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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哪里?”
我问得吃力,但眼珠转动时,心口处的寒气已往上蔓延着,快要掐住我的喉嗓,让我无法呼吸。
卧具陈设精致洁净,一时辨不出是南朝还是北朝;可一旁站着侍奉的人显然是北魏装束,何况身畔还站着当日侍奉过我的轻罗和连翘。
初晴脸庞上保持着笑意,但却僵得有点冷硬。她转头瞥一眼身畔的侍女,低声道:“阿墨,快些醒来。我们被带到青州行宫了。”
青州……
那原是我们大齐的属地,但从春天已被拓跋轲所率魏军攻破了。
我并不记得,齐国有在青州设立行宫。
难道,我梦中的拓跋轲,竟然是真实的?这里是北魏在青州所建的行宫?
我打了个寒噤,向侍女们伸出手。
稍近的连翘笑了一笑,握住我的手,微屈了身道:“公主你总算醒了,可把咱们吓坏了!”
她的手虽然有点冷,掌心却是真实的温热,让我惘然好久,终究确定了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我竟在京城外的相山出了事,生生地被劫到了北魏拓跋轲的手中。
惨然一笑,我放开连翘的手,无力地伏倒在初晴怀中,颤抖着身体,宁愿永远半死不活地睡下去了。
“阿墨,阿墨,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头晕么?还是想睡觉?”
初晴揽住我,用她一贯的明晰声线,温柔地问着我。
轻罗已慌忙去找大夫了,而连翘正去给我倒水。我疲乏地转动了下眼珠,苦笑道:“初晴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初晴自嘲一笑:“我也不清楚,不过见着个俊秀男子,随他进入一间别院喝了杯茶,便被带到这里了。呵,真没想到,我居然有这样的价值,让北魏皇帝千里迢迢设下这个美男计,要捉了我来。”
她不解地垂头望我:“他们为了捉你似乎更是费了很大劲,难道因为知道我们好,怕你一人寂寞着,想让我以后在这里陪着你?”
拓跋轲有这般好心?
我真想纵声狂笑,却在见到连翘递来茶水时,换作了低低的道谢:“谢谢连翘姐姐。我是不是病了挺久了?辛苦姐姐们了!”
“公主醒了就好,”连翘微笑着喂我喝水,“皇上也记挂着公主,虽然只来探过一回,可管公公那里可是一天五六回地派人过来问公主的情形。”
“哦,这样啊……”心灰意懒地蜷在初晴怀中,我居然还能倦倦地回答:“替我向管公公问好,谢谢他关心罢。等我好了,我再当面致谢。”
连翘轻罗见我被折腾成这样,也不曾说一句怨言,各各松了口气。
轻罗甚至笑道:“公主,虽说皇上这么着把你带回大魏来,让公主受了不少委屈,可由此也见得皇上待公主的一片心了。”
言下之意,当日我逃离大魏,还算是辜负了她们的好皇上?
已不是第一次落到他们手上,我也毫无选择地只有继续隐忍,因此绝对不会再去反驳她们的话。不管未来还要面对什么,我总得活下去,才能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和希望。
何况,这一次,我并不是一个人。
有机智聪慧的萧初晴在一旁伴着,总比春天那样的四面是敌举步维艰要好些。
我本就是睡得太多引出的病症,因此她们也不敢让我再睡,扶我坐起身来,由着初晴陪我说话谈笑,慢慢找回点正常人的思维状态和肢体感觉来。
我得空细问初晴时,她应该比我早了两三日被设计捉住。但当时并未引起南齐注意,多半只敬王府发现郡主失踪,自行设法寻找而已,因此初晴虽被监押着送往北方,却没给下这么重的药。
大约到了广陵以北魏军所控制的地界后,押送她的人曾在那里等了一日,待另一辆守卫极严密的马车过来了,才一起行往青州。
空牵念,错扣同心结(三)
直到今天初晴被押着来见我,她才知道那辆马车里被困住的人是我。
“我想不通,”初晴苦笑道,“北魏人看上任何一个南齐的名门闺秀或宗室女子,都不算奇怪,为什么会看上我?”
初晴显然是南齐女子中的异类。
纵然我当日在惠王府淘气得可以掀掉半座府第的地皮,也没像她这般将世俗礼仪视若粪土,禀了一副仙姿玉色,行事却疏狂放荡到令人侧目而视。
包括萧宝溶在内的天下男子,均以收集赏玩美女为乐;而萧初晴却反其道而行之,以收集赏玩俊秀男子为乐。
她的闺闼之内,常常通宵达旦地纵情声乐,以至不少自诩风流的名士都以曾是敬王府初晴郡主的入幕之宾而得意。
而初晴的择人标准也是奇异,如沈诃若这般年轻有为的一方将领,并不介意她如此声名狼藉,甚至有意与她厮守终身,初晴却从来不假以辞色,更别说将他留宿府中了。
隐隐听得些流言,道是这初晴之母原是京中名妓,后为敬王最受宠爱的姬妾,却备受排挤,郁郁而终。敬王因其母的缘故,对初晴很是纵爱,因此其潇洒不羁,本就远胜一般女子,常身着男装,四处游山玩水。到她十五岁时,一次随庶兄在江州游览,不幸被一群流匪劫去,直到半个月后才被在一处民居发现。
谁也不知道那半个月初晴遭遇了什么,但从此后初晴的确性情大变,行事狂放之极,连敬王都约束不住,只得由她去。
她自己便曾在醉后和我说道:“阿墨,凭什么身为女子便要被天下男人玩了去?我偏要玩遍天下最好的男子!”
却不知,拓跋轲把这样的女子抓来做什么?
我会把他的所谓“宠幸”视若奇耻大辱,而初晴说不准只将他当作个俊挺英气的男子,反过来玩了他去。
可我记得迷蒙间听拓跋轲叫人来陪我时,提及让“南朝那个该死的郡主”来照顾我,分明指的就是初晴。
看来他不仅不喜欢她,甚至极讨厌她,又将她千里迢迢弄来做什么?
万分不解间,我只借口不想和我这姐姐分开,让人将她的卧室搬到我隔壁来。
拓跋轲想要我,不会要我的命,可这男子从不是只在口舌间发狠的人,他既说初晴该死,说不准什么时候真的莫名其妙便害死了她,不如住得离我近些,还可以多点照应。
如此休息了一晚,到第二天时,我已能下地行走,在初晴的挽扶下,摇摇晃晃地走到屋外晒晒太阳。
此处行宫应是一座极大的园林改造,新建的殿宇轩榭间,多是些如盖苍松,遒劲老槐,连腊梅都长得异常高大,已经有了黄豆大小的花骨朵,迎着凛风巍巍颤在枝头。
我叹道:“我那相山别院的腊梅,也该要开了。”
初晴瞥一眼稍远处的轻罗,低低道:“阿墨,不用太担心。惠王爷最疼惜你,必定想法子救你离开。”
萧宝溶自然不会丢开我不理。
想来两国交战,必定各有眼线埋伏在对方手下。当日萧宝溶能找到人传送纸条报讯,今日一定也能很快得到我被掳在青州的消息。
他必定会救我。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到来,也不知道他一旦离开那风雨飘摇的大齐国都,会不会引动大齐政局变动。
我只知道,我再次面临着噩梦。
刚刚开始,不知何时才能逃脱的噩梦。
甚至,我打算借着身体虚软拖延几天的计划也随了拓跋轲的一声传召而泡汤。
“文墨公主,皇上说了,让公主今晚便搬他那里住着。”
管密的笑容一如既往,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体贴,又不失御前太监的本份,对我的态度,就像我从来都是他拓跋轲的女人,只是偶尔回娘家住了几天罢了。
“可是,管公公,我现在这样子,没法服侍皇上啊!”
我虚弱地倚在初晴身畔,无辜为难的模样,同样像是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侍寝宫人。
大约我求助的目光让他想起了我以前送他的珠宝,管密的神情愈发柔和,放软了声音道:“公主不用怕,老奴听皇上的意思,就是让公主到他跟前养着,好让他时时见到罢了。放心,皇上心里可疼着公主呢!
“皇上……疼我?”我想笑,但终究只是转着眼波,不解地望向管密。
管密低低笑道:“可不是么,当日发现公主给劫走了,皇上可是大发雷霆啊,差点把护送的侯将军处死。当时咱们刚被齐国的萧彦逼得退了兵,皇上还受了伤,可因着公主的事,一怒砸了一拳在桌上,把伤口都挣得裂开了,血把半边身子都染红了,还不许人来劝。后来为了将公主重新接回来,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呢!”
看来我还真有点母亲那种让人割舍不下的魅力,居然真让这个手腕刚硬异常的帝王上了心。相山的魏国眼目绝非偶然,估计也在相山守了很久了,终于在惠王萧彦相争之时,坐收渔翁之利,又将我捉了过来。
如果这是生得好惹来的祸事,我宁愿自己长成个丑八怪,——只要萧宝溶不嫌弃我,依旧把我当宝贝一般宠着护着,丑些又何妨?
没有了拓跋轲和萧彦的算计,我活得不知要舒服多少。
空牵念,错扣同心结(四)
明知逃不过,我只能由着他们将我送入拓跋轲所居的重华殿中。轻罗、连翘一并跟过去服侍我,只初晴被留在了原处,无诏不得离开房门半步。
我悄悄询问管密初晴被捉来的原因时,管密只是笑笑:“公主,她的事,您别管,死活掌在另一位主子手里呢,且看她的运气吧!”
另一位主子?
谁?
北魏拓跋轲自十七年前在国势倾颓中继位,手段狠厉霸绝,早在北方建立了绝对的权威,乃至南征失利,他也只是退守青州,甚至在这里建起了行宫,分明打算伺机而动,并没有放弃南侵大齐。
屈指算来,这位大魏皇帝,已有近一年不曾回魏国京城邺都了。尽管如此,北方依旧甚是安定,并不曾听说过出现什么大规模的叛乱。能在他铁血手腕中留下的皇族宗亲,想来都是绝对臣服于他的拓跋氏子弟,谁还能够格被称为另一个主子?
很识相地没有进一步打听,让他们用肩舆抬了我,送到了重华殿拓跋轲的住处。
重华殿新建不久,金瓦玉柱,檐牙高啄,在冬日色调暗沉的高松古柏间犹显气势辉宏,流光溢彩,虽只是行宫殿宇,格局略小,也颇具帝王之气。
殿内铺着大块的瑞兽澄金砖,山水锦屏,水晶珠帘,明黄腾龙云锦帏幔,朱漆雕龙檀木桌椅,陈设简洁大气,连缠枝莲花的珐琅香炉传出的幽细龙涎香气味都萦出了令人胆寒的威凛沉凝。
站在这样的地方,想起那个身材体重抵我两个都不止的威猛男子,我更是胸闷气促,手足无力了。
轻罗等人虽不敢让我久睡,可见我脸色发白,又不敢不让我休息,只得将我扶到内殿床上卧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陪我说话,生怕我再睡着,加重了病情。
我这时才知道,当日萧宝溶带我离开后,她们这批本来要回邺都的宫人,因护卫兵马的大败被迫滞留下来,随即魏军在江水失利,不得不退回青州,拓跋轲便将这些人召到了青州,在新建的青州行宫侍奉。本来她们两个已经被分散开了服侍两名宫妃,我前天来了,只因拓跋轲一句话,便又回了我身畔了。
“皇上对公主真的很好很好。”这两个侍女,着了魔疯了心般一直和我这样说,生怕我还想着离开。——可我是大齐国公主,她们凭什么认为,我也该对她们大魏国的皇上很好很好?
自然,让拓跋轲对我很好很好,还是必要的。
因为我想活下去,也想初晴活下去。
在这里,他是掌握我们生死的恶魔。
九华灯在殿中煌煌耀起时,殿中忽然清寂,连烛花哔剥爆起的声音都清晰地跳在心底。
轻罗、连翘早已不见,那等训练有素的知情识趣,在讲究礼仪规矩的南齐皇宫,也未必有多少宫人比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