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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个人已经发现了异状,都纷纷回头,看到刘平站在门内没走出来,无不大惊。刘平隔着城门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少安毋躁,然后嘱咐道:“你们出去以后,一切都听司马公子的安排。”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司马懿挣开曹丕的搀扶,不顾自己的伤口迸裂,激动地吼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要去救那些非冀州的学子们,”刘平平静地回答,把手搭上了城门,“审配很快就会掌握城内局势,如果他们那时候还没冲出去,全都会死在这里。我手里的文书,是唯一开城的钥匙,只有我能救他们。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他们在计划里注定只是弃子!你一开始就知道的。”司马懿此时的眼神像是一头怒狼。
刘平做了个歉意的手势:“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来,恐怕仲达你就不会允许了。所以抱歉,我只能用这种办法。”
“你是觉得这些士子还有什么价值,所以有什么算计吗?”司马懿问。
“不,我只是单纯不想看着他们因为我去送死。”刘平诚恳地说。
司马懿磨动牙齿,一拳砸在门上:“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才不管你的死活呐!”
“我是什么样的人,仲达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司马懿一下子被噎住了,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刘平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终于有一次机会让仲达哑口无言。旁边的四个人听到这样的对话,心中都浮现出一个疑虑:这两个人应该已经认识很久了吧?
“对不起……你现在一定想骂我伪善吧?”刘平低声道。
“如果是伪善就好了,我怕你是真善!”
伪善代表了有利益的算计,而真善却是不计代价的仁慈。司马懿鼻子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肩膀直颤。这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惊慌。他对刘平太了解了,知道这个宅心仁厚的混蛋又犯了迂腐病,而且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决心已下,这次无人能够阻止。
刘平慢慢抬起头,隔着城门的缝隙看向天空:“仲达,道之所以为道,正是因为它万世不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如果我今日舍弃他们而去,那么我之前的坚持、之后的努力将变得毫无意义。那样的结果,不是我想要的——还记得那只母鹿吗?”
“滚吧,我对你的死活已经没兴趣了,你也不要来管我们。”司马懿喘着粗气,手腕虚空一扬,像是捡起一块并不存在的石头砸向刘平的额头。
刘平嘴角翘了翘,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担心什么了。他欣慰地握拳一拜,然后消失在城门里侧。很快城门“咣当”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把他们五个人彻底与邺城新城隔绝开来。司马懿转过身去,哑着嗓子对其他人说:“我们走。”
曹丕忍不住悄声问道:“陛下……说的什么道?”
司马懿学着刘平的样子望向蓝天,歪着脖子,露出一个颇为奇妙的神情:“道可道,非常道。”
※※※
卢毓和柳毅此时面如死灰,一筹莫展。
邺城卫前射向司马懿的那一箭,让他们意识到再没了退路,只有拼命一途。好在他们事先听从了刘平的劝告,人聚得比较齐,身边带的仆役又不乏好手。这几百人的队伍在毫无准备的城里横冲直撞,一时间倒也所向披靡。
一路上,不断有小股的袁军城防部队对他们展开袭击,都很快被击溃。卢毓很快注意到,袁军的动向非常奇怪,不光会攻击他们,而且有时候两支袁军还会绞杀到一起。再加上沿途的平民也开始烧杀抢掠,让卢毓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场混乱似乎不是这几百个临时起意的人能掀动起来的,在幕后另有操控者。柳毅倒是没想那么多,邺城越乱,对他们就越有利。
卢、柳二人先带着他们冲到了最近的南城门,结果城门紧闭。他们不敢耽搁,又转向了东城,结果还是吃了一个闭门羹。看着城墙上拉着弓、捧着弩的一排军士,卢毓知道硬闯的话,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只得悻悻退去。
可他们毕竟不是职业军队,凝聚力和纪律性都很差。在之前的遭遇战里,不断出现的伤亡已经使士子们士气大降。当连闯两道城门都失败以后,绝望的情绪在队伍中弥漫。很多人开始后悔参与闹事,甚至有人悄悄脱离了队伍,向袁军投降。
卢毓和柳毅试图鼓动大家继续行动,但终于有人公开质疑他们的决定,在队伍里鼓噪起来。就在这群人即将分崩离析之际,一匹马飞驰而至,马上的骑士一边靠近一边高呼:“卢兄、柳兄。”
“是刘和!”
卢毓和柳毅闻声大喜,一起迎了上去。听到这个名字,一时间就连队伍里那些质疑者的喧闹声都小了几分。审配的阴谋,是“刘和”这位弘农狂士抽丝剥茧点破的,他在这些士子心目已隐然形成了权威。事实上,当他们与邺城彻底翻脸以后,所有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期盼,盼着刘和站出来,成为他们的中流砥柱。
刘平翻身下马,一脸急惶:“你们都没事吧?”卢毓苦笑道:“刘兄你去哪里了?我们都以为你被审配……”说完做了个喀嚓的手势。
刘平自然不能说实话,但也不想太骗他们,只是摇摇头道:“也是一言难尽,咱们先脱离危险再说吧。”卢毓点头称是,然后把连闯两门的事说了一下,叹息道:“以现在的士气,如果再闯不出去,恐怕就直接散伙了。”柳毅也低声恨恨道:“那些笨蛋,稍微遇到了挫折,就打退堂鼓。”
刘平略做思忖,比了个手势道:“走北门!”
卢、柳二人一怔:“莫非刘兄你在北门有办法?”刘平眼神闪过一丝坚毅:“有没有办法,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不去闯一闯,就只能坐以待毙。”
他走到那一群神情沮丧的人面前,一一审视。刘平望向队伍,士子人数比最初少了很多,几乎人人带伤,仆役的境况还要更凄惨一些,一副败军模样。其中一名士子半跪在地上,正在低头哭泣。刘平分开人群,把士子扶起来,问他怎么了。士子说跟随他来的仆役全都被杀死了,他的一条腿也被砍伤了。刘平把他扶上自己的坐骑,环顾四周,突然严厉地喊道:
“你们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是望族之后、名士之种,你们的家族传承了几百年,从来都是汉室的骄傲。如今区区这么一点困难,就让你们低头了?家族的荣光、儒者的责任,都不顾了么?你们难道忘记了先贤的教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春雷滚过每一个人的头顶。无论是质疑者还是沮丧者,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原本沮丧的眼神开始有了光彩。他们都还年轻,碰到困境,除了惶惑,心中总还有那么一点不甘。而这一点不甘的火星,正在被刘平煽成一场燃烧魂魄的大火。
刘平高举右臂,大声道:“我已经决定从北门再闯一次看看,即使半路战死,也好过怯懦地坐以待毙。今天我们也许会死,但身为士,却该有自己的气节与道,不可以卑怯地倒在地上,被人家戳着脊梁骨说:看,这是懦夫。诸位何不与我冒险一次,像当年李膺、郭泰一样青史留名。等死,死国可乎?”
李膺、郭泰都是党锢之祸的士人首领,而结尾则是《史记》里记载陈胜起义时用的句子,这些士子都读过书,对这些典故很熟。刘平此时喊出来,大家一下子觉得热血涌上头来,都纷纷学着刘平的样子举起手,重复着那一句话:“等死,死国可乎。”
“愿意有尊严地活着或死去的人,跟上我。”刘平转过身去,大踏步地朝前走。他步子迈得十分豪迈,连头也不回,仿佛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要前进。
开始是一个人,然后两个人、五个人,刚才还惶惑不安的士子们全都站了起来,彼此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刘平身后,整支队伍再度泛起奇妙的活力。卢毓和柳毅暗自感慨,刘平口才发挥得酣畅淋漓,居然轻而易举地将这一盘行将崩裂的散沙凝在一起。这种天生的领袖魅力,可是他们不具备的。
刘平向前走着,心情激荡不已,浑身麻酥酥的,心中有一种异样的兴奋。
这是刘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行动,没有任何人能帮他,所有的事情都只能靠自己。刘平此时没有惶恐,反而有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他终于做了一次完全属于自己的选择,终于可以由自己掌控一切,酣畅淋漓地贯彻自己的“道”。
刘平的脚步,从来没迈得如此坚定。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他心中已经没有疑问了。
※※※
北城的城门丞在觉察到城内乱象以后,当即果断地关闭了城门。他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对危险有种天然的直觉,让手下人做好迎敌准备。
“可我们怎么知道谁是敌人?”副手焦虑地问道。如今城内到处都在厮杀,谁也搞不清楚到底谁是我方,谁是敌人,甚至连他们为什么暴乱都不知道。
城门丞弹了弹手指:“很简单,谁胆敢来冲击城门,就是敌人,其他的不要管,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策略。”
这时候一名卫兵来报,说有一个人手持一卷文书来到城下要求开城。城门丞一听,不由得眯起眼睛,决定亲自去看一看。这个年轻人没穿着官吏的袍子,也没腰牌。他一见到城门丞,就把文书递给他,说奉主公的密令,要他立刻开城。
“没有审治中的副署,谁也不许通行。”城门丞面无表情地回绝。
年轻人面色阴沉地威胁道:“你是说审治中比主公的话还管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远在官渡,自然以审治中之命为最先。”这个城门丞不像他的同僚那般懦弱,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年轻人很气愤,把文书抖开道:“你先看看里面说什么,再摆架子不迟!”说完他让城门丞扯住一头,慢慢把文书展开。当文书快展到尽头的时候,城门丞看到了落款处的大印。他想凑近看得仔细点,却发现在大印旁居然多了一把匕首。
城门丞一惊,随手扔开文书,身形急退。年轻人一把抓起匕首,朝他刺去。只见寒芒一闪,刀刃已经切入了城门丞裸露的咽喉。
这一招图穷匕现让城门前一片混乱。城门丞身后的几名护卫怒吼着冲上来,年轻人挥舞着匕首拼命抵抗。他的武艺并不算太强,在数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进攻下,显得有些勉强,很快就被砍出数道血痕。但他一直咬着牙拼死不退,似乎在等待什么。没过多久,从城门里侧的数条巷道里一下子冲出一百多人,朝着城门口杀来。为首的柳毅手提长剑,大声喊道:“刘兄,我们来助你!”
城门丞的副手看到这一幕,想起自己的主官刚说过,只要冲击城楼的一定是敌人。他立刻传令下去,让守城士兵出去助阵,务必把他们截杀在城门楼前。这一百多人都没披着甲胄,甚至没什么像样的兵器,驻守城门的士兵足以应付。
两支队伍在狭窄的城门楼前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前者胜在人多势众,后者却是装备精良,往往这边倒下两三个人,那边才会倒下一个。不过前者显然事先有所准备,士兵每倒下一个,立刻会有人俯身去把甲胄和兵刃捡起来,再行反击。于是整个战局变得异常混乱,双方混杂成一团,喊杀四起。
就在战局陷入僵持之时,从另外一个方向冲来一支军队。副手立刻紧张起来,命令城墙上的弩兵与弓兵做好准备。不过他很快又下令不要擅自开射,因为来的是一队穿着袁军兵服的士兵。这队士兵为首的主官在快接近城楼的时候,大声下了号令,然后迅速展开队形,朝着进攻城门楼的暴徒背后掩杀过去。
副手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让城头的人把弓弩放下来,避免误伤友军。不料弓弩手刚撤掉,情况就发生了突变。那些袁军士兵攻入城门楼以后,根本没碰暴徒,反而对一直浴血奋战的守军大下杀手。那些守军本来以为他们是援军,纷纷放松了警惕,此时猝然遇袭,心神大震,一下子就兵败如山倒。
等到副手反应过来,招呼弓弩手重新施射的时候,这两支队伍已经合流冲进城门楼,而且毫不迟疑地打开城门,向城外冲去。城头上的士兵拼命放箭,可他们的人数太少,城下又没有步兵阻击,虽然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但有更多的人轻而易举地跑到了射程之外。那些士兵甚至看到,最初那个刺杀城门丞的年轻人,居然还折返回来,扶起一个中箭者继续前进,为此自己险些也中箭。
当北城门重新归于平静之后,副手走在尸横遍野的城门楼过道,面色严峻。这支身份不明的队伍在城内、城门楼和城外留下了约摸几十具尸体,刺鼻的血腥弥漫在整个城楼里——但大部分人都顺利脱离了射程,消失在邺城旧城里。
副手不敢开城追击,万一城里再涌现出另外一支莫名其妙的敌人,那就更麻烦了。于是他只是简单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