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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临三年夏,萧彦南巡遇刺,虽未受伤,但劳碌之中受了惊,又中了暑气,回宫后竟病了许久。
他生病的三四个月间,我那几个好堂兄你争我夺,甚至不顾萧彦病体,到他跟前彼此攻讦,又不断***扰安平公主府,寻求我的支持。
我给惹得恼起来,索性搬回了蕙风宫,方便随时侍疾于萧彦榻前,同时传令宫卫,不许他们入宫来惊扰皇上养病。
而大臣有重要之事,也便直接请命于我。
其中议论最多的,自然是皇储之事。
流年度,银剪送轻鸢(五)
萧彦年岁渐大,病势不轻,一旦有个什么不测,储君未立,刚刚稳固根基的大梁必定风雨飘摇,说不准会再次引来北魏窥伺。
自从天临元年十一月,南梁在江北大败魏军,收复了青州和江北大片国土,魏军便退守洛城,再也不曾有所异动。
根据我们暗伏在北魏的眼线回报,拓跋轲在相山遇袭,虽是勉强逃了性命回国,但伤势极重,甫回洛城,便急召太医日夜抢救,十多日才算救了回来,被送回邺都休养。
当时大将军秦易川正攻向洛城,意图再次攻破这座北方最重要的军事重镇,再创当日萧彦谱写下的辉煌事迹。北魏皇太弟拓跋顼带领洛城守军顽强守卫,最后甚至成功反击,在洛城外大破梁军,逼得秦易川不得不带兵退回青州,继续与北魏对峙。
这场战事令两国兵力俱受重创,大梁不敢再轻易袭往北方,而魏军也彻底放弃了当日拓跋轲定下的南伐战略。
唯一得了好处的,是拓跋顼。
他少时被送往山间随慕容采薇学艺,本来只因拓跋轲的疼爱而格外尊贵,但此战他第一次统领三军,表现了出色的军事才能,足智多谋且骁勇善战。
南人尚文,北人尚武,他因此而迅速得到了军中将领的一致拥护。
等南北战事暂歇,他带军回到邺都时,他的储君之位,连拓跋轲也不敢轻易动摇了。
事实上,拓跋轲所受的那场重创,休养了大半年才大致恢复。这段时间内,除了特别重大的事件,几乎所有政令,都由皇太弟府邸发出。
即便拓跋轲基本复原之后,拓跋顼虽然还政于兄,不再对各类政事自作主张,却依旧掌握着朝中半数以上的兵马,即便拓跋轲下了旨意,也借故不曾交出。
在我记忆中,以拓跋轲的性情,若有人敢这般忤逆他的意思,只怕早给逼迫得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拓跋顼如此嚣张,拓跋轲居然没有追究,竟由他将掌握了足以动摇帝位的军权大权。
我曾暗自揣度这对兄弟各自的心思。
于拓跋轲,他并无子嗣,只这么个宝贝弟弟足以承继大位,早晚会传位于他,心底必定不想太过为难拓跋顼。何况拓跋顼真有异心,完全可以不用救他,让他死在江南,自己以皇太弟的身份回到北魏,必可顺利登基。
于拓跋顼,他在南朝被困七个月,原来再柔懦的性子,大约也会变得异常刚硬起来。即便是对他很好的兄长,他也不愿全无自保之力地由他宰割了!
我记得在牢中最后一次和他好好说话的情形。
那个曾经一脸稚拙纯净的少年,用男人才有的沉郁眼神,立誓般说着,他不会再向任何人让步。
如果是他要的,他必定要得到。即便是拓跋轲,也不能从他手中夺走他想要的一切。
或许我该觉得幸运。正是因为拓跋轲从他手中抢走了我,才让这人渐渐地在压抑中蜕变,成为一个和他兄长一般的铁血帝王,从此眼里心里,只剩下权势,连兄弟情谊都可抛到一边了。
他当年曾经很喜欢我,我当年也曾很喜欢他。
但这一切,都已是过去。
我不再是我,他也不再是他,连给砍光了竹林的相山,也不复当年的青葱滴翠。
他和拓跋轲如今是我们南朝最可怕的敌手,我不能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在我那几个堂兄弟中权衡了许久,我相中了看来最温驯最安静的一位近支族弟萧桢,在窥着萧彦气色略好时,建议立其为储。
萧彦皱着眉,叹道:“阿墨,这人恐怕未必合适。”
我愁道:“是啊,这个萧桢看来有些优柔寡断,虽有几分谋略,未必能胜任帝王之位。可除了他,其他人不是莽撞冲动,就是粗俚难耐,似乎更是不堪。”
萧彦自知那些出身行伍的侄儿们是怎样的情形。先天的教育缺失,后天再怎么着弥补教训,还是毫无大家风度,更别说帝王之相了。
他摇头道:“罢了,先试试吧。不过朕素来不太喜欢萧桢。他虽比其他人稳重斯文,可有时行事不够光明磊落,不像个堂堂大丈夫。”
我差点哑然失笑。
什么叫作堂堂大丈夫?
当年我所见到的那个少年剑客算不算?
那个身材魁伟异常的北方霸主算不算?
眼前这个篡了前朝帝位的父皇算不算?
他们哪一个行事光明磊落的?
我笑着谏道:“只要不算计自家人,不光明磊落又何妨?只怕咱们大梁还能在他的步步算计中越来越强大呢!”
萧彦病得脸色青黄,依然强撑着摇头:“未必。人品有问题,绝对非社稷和百姓之福。”
我嗤之以鼻。
我平生所见的唯一人品清贵端方的男子,目前正给困在颐怀堂中。
如果不是我这个见利忘义见风使舵的妹妹念着旧情暗中周全,那一年简陵中埋着的,绝不只齐幽帝萧宝隽一人。
萧彦没再和我计议储君之事,却在两天后正式颁下圣旨,以从子萧桢为嗣子,立为皇太子;同时以安平公主为监国公主,暂行摄政事。
我建议立萧桢为太子,本就是因为此人对我极是恭顺,并无主见,方便我日后操控;如今见萧彦以我为监国公主,不由又惊又喜。
韶华误,谁怜芳菲老(一)
去向萧彦谢恩时,萧彦摸着我的头,叹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这孩子的心思么?给人害得惶惶不安,只恐别人再出卖你。放心吧,父皇便是真的一病不起,大行之前也必将你安排得好好的,总不让你再受委屈。”
我不觉潸然泪下。
到底是骨血相连的亲人,虽然我平时对这位至尊无上的父皇总有一份戒心,言谈都以口不应心的虚情假义居多,可他待我显然比待他收为嗣子的侄儿好多了。
再次出宫时,我几乎是觅遍全大梁的名医,一一亲自召见了,确认其真实本领,再领入宫中为萧彦诊治,与太医院众人商议着用药。
经过好几个月的精心诊治,到这一年的秋冬之际,萧彦终于恢复过来。
而我在他病中的表现也让他对我这个女儿的宠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因他病痊后身体大不如前,但凡大臣们有什么委决不下前来请示时,他常摇手不见,“让他们问安平公主去,议定了告诉朕一声。”
他如此行事,竟是由得我在朝中势力大涨。不论京内京外,军事国事,一切政令,皆出安平公主之门。
萧桢虽是太子,已全成摆设,除了表面的荣光,再无一人真正尊崇他,连东宫稍有逾越的用度,都须得先请示过安平公主。
大约眼见我的势力坐大,一些保守老臣开始不安,怕出现前朝女帝之事,居然议起了我的终身大事来,且介绍来的几个虽是名门高第,甚至是极有权势的军功世家,却都是京外的。
我对帝位毫无兴趣,但对暗地里算计我的人向来深恶痛绝。
萧彦接到奏表,却煞有其事地考虑起来。
这一日,我伴他用了午膳,叫人开了向阳的窗,搬了张大软榻,拉了萧彦一起晒太阳。
阳光甚是暖和,窗外的腊梅在融融的光线中散着芳郁的清香,连花瓣都格外地金黄灿烂,比起墙边砌下角落边的疏影横斜别具一番风味。
正懒洋洋想打盹时,萧彦将那奏表递了过来,“阿墨,瞧瞧这个。”
我随手一翻,笑道:“父皇盼着我赶快嫁出去么?”
萧彦摇头道:“你么……没嫁人可以一直在父皇身畔侍奉着,自然再好不过。可想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么拖着可如何是好?”
我厌恶道:“父皇,我想不想嫁人是一回事,是不是给人算计着嫁人又是另一回事。”
萧彦哪会不知那些大臣的打算,苦笑道:“这些人么,倒也好解决。可眼看你快到双十年华,换那些成亲早些的,地上乱跑的孩子都好几个了。难不成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着?”
我抱着膝坐到榻上,嘟着嘴道:“一个人过有什么不好?何必找个人来管束自己?”
“何必让人管束你?你如今是什么人?你是朕的女儿,是我们大梁的安平公主!你的驸马,自然应该听你的管束。”
“嘻嘻,难道娶驸马就是为了让我多个管束之人么?父皇,我那公主府可不小,内内外外可供我管束的人多着呢!也不在乎多一个可以管束的人吧?”
“你……你这傻丫头!”萧彦叹道,“像这样的冬日里,如果能多个暖床之人,不比你一个人孤衾冷寂好得多?日后如今父皇不在了,你也可以有个知心的人说说话,谈谈心,免得什么事都放在心里,把自己闷坏了。”
我懒懒道:“父皇,可我怎么知道,我这个所谓的知心人,会不会一转眼把我说的话当作武器,转过来对付我?”
萧彦笑道:“阿墨,你太多心了吧?若觉得旁人给你挑选的夫婿不好,你大可自己约些名门子弟到公主府做客,多谈谈好,确定了品行端正的,再慢慢考虑。”
我随口应了,打着呵欠半卧到榻上,只作想睡觉。
萧彦摇头叹道:“打理起朝政来已经蛮有模有样了,怎么平素还和小孩子一样?”
他这样说着时,早有司空见惯的宫女抱了衾被来,为我盖住。
回去后,我暗中查了哪些人想着把我嫁出京去,一声不吭地安排着,终于赶在过年之前,把那些老家伙逼得致仕的致仕,外放的外放,守边的守边,确保自己能安安心心过个年,不用担心谁将我嫁得远远的了。
但这事远没算完。
过了年,便是天临四年。
由于这些老家伙的提醒,顿时让萧彦记起,我确实早过了适婚年龄,该嫁人了。
我觉得他是把他那场大病恢复过来的精力,全用来张罗我的亲事了。
那年春天,萧彦一直说要提拔青年才俊,京内京外有些根基的未婚男子,多次被召入皇宫拜见皇上和安平公主,还几次在宫中设下筵席,令我为考官,考察他们才识武学。
我明知这不过是萧彦让他们展现本领的手段,只因是萧彦的旨意,不好违抗,只得硬着头皮让端木欢颜帮出了题,带了几个谋士在身边,留心帮着评选,心中却已厌烦得不行,更别提去欣赏这些用脂粉和锦绣堆出来的所谓名士了。
论武学,他们能敌得过拓跋顼?
论文采,他们能敌得过萧宝溶?
更别提他们清雅温润的气韵容貌,哪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韶华误,谁怜芳菲老(二)
这两个人是不是我的意中人且不说,能不能和我在一起也不说,可到底都曾是我最亲近的人。有这等珠玉在前,萧彦找来的人想我正眼瞧一下都不可能了。
临近夏天时,萧彦三年来头一次踏入了萧宝溶幽禁的颐怀院中,呆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我听见这个消息,便觉得有些不妙,还没来得及打听他说了些什么,颐怀院的总管便传来话,说惠王请见安平公主。
我踏入萧宝溶在颐怀堂的书房时,由萧彦处调来的总管出乎意料地过来将我的侍女连同萧宝溶身畔的宫人一齐唤走,甚至关上了书房门,只留了我和萧宝溶二人在里面。
“阿墨,来了?”
萧宝溶正倚在书案上看书,见我来了才阖上书本,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