解略有不同罢了。
※※※
这一天,袁府上下人声鼎沸,都在忙着为刘夫人庆贺大寿。刘夫人本来表示前线正在打仗,不必大操大办。但那个叫貂蝉的舞姬,脑子里有各种奇妙的主意。她在邺城外转了一圈,请了大约两百余名民间艺人,在袁府内外支起了二十多个小场子。
这些艺人有跳折腰的,有弄鼓的,还有些杂耍与驯兽,甚至还有个西域人会表演吞火,各展其能,精彩纷呈。所有的场子,要演足三天。在这三天内,邺城的居民只要说句祝寿的吉祥话,都可以聚到袁府外面来看外围演出——当然,真正精彩的小场都设在袁府内,只有祝寿的宾客才允许进去观赏。
这些艺人在城外都是饥民,能给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而邺城居民很少看到这种允许全民参与的庆典,祝一句寿又不破费什么,都纷纷涌过去看热闹;袁家主母的生日,各级官吏谁也不敢不来。于是这次寿宴办得热热闹闹,风光无比,花费又不多,让刘氏大为高兴,直夸貂蝉真是能人。
在这一片喧嚣之中,审配手持酒杯,面无表情地踱着步子。周围的各色奇景根本激不起他的兴趣,也没有人敢来打扰这位邺城最高的统治者。说实话,这样的场景,只会让他感到心烦,庄严的邺城这两天快变成市墟了,什么贱民都敢放肆地四处游走。若不是碍着刘氏的面子,审配早就下令禁绝了。
“那个叫刘和的是个狂生,他这个侍妾倒真有些手段。”审配的侄子审荣小心地陪在叔叔身旁,兴奋地四处观望。
审配冷笑一声:“哼,什么狂生,献妾求宠罢了,这等人也只有辛佐治看得上。对了,荣儿,我听说你还派人去对付他的书童,结果冲撞了甄夫人的车驾?”
审荣脸色变了变,只得承认。审配没怎么生气,只是淡淡提醒道:“以后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不要给人留下把柄。这次若不是仲达出手够快,我得费上一番手脚。”
“叔叔教训得是。”审荣乖巧地答道,顺手擦擦冷汗。
“你暂时也别在邺城待了。眼下官渡那边两军对峙,等到下批辎重过去,你也一起去,在战场上有些资历,将来也好在主公面前留个名。”
“袁公兵力占优势,为何不一口气打过去呢?”审荣问。
审配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现在跟曹阿瞒决战,纵然赢了,损伤也会不小,还给了四边野心勃勃之辈乘时而动的机会。多拖上几个月,等到曹军粮尽自溃,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取下许都,大军留着元气,南边和西边可都用得着呢。”
说到这里,审配忽然问道:“田丰在狱中如今情绪如何?”审荣道:“和原来一样,情绪很平静,偶尔骂人。”
审配道:“他好歹也是冀州派的巨头,在邺城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小。记得吃喝优待,只是不许与人接触。”说完以后,他忽然发出一声感慨:“田丰如今被囚,沮授也失宠,冀州派正是群龙无首之际。若是官渡能胜,咱们南阳派可就彻底出头了。”
这两人正说着,看到司马懿迎头走来。他看到审家叔侄,连忙过来施礼。审配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仲达,你怎么也跑来看这种东西?”司马懿回答道:“我是来给刘夫人祝寿的,正要离开。”
虽然司马懿是河东人士,但审配对他十分欣赏,时常叫过来谈话,完全把他当成冀州人看待。审荣对司马懿也很亲热,尤其是司马懿果断杀了几个泼皮替他灭口以后,更是尊重非常。
三人闲话了一阵,司马懿忽然问道:“听说大人您还为这次寿辰,特批了几百张入城状?”审配道:“不错,都是那个叫貂蝉的舞姬从城外游民中招募而来的,这次若非刘夫人寿辰,他们根本没资格入城。”
“我叔叔手底下的书吏,可是忙了足足半宿呢。”审荣笑道。
“不过您的辛苦,也算物有所值啊。这办得多热闹,刘夫人也很高兴。”司马懿环顾左右的小场,乐呵呵地说道,“之前都没注意过,咱们邺城附近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这句话听在审配耳朵里,登时让他的表情阴沉下来。司马懿这句话,意味十分深长。这些流民会舞蹈杂耍,邺城根本没人知道;那么,这些流民也许还会些其他特别的技能,邺城就更不知道了。而几百个这样不知底细的人,如今却在邺城的中心袁府活动。再往下推演下去,审配突然不寒而栗。
这时候,他看到“刘和”和卢、柳等人簇拥而来,府外黑压压的一片,都是各地学子的仆役,表情更是有些难看。
“辛佐治那天来找我,说邺城馆驿已经不够了,建议把非冀州的学士搬出去。仲达,这建议你怎么看?”
司马懿道:“辛先生人是好的,只是太过软弱。不过此举可行,那些学士通宵达旦酗酒玩闹,惊扰得四邻不安,冀州学士早有怨言。再者说,两者混处,不若有所区格。邺城分新旧之后,秩序井然,民众各安其位,就是一例。”
审配沉吟不语。司马懿看到审配表情有异,连忙请罪。审配摆了摆手,表示他没说错什么。他把酒杯里的残酒倒在地上,杯子扔到审荣怀里,说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转身离去,剩下不明就里的审荣和一个表情有些诡秘的司马懿。
“……这邺城,是得挤一挤水分了。”
审配心想,同时加快了脚步。他走过一处僻静的小棚,却满腹心思,压根没有注意到在这个小棚里,曹丕一身的峨冠博带,脸上还敷了些白粉,一脸僵硬地坐在一具七弦琴前。
这次的寿宴献艺中,任红昌给曹丕特别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小棚,美其名曰“琴操馆”。可惜这种东西太过风雅,曲高和寡,大家对那些杂耍舞娘更有兴趣。于是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个棚户都特别冷清。曹丕挺高兴,他巴不得一个人都不来。任红昌和刘平给他安排的任务实在太离谱了,他宁可跟着史阿去杀人,也不想在这个地方附庸风雅。
耳中听着远处的喧嚣,曹丕百无聊赖地把双手悬在琴上,用掌心去轻轻蹭着琴弦。琴弦微微颤动,那种麻酥酥的感觉让他十分惬意。正当他沉醉其中,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在耳畔响起:
“你是在操琴还是在蹭痒痒?”
他循声看去,看到棚外站着一个大眼睛、宽额头的少女,身后还紧紧跟着两个侍婢。她与曹丕四目相对,一下子两个人都愣住了。
“原来……是你?”少女抬起一边眉毛,神情惊讶。曹丕也认出来了,她就是那天被压在马车下的小姑娘——袁熙的妻子甄宓。曹丕一想到自己的任务,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有些心慌意乱。
甄宓迈前一步,好奇地打量着曹丕:“那天我还以为你是个乞丐……原来是个琴师?”她环顾四周,啧啧了几声:“还独占一间棚子,你的琴技一定很高喽?”
曹丕盯着她的脸,一时没说话。上次事起仓促,未及仔细端详,如今细看才发现,甄宓和伏寿只是眉眼相似,气质上却大不相同。伏寿雍容中带着几丝忧郁,而甄宓则给人一种幼鹿踏春的感觉,矫健而充满活力。
甄宓被曹丕盯着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咬咬嘴唇,大声喊了一声“喂!”,曹丕这才如梦初醒,把视线收了回来。甄宓问:“问你话呢,你到底会不会操琴啊?”
曹丕想起自己身份,把高冠一整,神态倨傲地点了点头。他注意到,吕姬没跟着她出来,反而那两个侍婢跟得形影不离,表情略显紧张。甄宓饶有兴趣地背着手走近几步,低头看了看那琴床,用白皙的指头尖去碰了碰,抬头道:“那弹一曲听听吧,你会弹什么?”
曹丕暗自叹了一口气,努力把自己扮出云淡风轻的名士风度,淡淡吐出三个字:“《凤求凰》。”
甄宓眼睛一亮,催促道:“那快弹给我听。”曹丕沉吟一下,露出为难神色。《凤求凰》这曲子有些挑逗意味,若被懂乐的人听出来这是小琴师弹给大府内眷,怕是会惹出不少乱子。
甄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为难在何处。她回头对那两个侍婢道:“你们两个出去等我。”侍婢对望一眼,身子却没动:“刘夫人让小的贴身伺候您,不可少离……”甄宓不耐烦地瞪起眼睛:“听琴须心静,人多耳杂,岂不污了曲子?这里不过是个小棚子,就一个出口,你们站在那里,我能跑到哪里去?”
“可是……”
“你们不出去,我就拿这琴砸自己的头,说你们照看不周,到时候看谁挨板子!”
两个侍婢被这么一威胁,只得退出棚去,守在门外。曹丕看着甄宓,有些目瞪口呆。她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匪夷所思,简直是有些刁蛮,不过确实很管用。
“你不用担心,这两个大字都不认识一个,更别说听懂琴曲了——整天只知道跟屁虫一样地跟着。”甄宓一边说着,一边跪坐在曹丕对面的茵毯上,双手覆在膝盖上,脸上掠过一丝疲惫。
此时小棚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甄宓闭起眼睛,似乎在享受这难得的安静。过了一阵,甄宓忽然道:“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呃……”曹丕有些惭愧,其实他当时真没有救人的打算。
甄宓嘴角轻挑:“我知道开始时你有点不耐烦,不过后来把我压在身下的时候,应该是发自真心吧?”
这种让人误会的话,甄宓却说得无比自然。曹丕不敢正视,赶紧低头去调琴弦,即使是面对王越,他也没这么难受过。甄宓看到曹丕慌乱的神情,咯咯笑了起来,似乎看到什么滑稽的东西。她笑的时候从不掩口,一颗小虎牙娇俏地露了出来。
“不逗你了,快弹吧,我很久没有听过这曲子了呢。”甄宓拍了拍手,像个男人一样把右臂支在大腿上,托腮凝目。
曹丕身为曹操的次子,自然这操琴之法也是学过的,而且老师还是天下闻名的师旷。他虽没怎么认真练习,但毕竟还有些天分。弹《广陵散》有点难度,《凤求凰》倒不成问题。
指肚抚过细弦,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流音。曹丕起手几声显得颇为生涩,偶有断续。他有些担心地抬头去看听众,却发觉甄宓跪坐在原地闭目,脖子微微向上向前,如同一只引颈的飞燕,仿佛渴求听到这曲子很久。
看到她这副神情,曹丕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手指在琴弦上擘、抹、挑、勾,指法熟练,越弹越顺。优美的琴声从容不迫地流泻而出,充斥整个棚内。
曹丕不时抬眼去看,开始他看到的是闭目的甄宓,可随着琴声愈发激越,自己的情绪也开始翻腾起来——师旷曾经说过,琴师须与琴声共情,随曲而悲,随曲而喜,人曲合一,方为上品——自从来官渡之后,他每日都处于警惕的状态,不敢有一时松懈。戒惧成功地压抑住了他的梦魇,但同时也深深地压抑住了其他情感。随着曹丕慢慢进入共情,封锁在逐渐解开,在他眼中,伏寿与甄宓两个人的影子竟逐渐合二为一。以往曹丕对伏寿的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感,此时竟被这一曲《凤求凰》抒发出来。
年轻的乐师时而垂首,时而后仰,双手柔顺地抚过琴弦,而对面的女子一言不发,似是沉醉其中。曹丕望着眼前的甄宓,想着许都的伏寿,不知为何,突然没来由地想到宛城,心中一股戾气陡升,琴弦“铮”的一声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甄宓一下惊醒过来,她看了眼那断开的琴弦,起身走到曹丕跟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曹丕心想这琴声难道真的打动了这女人的心弦,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努力装出一副淡然模样。
下一个瞬间,甄宓“啪”地把他的手按在琴弦上,对曹丕一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