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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后的花还沾着一些露水,香气微熏。
敞院里的花开得正好,丛丛簇簇的蔷薇,以及花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萝,自朱红院墙一直铺到西厢的窗棂下。亮的是灯盏,一挂挂烛影摇红;白的则是花蕊,一朵朵硕大花团。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22)
风拂过,月檐下的风铃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一袭藕色绢裙的宫装女子,朝着红漆廊柱走了几步,倏尔,驻足在月檐下,微扬着头。风吹拂着如墨的发丝,在廊下赏灯的女子,眉目绮丽,笑靥含春,映衬得其人其景,如临仙境。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韶光穿过一条小径,正当晌午,明媚的阳光照射在一棵花树上,芬芳浓郁。在花树影里,忽然就瞧见那一抹纤细身姿。
她正抬手扶着花枝,轻触着一串垂下来的花瓣,与此同时,轻启檀口,轻轻地唱起曲子。一树花光映着她妩媚的倩影,她的眼神迷离而倔强,却含着淡淡的哀伤。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轻柔的嗓音,低吟浅唱,含着某种似说还休的情愫。声音漫过花架上铺天盖地的藤萝,漫过缤纷花叶,唱得缱绻动人。
谁能想到,这享尽三宫荣宠的女子,竟在这样的暮夏初秋思恋着一个人
“宣华夫人。”静立片刻,韶光轻轻唤了一声。
女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身侧发出轻微的玎玲一响。韶光知道那是腰带上玉牌撞击的声音,然而,她只作不知,微笑着敛身行礼,而后便走过去,与她并肩在疏影下赏花。
“还记得夫人最喜芙蓉初绽,每一季的花蕊都要保留着,酿成花蜜。”微微笑着,韶光说了一句。
陈宣华侧眸,久久地盯着跟前的人。好半晌,眼色才渐渐地由惊疑转为戒备,冷淡地道:“原来本宫没有看错,真的是你。”
自祸乱中侥幸逃生的女子,竟然,再度跻身宫闱局。
可是不简单!
“奴婢听闻夫人偶发心悸,甚为忧心,这一趟来探望不知是否唐突了夫人。”
陈宣华挑了挑唇角,随手将指尖的花丢在墙角,“既然来都来了,何必说这些。更何况,你我之间,就不用再客套了吧!”
“夫人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奴婢该道一声‘恭喜’。”
韶光轻轻一笑,再次敛身行礼。
陈宣华冷冷地注视过去,眼眸里倒映出一个女子从容的笑脸。越是笑靥明媚,就越觉得刺眼,就连那行礼的姿势都碍眼起来。
“你这是在奚落本宫?”
“奴婢岂敢,”韶光再一次微笑起来,伸手摘了一串花,柔顺地替她簪在发髻间,“夫人能有今日成就,非是凭借其他,是靠着天生丽质的姿容、贤惠聪颖的秉性,博得君王满心怜爱,羡煞后宫三千佳丽呢!”
进宫的女子,哪个不在心中怀有美好憧憬,谁不希望宠冠后宫,一人独占?当陈宣华见到皇上的一刻,虽已是迟暮之年,他,却仍是一位曾叱咤风云、金戈铁马的英雄。现如今坐拥江山,他依然才华横溢、儒雅风流。每每对着她微笑,都让她觉得整颗心随之飞舞。
然而,终究是因为另一个女子。哪怕已然身死,仍令他魂牵半生、梦绕一世。以至于身侧围绕佳人无数,都一一成了替代品。
而在她眼里,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他曾许给她一个美梦,梦碎了,她知道原来其实有很多东西都比争宠重要。既然无法得到真心,就用权势和地位来补偿吧!给她权势,给她在这偌大深宫生存下去的地位。
“后宫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地方。你是她的人,本宫知道,在你眼里,扶雪苑的那些夫人和嫔女,都只不过是扶风而上的野花,是妾。可形势毕竟已然逆转,现如今,已没有人能阻挡本宫的脚步!”没有任何敷衍,陈宣华直言不讳地道出,眼底显出的那种决绝神色,也是韶光曾在无数后宫女子眼中看到过的。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23)
“没有人吗?”韶光轻叹,“可太后似乎并不想看到您再往前迈一步呢!”
她不知道哀萃芳的药,是否已经送过来了。
可宣华夫人心悸的毛病,已经传遍整个宫闱局。
一个连走路急促些都会诱发病患的女子,是不足以统领整个后宫的,更遑论母仪天下了!
“皇上爱您,是因为您长了一张跟独孤皇后极为神似的脸、一双极像的眼睛;太后厌恶您,同样也是因为这个。就连奴婢看到您,也仿佛是看到了当年的皇后娘娘。现如今初掌中宫的太后,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一个您取而代之呢?”
那种如影子一般的存在,就像锋芒在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吕芳素经历过的那段血雨腥风、宫闱绞杀。此时不动,她只是在等,等着除之而后快的那一日。
陈宣华久久地静默,脸色被疏影笼罩上一层阴翳,看不清眉眼。
“本宫自然清楚这一点。可有些事情总需时日,本宫尚且年轻”
“夫人可知道晨曦之时,南殿曾经走水?”
细细的嗓音,轻易地打断了她,却让陈宣华眼皮一抖。
韶光徐徐地道:“在宫里面,皇上尚且保不了您,更别说到了这宫外。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即使赵公公随行左右,可,他总有照看不到的时候啊”
太后或许并未想在此除掉陈宣华,起码哀萃芳给她的意思,是暂时不会。然而,南殿的火,却烧得很及时,给了她一个足以借题发挥的机会。
也不等陈宣华回答,韶光轻盈地走了开去,“奴婢言尽于此,其余的,夫人如此兰心蕙质,岂是想不到的。屋院那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料理,奴婢这便告退了。夫人要好生休养。”
“等一下!”
陈宣华还是在身后叫住了她,脸色很冷。
“为什么要来跟本宫说这些?”
她是她的人,应该是恨极了自己的!
韶光轻轻回眸,再一次看向那张跟皇后娘娘如出一辙的容颜,“冤有头,债有主。夫人是在朝霞宫倾覆以后,才入主华觞殿的,不是吗?奴婢懂得分清是非。”
陈宣华一怔,面露复杂之色。
“而且奴婢也说过,看到您,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皇后。因此夫人更要好好地在后宫生存下去,这样,也算是安了众多已经逝去的闺阀女子的心。”
韶光说罢,朝着陈宣华柔柔地一笑,便折身离去。
风吹起,吹散了漫天花雨。
皇上他,依然是念着皇后娘娘的吧否则,怎么会抛开后宫三千,独宠一个陈宣华?可她毕竟不是娘娘。她的存在,仅是代替着娘娘以另一种姿态在后宫留存。既然中宫虚位以待,不是她,也会有另一个女子,即便扶她坐上那位子,也未尝不可。
自陈宣华处折返,在半路上遇见了前来找她的小妗,拉住她低声道:“薛姑娘已经在屋里待了好久,让她先回去,薛姑娘却执意要等。奴婢瞧着,面色不大好呢!”
晋王殿里的掌事女官,无论如何也不是普通宫婢能惹得起的。故而临跨进门槛,小妗仍是不放心地道:“要不要奴婢去找董姑娘,总归有个帮衬的人?”
韶光不禁扬起眉,看了小妗一眼。看来,薛蘅香是将她吓坏了。
“你且安心,薛姑娘与我也算旧识,不会太过难为。”
事到此时,麟华宫那边才开始着急。
不觉有些迟了么
小妗闻言,勉强地点了点头。
倒是韶光有些失笑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起,余西子遣到自己身边的心腹小宫婢,已经这么贴心地关怀自己。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24)
甫一进门,就看见女子端坐在敞椅上。
一袭冰丝绸高腰长裙,绾云髻,碎花单簪,装扮十分素净,却难掩倾国之姿。
“薛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看见她,仿佛就看见第二个锦瑟:一样的孤高如雪,一样的清丽逼人,区别在于一个被派遣进了宫闱局,一个仍在殿内主事。可这一度引以为傲的掌事女官位置,却已经被很廉价地许给了别人。倘若,自己果真进殿,眼前的女子,将要如何自处呢?
听闻脚步声,跟来的婢子便退出去,随手将屋门阖上。
薛蘅香抬起头,面无表情,“我等了你很久。”
韶光让小妗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气,才开口道:“我刚从宣华夫人那儿回来,不知道薛姑娘来找我,所为何事?”
没有丝毫避讳,坦然道出行踪,这倒是让薛蘅香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毕竟是麟华宫里独当一面的女官,只顿了一下,复又冷着脸道:“你可知道,晌午时,太后将戍卫都调下玲珑山了!”
十二队戍卫,几乎百人,一概不剩。
留在寺里值夜的,只剩下内侍监的仆从。
韶光挑挑眉,“这事情我也听说了。据传闻,是因为今晨太后跟主持大师参禅,提起佛门清净地,不应该带兵戈之气。而且这福应禅院是历来皇家祈福之地,可保万全,根本用不到那么多人把守。”
“可殿下每次离宫,身边的十二队戍卫是从来不离身的!”薛蘅香显然不比她这般气定神闲,一说到此,竟是激动得不能自已。
韶光叹了口气,不得不耐心地将茶盏放下,“你要清楚,连这天下都是杨家的,太后现如今是杨家的掌舵人,她怎么说,便应怎么去做。一贯又能如何,想来即便是殿下尚不能违逆,我们这些宫人又岂能去置喙呢?”
话音落地,薛蘅香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说得倒是轻巧!现在连戍卫都被调走,只剩殿下一人在山中,岂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许是过于愠怒,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韶光一怔,有些诧异面前的女子居然有着不错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却不禁再一次展颜微笑,这回是连开导都懒得出口,“殿下都未曾着急,不是吗?薛姑娘是否有些多此一举了!”
韶光说完,提起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刚抿了一口,突然听到咣的一声脆响,震得她手一哆嗦,险些被洒出来的热茶烫到。
那是茶盏摔在地上的声音,茶水四溢,粉碎的瓷片有几块已经飞到她的脚下。
“韶光,我是看在殿下信任你、善待你的分上,才叫你一声韶姑娘。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要敬你三分。你充其量只是个低品阶的女官,是奴、是婢!闺阀已经失势,你是靠着什么势力才爬上来的?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陡然起身的女子气急败坏,眼中含泪,仿佛此刻受到斥骂、遭受委屈的人是她。反而坐着的人,却似乎并未听进耳朵一个字,片刻,无动于衷地拿起绢布擦拭手指。
“薛姑娘,我回来,并不是与你吵架的。更何况你所提之事,原就在我能力范围之外。操持了一日,我已经很累,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我要休息了。”
既然求人都是这种态度,何必要上去倒贴。
韶光说罢起身,给了小妗一个“送客”的手势。
“你真是辜负了殿下的一片真心!”
僵持片刻,薛蘅香抹了一把眼泪,扭头就朝着屋外走,步态踉跄。倘若是平时,像她这种冷面的女子,一定不会出现这种软弱凄楚的神色。然而韶光却在这一刻忽然转眸,冷声道:“你给我站住!”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25)
屋门半开,外面飘进来一丝丝的清香。
眼泪尚在眼角,陡然而来的凛寒自脚底直达心扉,薛蘅香被震慑在原地。
“你懂何谓真心?你以为这两个字的意义,便是上有恩惠,下必死命报答?”
韶光在这时起身,目光变得有些冷厉,“你甘心为晋王驱使,那是你自己的事,却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俯首帖耳,甘效犬马之劳。倘若情势果真如你所言,只能说明,堂堂晋王也不过如此,根本不值得别人的辅佐和效力!”
真心,何谓真心?
只有交付,无所企图才是真心。像这般互为交换之下的承诺,连同盟都不算,更何况还是横加干涉和逼迫?仅凭着一个人的力量,确实难以成事,然而联合之后所带来的遭遇,将是宫闱大诛伐都无法企及的残忍和血腥。
凤牌,东宫。
她知道在这两个词的背后,存在着怎样的意义。
然而,晋王在筹谋和布局的同时,给过她选择的余地么?如果连心甘情愿都说不上,又谈何真心!莫说是区区一个薛蘅香,即便是�