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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的天看起来比江南高,也比江南的蓝,蓝得就像拓跋轲那让我无法摆脱的瞳仁;江北的阳光也比江南的炽烈,明明是大正月最冰冷的天气,明晃晃的光线还是耀得人睁不开眼。
轻罗跟在我后面喊道:“娘娘,慢点走啊,小心摔着!”
我抬一抬头,泪水便滴落下来,放慢了脚步,用丝帕揉着眼睛笑道:“这天干冷干冷的,阳光倒是亮得很,刺得我眼睛疼得很。”
连翘笑道:“多半刚才喝了那个椒酒,有些醉了,不舒服吧?娘娘,回去再休息休息,喝点茶,很快恢复了!”
我用帕子遮着眼睛,点头道:“快回去吧!”
曳着这身端庄华贵的衣袍,我愈发觉得自己污秽难当,迫不及待地想将自己埋到水中,洗去这艳丽外表下噬着骨肉的脏腐气息。
身后,轻罗和连翘一边快步随我走着,一边已在议论起筵席上的事。
“豫王爷果然立为皇太弟了!”
“是啊,皇上无子,素来又对豫王爷好,这也是意料中事。何况……豫王爷文武全才,性情模样又是一等一的,向来视长兄如父,立他为储君,皇上也放心……”
“可拖了这么久都没立,怎会今天不声不响便宣布了这事?记得以前南征之前,大臣担心后方不宁,上谏请立豫王,皇上收了奏表,根本不予理睬。大家本来都猜着,皇上春秋正盛,妃嫔众多,还是想生出自己的骨肉来继承大统呢!这才过去一年,怎会在巡狩在外时宣布立储之事?”
“莫非,得了我们墨妃娘娘,心情特别好?”
“嘿嘿,那也不对啊,咱们墨妃娘娘年纪最小,说不准就给皇上生下个龙种来呢?到时,难道皇上不立自己的骨肉,反立弟弟继位?”
“皇上对咱们娘娘,也真是宠爱备至了,轻罗,你随驾这么久,有看过皇上对哪个妃嫔这般好么?”
轻罗得意笑道:“至少我知道,能因为呛了口酒,就得到皇上这般眷顾怜惜,还亲自动手喂水的,我们墨妃娘娘绝对是第一个!咦,说来也奇怪,怎会把封妃和立储君之事一起宣布?而且未经礼部拟旨,先就草宣了喻旨?”
连翘沉吟:“这个,就不清楚了。大约大过年的,想让豫王和墨妃都欢喜欢喜吧?”
让我和拓跋顼欢喜欢喜?
我嘲笑,忍不住步履踉跄。
拓跋轲发觉自己抢了弟弟的女人,才终于把犹豫未定的储君之位留给弟弟做为补偿吧?而墨妃,算是对我的补偿?他终于能豁达大度地不计两国之仇,封了我这个仇人之女为妃,我是不是该感激涕零,舍身以报?
我笑出声来,擦着眼泪冲回了琼芳阁。
初晴带了侍女早在屋中等得久了,一见我跌跌撞撞进去,忙扶住我,道:“怎么了?”
我揉着眼睛微笑道:“没什么,这太阳大,晒得我眼睛疼。衣服也厚,热得一身汗。”
初晴疑惑着将我的额一擦,果然是细细的汗水,忙道:“香汤备好了么?”
听得屋中应了,传来哗啦啦的倒水声,澡豆和腊梅瓣的清香幽幽细细的钻入鼻中,我忙不迭入屋先去洗浴。
依旧是独自一人关在屋中,取过木勺,慢慢地将温热的水从头浇到脸,沿着脖颈淅沥而下,一遍又一遍。
眼底终于没有了给太阳刺痛的泪水,满是水珠盈着,依旧涩涩地疼。水汽中淡淡的清香萦在鼻尖,却不曾冲淡夜间那男子残留在我身上的气息。
我狠命地搓着揉着,可一停下,自己嗅着那光洁的肌肤,依旧闻得到他的气息。
不是萧宝溶那种清雅的杜蘅芳香,不是当年那个竹林少年纯净如清水的清新洁净。而是特有的男性刚烈气息伴了很淡的龙涎香,以及久居帝位的骄矜威凛之气,混和成阳刚却危险的气息。
这种只属于拓跋轲的气息,似在那纵情的欢愉和毫无保留的躯体纠缠中,透过彼此汗湿的皮肤,透过不知廉耻的紧密结合,深深印到了我的骨血里。
我怎么也洗不干净。
外面传来了初晴的叫门声:“阿墨,怎么还在洗浴?怕是水快冷了,又是大冷天的,别着凉了,快出来吧!”
我湿漉漉地爬出浴桶,胡乱用个大毡毯裹住身子,赤脚站在地上,才道:“叫她们进来,帮我换桶干净的水。”
江山重,且尽樽前酒(四)
初晴疑惑着步入,皱眉道:“怎么了?”
“这水脏了,我还没洗干净呢!”我微微地笑着,“快点儿,门一开,怪冷的。”
初晴一低头,已经叫起来:“你这丫头也太不会保重自己,大冷天的赤脚走路!”
她把我搡到软榻上坐下时,轻罗等进来,莫名其妙地望了望并不算浑浊的水,因素知我有洁癖,倒也没多说,立刻让粗使的侍女进来换了水,又怕我着凉,急急令人送了姜汤来给我喝。
萧宝溶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来救我,我自然不能再让自己病倒,一边喝着,一边向初晴道:“初晴姐姐,呆会帮我搓一搓背上吧!我够不着。”
洗浴时是我在魏人掌握中时最放松的时刻,因此我从不喜他人在我跟前。轻罗等人只当我女儿家害羞,见我肯让初晴帮洗,倒也微有诧色。
初晴将门阖上,看我又泡入桶中,走到跟前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沉默片刻,道:“脏了,总洗不干净。”
“只要你心里认定自己干净,就干净了。”
“可我心里也认为,我很脏。”记起昨晚邀宠的媚态,我轻笑,“初晴,你那药,很厉害。”
“是秘制的极品。我用惯了,倒也不觉得。”
我一愕,“你也用这个?”
我本以为,她这个一定是留着给那些不肯驯服的俊秀公子们用的。由于生理特点的不同,很少听说女人会用这种药。
初晴给我搓着背,淡淡道:“哦,自然是我用。不用这个,我提不起兴趣来,哪里能快活?”
用这种方式寻求快活?
我不解。
但初晴的长睫垂下,如一圈深而重的阴影,盖住了妩媚生姿的顾盼明眸,再没有多说。
我便自以为是地猜测,或许,她只是想获得最极致快慰和刺激吧?
那种事虽然极其肮脏,但在那云端浮沉乾坤颠倒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愉悦,的确可以让人忘记一切。
包括我正和自己最憎恨的人交体合欢,包括我已被曾经最爱的人无情遗弃,包括我对从小呵护我的兄长的无限思念……
全忘了。
本来洁白的肌肤,在氤氲弥温开的水汽中被搓得通红,露出了肌理受伤的淡淡红点。
可我,到底洗不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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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正在意料之中。
用轻罗的话来说,她们的皇帝对墨妃娘娘的“恩遇”,是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虽说不上三千宠爱在一身,春从春游夜专夜,但只要不是他被军务或政事缠得回不了宫,到晚上必定会让我去重华宫侍寝。
据说,这样连着一二十天宠幸同一宫妃的情况,只在他的父亲靖元帝刚得到拓跋顼母亲时发生过。据说拓跋顼的母亲能歌善舞、美貌无双,靖元帝爱如掌中珍宝。可惜靖元帝洛城败亡后,她也死于混战之中,算是红颜薄命,白白给个半老头子殉葬了,只留下了两个多月的拓跋顼嗷嗷待哺,后来被拓跋轲收养下来,成为如今文武兼备的豫王。
可恨这拓跋顼怎不和他母亲一起死了?还编个母亲失散的谎话来骗取我的同情,更骗取了我多少个夜晚的思念与牵挂!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发现我恨拓跋顼,甚至超过了恨拓跋轲。
如果不是他那般决然地将我推送到拓跋轲的怀抱,拓跋轲多少会顾念一点手足之情,不会这般肆无忌惮地夜夜召幸我吧?我也不必天天服那种不知会不会有损健康的媚药,像个下贱妓女般躺在拓跋轲身下,等着他万恶的“宠幸”吧?
夜晚的极度纵情,如食了罂粟般让我一时沉醉,却在白天清醒时更加地摆脱不了毒蛇钻心般的恨毒。
我甚至厌弃自己的肮脏和无能为力。
这个叫拓跋轲诸妃眼红不已的专宠,是我持续无法解脱的噩梦。我不晓得这样荒谬而苍白的日子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我又还能强装多久人前的娇俏笑颜。
论起拓跋轲赐给我的东西也着实不少,叫我都奇怪,这座小小的行宫,怎会收藏这许多的珍奇之物。夜间在重华殿时,偶尔我多看了两眼某种珍贵玉器宝物,第二天便会出现在我的琼芳阁中。我甚至根本没发现拓跋轲什么时候在留意我。
可惜再多的宝物,对我来说也只是一堆华而不实的俗物,连看着都觉得晃眼,宁愿没事泡在澡盆子里,或卧在床上找初晴闲聊。
初晴大约怕我闷坏了,令人去做了弹弓给我,让我宫中四处转悠转悠,打打鸟雀什么的。走动得多了,有人接应时逃得还能快些。
我已没有当年玩闹的兴致,但初晴的后半句话让我心动。于是,行宫上下,便常常见到我穿着短袄缚裤,一身利索的装束,拿了弹弓四处觅着鸟雀野物,有时会追赶着野物一直到宫门或议事的前方诸殿去。
拓跋轲闻知,传下了口谕,只要我不出宫,行宫内可自由行走,宫中侍从不得阻拦。他甚至还让人去青州郊外多捕了些山鸡野兔之类的野物来,散放在宫中,不许一个人猎杀,单供我玩耍戏闹。
我想我的确憋屈得无奈了,有一次正赶着一只黄鹂,遇到曼妃带着侍女散步,用很鄙薄的眼光瞪着我,还哼了一声,随即就将弹弓低了一低,一石子打在她的肩窝上。虽不是血肉淋漓,估计也很肿得老高了。
十六岁前,这种欺负人的把戏是我心情不好时最常见的发泄。
而这一次,我用在了拓跋轲高贵的爱妃身上。
江山重,且尽樽前酒(五)
曼妃自然是不肯罢休的,也不和我吵,联合了其他妃嫔等人去找拓跋轲告状。拓跋轲好言安抚了一番,令太医看了并无大恙,传旨扣我一年的脂粉银弥补曼妃,就算是罚过我了。
我从小锦衣玉食,对一年的脂粉银是多少根本没概念。何况我早晚会逃开,连一屋子的金银珠宝也从没放在眼里,何况那个虚无缥缈的一年脂粉银?
晚上侍寝时,拓跋轲提到这事,也只拍拍我的头,道:“活泼些是好事。可眼看越长越高了,不许太任性了!敢恃宠生骄,朕也会好好罚你!”
我踮着脚,亲一亲他的唇,笑嘻嘻地问他:“怎么罚?”
拓跋轲嘴角硬朗的弧度即刻如冰雪融化,一把将我兜到怀里,叹道:“死丫头,以为朕舍不得么?”
我当然知道他舍得。
在初八正式行册封妃礼的那天,我接到的明黄色玉轴诏书珍贵无比。
它不仅确定了我将在北魏活得尊荣,还确定了我会死得尊荣。
诏书明示天下,魏帝大行之日,墨妃将相殉于帝陵,以报这荷天载地的大恩大德。
也就是说,哪怕他明天攻打南齐战死了,后天我便得被一段白绫勒死,或一杯毒酒鸠杀,和他在地下继续做一对鬼帝妃。
果然恩爱得很,所以做鬼也不放过我。
颁布我这项“无上荣宠”的时候,拓跋顼也在跟前。他观礼时沉着肃穆,高贵端雅的模样,一如他北魏帝国储君的身份。
我真奇怪,我原来怎会觉得他的眼睛像萧宝溶?这样深沉无情,瞳若深潭,分明又是个危险而可怕的拓跋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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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拓跋轲许我在宫内四处走动,我的活动范围明显敞阔了许多,乐得带着轻罗她们到处走动,还可趁机探探宫中的路。初晴有时也跟在我后面散心,可她的举止比我端庄多了,哪里赶得过我?往往我还没来得及打着一只鸟雀,她便已嚷着累,自顾回琼芳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