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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硬币推到一旁。“一次向自由卑微的致敬。向民主与独裁。向自由与打劫。”
比夫平静地拾起硬币放进钱柜。米克像是想待上一会儿的样子。她长长地凝视着醉鬼,然后将目光转向屋子的中间——哑巴独自一人坐着。布朗特也时不时地望着同一个方向。哑巴沉默地坐在啤酒杯前,无聊地用烧焦的火柴头在桌上画着。
杰克·布朗特先开口了。“怪啊,前三四个晚上我都梦见那家伙了。他不肯放过我。你们没发现吗,他好像从不说话。”
比夫极少和一个顾客聊另一个顾客的闲话。“是的,他不说话。”他敷衍地回答。
“很怪啊。”
米克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把烟塞进短裤口袋。“你要是了解他一点点,就不会觉得奇怪了,”她说,“辛格先生和我们住一起。他租了我们家的房间。”
“是吗?”比夫问,“我声明——我可不知道。”
米克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当然啦。他和我们住了三个月了。”
比夫把衬衫袖子放下来,再小心地把袖子卷上去。米克离开时,他一直盯着她。她走了几分钟后,他还胡乱地摸着袖子,瞪着空荡荡的门口。然后他把胳膊交叉在胸前,目光又落回到醉鬼身上。
布朗特重重地靠在柜台上。褐色的眼睛潮湿了,睁得大大的,显得很迷惘。他闻起来臭得像公山羊,急需洗一个澡。汗津津的脖子上一串串的污垢,脸上有一块油斑。嘴唇又红又厚,褐色的头发盖在额头上。工装裤对他来说有点短,他不停地拽着裤裆。
“伙计,你也该懂事了,”比夫终于开了腔,“你不能就这样到处跑。看看你,我真吃惊,你居然没被当成流浪汉给抓起来。不要整天烂醉了。你急需洗一洗,头发也剪一剪。圣母马利亚!你不配走在人群里。”
布朗特沉下脸,咬紧下嘴唇。
“嘿,别发火。照我说的去做。到厨房去,叫那黑孩子给你一大盆热水。让威利给你毛巾和肥皂,好好地洗洗。吃点牛奶吐司,打开你的手提箱,换一件干净的衬衫和合适的裤子。明天你就能做你想做的,去你想去的地方工作,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知道你能做什么,”布朗特醉醺醺地说,“你只能——”
“行啦,”比夫小声地说,“不,我不能。你别老这么不靠谱。”
比夫走到柜台的另一头,拿来两杯生啤酒。醉鬼笨拙地拿起他的杯子,啤酒溅到了手上,弄湿了柜台。比夫津津有味地啜饮着自己的那杯酒。他从容地打量布朗特,眼睛半闭着。布朗特不是疯子,尽管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如此。在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走样了——仔细看他的每个部位都很正常,都是它应该的样子。因此,这种差异如果不是在身体中,十有###是在精神里。他像一个在监狱里待过的人,或者在哈佛读过书,或者在南美和外国人混了很久。他像是去过一些别人很难去过的地方,或者做过一些别人难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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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孤独的猎手 第一章2(4)
比夫把脑袋歪到一边,说:“你是哪里人?”
“哪儿人也不是。”
“噢,你总得有个出生地吧。北卡罗莱那——田纳西——阿拉巴马——总有个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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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特的眼神恍恍惚惚,目光涣散。“卡罗莱那。”他说。
“我看得出你阅历丰富。”比夫微妙地暗示。
可这醉鬼根本不在听。他的目光早从柜台转向了外面漆黑、空荡的大街。随后,他松松垮垮、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
“拜拜。”他向后喊了一声。
比夫又是一个人了。他迅速地扫视了一遍餐馆。已经是午夜一点多,屋子里只有四五个客人。哑巴依然独自坐在中间的桌子边。比夫懒洋洋地看着他,晃了晃杯底最后几滴啤酒。慢慢地一口喝完酒,他接着去读摊在柜台上的报纸。
他却看不进眼前的字。他想起了米克。应该卖给她香烟吗?抽烟对这些孩子真的有害吗?他想起了米克眯长眼睛、用掌心把头发向后捋的样子。他想起了她沙哑、男孩般的声音,想起她喜欢拽卡其布短裤的习惯,像电影里的牛仔一样昂首阔步地走路。一种温柔的情感攫住了他。他有些不安。
他不知所措地将注意力转到辛格身上。哑巴坐着,双手插在口袋里,面前喝了一半的啤酒,已经变得温热而混浊。辛格走之前,他打算请他喝一口威士忌。艾莉斯说得对,他就是喜欢怪物。他对病人和残疾人抱有特殊的情感。如果碰巧进来一个长着兔唇或得了肺结核的家伙,他准会请他喝啤酒。如果是一个罗锅或残疾得很厉害的人,那就换成了免费的威士忌。有一个家伙在锅炉爆炸中炸飞了###和左腿,只要他进镇,准有一品脱免费酒等着他。如果辛格是个嗜酒的家伙,任何时候他都可以打五折。比夫点点头。他把报纸整齐地折好,放在柜台下面,和其他的报纸摆在一起。周末他会把它们挪到厨房后面的储藏室——里面有他保存完整的过去二十一年的晚报,一天都不缺。
夜里两点,布朗特又回来了。他还带来了一个高个儿黑人,拎着黑包。这醉鬼试图领着他去柜台那儿喝上一杯,可黑人一发现他的意图,马上就走了。比夫认出了他。在记忆里,他一直在镇上行医,而且和厨房里的小威利有点儿什么关系。在他转身之前,比夫看见他的目光仇恨而颤栗地扑向布朗特。
布朗特就站在那儿。
“你不知道吗,白人喝酒的地方,不许带黑鬼进来。”有人问他。
比夫远远地瞅着这一幕。布朗特非常生气,很明显他喝高了。
“我自己就是半个黑鬼。”他叫嚣着,像是在挑衅。
比夫警惕地注视着他,屋里静悄悄的。从他厚厚的鼻孔和滚动的眼白,倒是能看出他不完全是在编瞎话。
“我是部分黑鬼加南欧猪加东欧猪再加上中国猪。我全是。”
一阵哄笑。
“我还是荷兰人加土耳其人加日本人加美国人。”他绕着哑巴喝咖啡的桌子,走着“之”形。他的声音巨大、嘶哑。“我是知道的人。我是一个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国度。”
“静一静。”比夫对他说。
布朗特谁也不理,除了那个哑巴。他们在互相打量对方。哑巴的眼睛像猫一样冷淡而温和,他的全部身体都像是在倾听。醉鬼暴怒了。
“你是这镇上惟一能听懂我说话的人,”布朗特说,“两天啦,我一直在脑子里和你交谈,因为我知道你明白我想说什么。”
隔间里有人在笑,这醉鬼根本不知道他选中了一个聋哑人作为交谈对象。比夫观察的目光飞快而短促地射向这两个男人,他聚精会神地听着。
布朗特在桌子边坐下,身子俯向辛格。“有两种人: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人。一万个不知道的人当中只有一个知道的人。这是所有时代的一个奇迹——芸芸众生无所不知啊,可他们却不知道这一点。就像十五世纪每个人都相信地球是平的,只有哥伦布和少数几个人知道真理。不同的是,需要天赋才能发现地球是圆的。而我说的真理是这样明显,却没有人知道,这可真是历史上的一个奇迹。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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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孤独的猎手 第一章2(5)
比夫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好奇地注视布朗特。“知道什么?”他问。
“别听他的,”布朗特说,“别理那个平足的,青下巴的,多管闲事的杂种。你知道,我们知道的人彼此遇见,这是一个事件。它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有时我们遇到了,从来想不到对方就是知道的人。这真糟糕。在我身上发生很多次了。可你瞧,我们这样的人真是太少了。”
“共济会?”比夫问。
“闭嘴,你!小心我把你胳膊拧下来,再用它把你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布朗特破口大骂。他把身子弯向哑巴,声音放低了,醉醺醺地小声说:“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这个无知的奇迹会世代延续呢?一个原因。共谋。广大而阴险的共谋。蒙昧主义。”
隔间里的人还在笑这个醉鬼,笑他企图和一个哑巴对话。只有比夫是认真的。他想搞清哑巴是不是真能明白醉鬼的话。这家伙频频点头,脸上一副沉思的表情。他只是有点慢——仅此而已。布朗特在“知道”的话题中插入了几个笑话。哑巴一直很严肃,直到醉鬼说了这句妙论后几秒钟,他才笑了一下;谈话又变得沉闷了,可微笑依然停滞在他的脸上。这家伙太不可思议了。人们甚至在意识到他与众不同之前,已经不自觉地被他吸引。他的眼神令人觉得他听见了别人从没听到的东西,他知道一些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星球。
杰克·布朗特趴在桌子上,话像决了堤的洪水从体内流出来。比夫已经听不懂了。布朗特喝成了大舌头,语速又太快,声音被震成一团。比夫暗想,当艾莉斯把他赶走后,他能去哪儿呢?早晨她就会这样做——她说过。
比夫困倦地打着呵欠,用指尖轻轻地拍打张开的嘴,让两颚变得轻松些。已经是午夜三点,这是一天中最萧条的时候。
哑巴是耐心的。他已经听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开始不时地看看钟。布朗特没注意到这个,继续高谈阔论。他终于停下来,卷了一支烟;哑巴朝时钟的方向点点头,用他特有的方式,无法察觉地笑笑,从桌旁起身。他的双手和往常一样,插在口袋里。他迅速地走了出去。
布朗特喝得烂醉如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没注意到哑巴不再回应了。他扫视着咖啡馆,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迷迷糊糊地滚动。额头上红色的血管凸起,他愤怒地用拳头猛击桌面。现在,他的酒疯耍不了多久了。
“够啦,”比夫友好地说,“你的朋友已经走了。”
这家伙还在寻找辛格。他从没像现在这样醉过,表情丑陋至极。
“我有东西给你,和你说句话。”比夫哄着他说。
布朗特费劲地把身子从桌边拖起来,迈着松散的大步向大街走去。
比夫靠在墙上。进进出出——进进出出。无论如何,这和他没关系。屋子变得空旷和安静。时间在苟延残喘。他的脑袋倦怠地向前垂着。一切的喧哗正在缓慢地向这屋子告别。柜台、面孔、隔间和桌子,角落里的收音机,天花板上的吊扇——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不堪,停滞不前。
他肯定是睡着了。一只手在晃动他的胳膊。他的意识慢慢地回到了身体,抬起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威利,就是那个厨房里的黑孩子,站在他的面前,戴着帽子,身上系着长长的白围裙。威利结结巴巴的,不管他想说什么,他总是对此很激动。
“这样,他用拳头往这砖墙上砸——砸——砸。”
“什么?”
“就在两户人——人——人家以外的小巷里。”
比夫挺直了松懈的肩膀,整了整领带。“什么?”
“他们要把他带到这儿,随时会来一堆人——”
“威利,”比夫耐心地说,“从头开始讲,我好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留胡——胡——胡子的矮个白人。”
“布朗特先生。是的。”
“嗯,我没看见开头。我在后门站着,听见一阵子响动。听声音像是巷子里打得很凶。我就跑——跑——跑过去看。这白人简直疯啦。他把脑袋往墙上撞,用拳头砸。我可没见过一个白人像他那样咒骂和打架。就和墙打。看他那架势,准会把自己的脑袋瓜打破。后来有两个白人听到了,跑过来看——”
心是孤独的猎手 第一章2(6)
“然后呢?”
“然后——你知道这个不会说话的绅士——手插在口袋里——这——”
“辛格先生。”
“他也来了,站在那儿看究竟怎么啦。布——布——布朗特先生看见了他,开始说话和大喊。突然他摔到了地上。可能他真的把脑袋撞开花啦。一个警——警——警察跑过来,有人告诉他布朗特先生在这儿。”
比夫点点头,把听到的故事重新组合了一遍。他揉了揉鼻子,想了一分钟。
“他们随时会涌进来。”威利走到门口,向外看。“他们现在全来了。得拖着他。”
十几个旁观者和一个警察全都试图挤进咖啡馆。外面几个妓女从窗子向屋内看。每当非同寻常的事发生,总有那么多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可笑极了。
“没必要再添乱啦,”比夫说。他看看扶着醉鬼的警察。“其他的人可以走了。”
警察把醉鬼扶到椅子上,一小群观众都被他赶到外面去了。警察转过来问比夫:“有人说他一直待在这儿,和你一起。”
“不是。但他可以待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