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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中的宝剑也很熟悉,秋水般的薄光闪过捆我的绳索时,我似又见到了相山山道上那个为山民出头的少年剑客,又痴傻,又倔强。
“谁,是谁?”
我低低弱弱地问,身体因为没有了绳索的扣缚,正软软地瘫倒下去。
他没有回答,一手将我挽住,依到他怀中,一手已揭开他的面巾,将我的手抚到他的面颊。
“阿顼……”
我轻唤,立时哽住,再说不出话来。
我演戏的本领倒是越来越高了,连落泪也这般自然,甚至连心口……都自然而然地疼痛起来。
可我一定不是真的感动。
谁知道下一刻他会不会又拿我换了他的大好河山?
紧抱着他,我提醒着自己,要清醒,要理智,不该对这人多抱幻想。
我不想我身心俱失,死无葬身之地。
拓跋顼大约也没空研究我复杂的情绪,将我紧紧拥了片刻,便解开衣带,将我背在背上,紧紧缚住,然后自窗口无声跃出。
他的身手向来高明,连我那些号称高手的侍卫,都远不如他。
如今他运起轻功来,虽是行走在青州行宫重地,甚至几次从巡逻的守卫旁一晃而过,根本不会让人发觉。
宫墙虽高,却早在不起眼处备好了绳索,拓跋顼负着我,借了绳索之力,灵猿般纵跃而上,然后如黑色的大鸟轻巧滑翔,片刻工夫,便已到了我千想万想却无论如何没那能耐到达的行宫外。
又向前奔了里许,便有人牵了马在林中候着,低低说道:“殿下,过了西北角的城墙,已经准备好马匹和日用之物。”
拓跋顼点头道:“兄弟,谢了!”
那人轻叹一声:“殿下,末将还是希望殿下三思而行。”
拓跋顼沉默片刻,道:“我三思的时候,已经够多了!”
他带了我飞身上马,扬鞭策马而去,居然不曾再回头看一眼。
身为皇子,又做过很多年的亲王,这个不太管事的年轻皇太弟,看来在军中也有几分自己的影响力,至城墙处、城外,一路都有人接应,以至到东方露白的时候,我们已骑了马行在青州城西十余里开外了。
整整斜斜杨柳陌,疏疏密密杏花村。
飞絮蒙蒙中,他将我抱下,倚着柳树坐了,喂我喝着水和干粮。
我知趣地直到这时才开口问他:“阿顼,你把我带出宫了么?皇上……恐怕不肯。”
拓跋顼似习惯了对我保持沉默,只是握住我的长发,很笨拙地为我绾了上去,然后将我靠在他的胸怀。
他的胸膛比一年多前结实宽阔了许多,果然不再是少年,而是有了自己主见的年轻男子了。如果这一年多来,和我一起度过的人是他,即便身在敌国,大约也没这么惶恐悲惨吧?
“准备带我去哪里?打算把我送回南齐,然后再回来向皇上请罪么?皇上对你很好,也许……不会重罚你吧?”
我猜测着他下面的行动时,手又被他抓住,贴住他的面庞。
他缓缓地摇头,并不管我听到还是听不到,低沉地说道:“我不会再离开你,阿墨。我要你。”
忽然发现装聋实在很难。我宁愿自己听不到,就不必拼命地克制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了。
他要我。
这句话,如果那日在重华殿上,在彼此清楚对方身份后,他肯说出口来,我便是即刻给拓跋轲砍了,也会死心塌地喜欢着他一个,无怨无悔。
经历了那么多次的背叛和伤害,他要我,我又怎敢要他?我又怎知,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他会不会再一次地背叛我,将我交给我的敌人,袖手旁观我所有的痛苦和屈辱?
装聋也有好处,我不必回答这个晚得让我寒心的问题,只需疲倦地靠在他身上,紧紧半上眼,慢慢将莫名其妙钻出的泪水逼回去。
不太明白他打算到哪里去,但他的身份对南齐也同样敏感,绝不会跟我回去做我的驸马。这样看来,他多半是想带我到南齐和北魏都鞭长莫及的地方去。
他还真打算放弃他即将到手的江山,以及在北魏几乎已固若金汤的权位了?
靠住他的胸口,我竭力稳着自己的心神,到底忍耐不住自己的惊讶,呼吸还是久久不能均匀。
花影乱,月暗俪影偕(四)
拓跋顼沉默了好一会儿,略带了几分焦虑,自语般道:“路还远着呢,虚弱成这样,可怎么好?”
我顿时明白过来:他迟迟伴着我不离去,只是怕我身体吃不消,想我多休息片刻。如今才出青州不远,随时可能被青州兵马追上,哪能再这样延宕?
若是再给拓跋轲抓住,拓跋顼可能被重罚不说,至少我是绝对活不了了。
我便提醒他道:“阿顼,你说,皇上现在有没有发现我们逃走了?他若抓到我们,会……会怎样处置我?”
拓跋顼打了个寒噤,迅速扶我站起身来,宽我心般在我颊边极温柔地亲了一下,才将我抱上马,挥鞭疾驰而去。
自从被抓到青州来,我不是病,就是伤,历了这么几个月,身体早就大不如前,长时间在马上颠簸,当然极累。
但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我再也不敢叫一声苦。若是惹得拓跋顼厌烦我,扭头再将我交给他哥哥,只怕这辈子都没叫苦的机会了。
到了晚上,我固然疲乏得面条般虚软,连马匹也已汗出如浆,不得不停下休息了。
拓跋顼的细致,在此时便可看得出来。
他选的是一处可以掩去火光的山脚密林,很方便掩藏踪迹。便有真有人追来,大可往山上逃去。
此时正是暮春初夏的时节,四处草木葱茏,必要时藏上两个人,应该不容易被发觉。
我早给颠得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点东西,顾不得一身的虚汗,便蜷在拓跋顼铺好的毡毯上入睡。
睡得迷蒙之际,只觉有一只手正伸到腰间,解我的衣带,惊得忙挣扎闪避时,已有柔软的唇伴着熟悉的体息,轻轻触了触我的额。
立刻意识到是拓跋顼,我茫然地睁开眼,与他温柔的墨蓝瞳仁对上,忙又闭上眼,只作困倦得不行,继续卧着。明知他在解我衣带,但连拓跋轲都不知碰了我多少回了,与他欢好……应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毕竟,他才是我最初一心想交付的那个男人。
衣衫敞开了,温热而湿润的物事缓缓地在肌肤上游动,却不是带了暧昧气息的手掌。
不敢想象自己半裸着身体面对着他是怎样的尴尬,我越性闭着眼,赤烧着脸去抓那物事。原来竟是一块湿热的帕子,正握在拓跋顼手中,慢慢地拭着我的肌肤。
这荒山野岭,再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热水。
但听他低低叹道:“我知道你爱干净……热水敷一敷,人也会精神些。”
我紧紧闭着眼睛,由着他摆弄擦拭着,奇异地发现,自己居然又有了十六岁初与他相遇时的心境。
带一点调皮的娇俏,带一点害羞的甜蜜,如涟漪般一圈圈地扩大开来。
最后他掩上我衣衫时很是匆匆,指尖有克制不住的颤动。
“阿墨,你果然……长大了许多……”
最后他说的这句话,磁性的沙哑中明显蕴了某种压抑着的*****。透露出的言外之意,让我不得不感谢这昏暗的天色。
这雾气瞑缈的黑夜,无声无息地掩去了我的慌张和面红耳赤。
天明时,有人亲昵捏了捏我的耳朵,叫我忽然想到了拓跋轲最宠爱我时,也曾明里暗里有这种极温柔的小小动作,不觉惊得叫了一声,猛地坐起身来,额上尽是汗珠滴落。
身畔的拓跋顼显然也给惊到了,忙不迭缩回了手。
我强笑道:“是阿顼么?我刚似乎……又做噩梦了。”
他微微一笑,依然是极清好俊秀的笑容,温雅得不像舞刀弄剑的少年剑客,让人忍不住注目留连。可我到底不敢久看他,只将眼睛望向他的大致方向,笑道:“是不是天大亮了?我看见你穿的衣服,似乎是黑色的。”
他低头瞧一瞧自己的夜行衣,凑到我耳边,醇厚而清亮的声音暖暖地回萦着:“是的,我穿着黑色的衣服。你会好起来的,阿墨,太医早就说过,日子久了,毒素渐渐清除,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便是好不起来,也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守着你,伴着你。”
这样真挚而坦然的话语,让我好久才醒过神来,摸着他的面颊道:“你在说话么?扑在耳边痒痒的。”
这一次,他没有点头,却将唇凑过来,轻轻吮了吮我的唇,将我的头靠到他的肩上。
“阿墨,我绝不会再丢开你,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他沉沉地在耳边说,声音不高,却有力,如同拓跋轲顿挫的脚步,重重地敲在心口。
又是闷闷的疼。
早饭虽是粗糙,可干粮是温热的,连端来的饮水都是温热的,找机会留心观察时,原来他是用一只铜钵拿铁丝扣了,架在火堆上煮的水。他自己极健壮,犯不着这样大费周章,无非怕我身体弱,吃了冷的食物不舒服了。
他虽出身皇族,但并没有皇族的骄狂,居然很懂得怎样照顾旁人。
更让我不自在的是,我慢慢吃着时,他的眼眸几乎一直凝在我脸上,想要视若无睹,真的很难。
被火烘烤过的干馍有点面粉固有的甜意,却很难下咽。
正打算劝拓跋顼尽快赶路时,拓跋顼忽然眉目震动,提起剑来,飞快地往林外奔去。
这时候,我也听到了一些异动。一声两声的马嘶,和马儿打着响鼻的喷气声。
花影乱,月暗俪影偕(五)
竦然立起身时,拓跋顼已苍白着脸仓皇地冲了回来,一把抓了我的手,叫道:“快走!”
他没有骑马往林外赶,而是拉了我径往山上冲。
也就是说,追兵就在林外!
踉踉跄跄跟在他后面跑时,只听他说道:“小心,脚下是山道。”
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他立刻抬起头来望我,神情异常复杂。
我一时也顾不得,一边跟他冲上山道,一边向后张望时,隐见林内已冲入了十余骑,围住晚间我们休息的地方。
领头的那人,身躯异常魁伟,连坐于马上的姿势都高大挺拔得让人心悸,正是拓跋轲!
他竟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我压抑不住自己的惊恐,脚下软了一软,差点摔倒。
拓跋顼极快地扶起我来,低声道:“别怕,我在你身边!”
是的,他在我身边。
这一次,他应该不会丢开我,不会将我丢给他地狱修罗般的哥哥。
我咬咬牙,握紧他的手,大踏步地跟在他身后飞奔,再也顾不得掩饰我是瞎还是聋。
才爬至半山腰,已听得山脚下冷冷高喝:“拓跋顼,给朕站住!”
扭过头时,拓跋轲手持一把巨弓,搭了箭,整个人冷沉如冰雕石塑。
我惊叫一声,脚下趔趄着,人已摔了下去,仆在石阶上。
拓跋顼右手一提,迅速将我拉起,看也不看一眼身后的追兵,继续向山上奔去,才奔两步,忽然将我猛地往下一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有一道黑影嗖地从头顶飞过,竟是一根疾驰而来的利箭!
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直起身,拓跋顼又将我一拉,闪到他自己的身前。又是一根利箭,从我方才站立的位置掠过。
我惨淡笑道:“阿顼,皇上要杀的是我。如果你……后悔了,现在便一剑将我杀了,下去向皇上请罪,他……他必定肯原谅你了。”
拓跋顼墨蓝的瞳仁立时收缩,嘴唇蠕动着,忽然惨痛般低吼道:“闭嘴!”
我便不再说话,强忍住泪,努力向上攀爬;而拓跋顼紧揽着我的肩,将我半边身子藏于他的身前,躲避身后飞来的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